古代陶瓷史上的“中國白”

文/孫路遙

甜白釉花卉紋葵花式盤 高2.6cm 口徑18.5cm 底徑11.8cm 明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陶瓷是水、火、土三者完美融合的杰作，歷代工匠在無數(shù)次摸索和失敗中不斷探索，通過不同材質的組合配比，調節(jié)溫度和工藝的細微差別，燒造出千變萬化、五彩繽紛的陶瓷藝術。

陶瓷中的“中國白”至簡至美，承載著臻于化境的歷代審美追求。白陶起源于尚白的殷商時期，在經歷短暫的輝煌后，隨著周人的征伐而湮滅。白瓷的誕生晚于青瓷，濫觴于北朝貴族，經隋唐兩代進入皇家視野，到了宋代，定窯白瓷更是一度冠絕五大官窯。元代，在青花瓷聲名遠播之前，民間燒造的白瓷就已隨海上絲綢之路的貿易船只遠銷海外，承接官窯定制任務的景德鎮(zhèn)御窯廠異軍突起，罕見的“卵白釉”成為元代官用瓷器的代表。到了明代永樂年間，宮中開始崇尚半透的“甜白釉”，因后代難以模仿而被奉為稀世珍寶。而被法國人稱為“鵝絨白”的德化白瓷，直到今日依然是“中國白”的代名詞。

豬紋陶缽 高11.7cm 口徑21.7cm×17.5cm 底徑17cm×13.5cm 新石器時代 浙江省博物館藏

商朝：禮器白陶

早在新石器時代，遠古先民就已經掌握了制陶工藝。位于長江下游地區(qū)的河姆渡遺址以黑陶聞名，在距今7000多年的豬紋方缽上，一頭鬃毛豎起的小豬憨態(tài)可掬。遠在黃土高原的仰韶文化半坡遺址則以紅陶為代表，先民在細泥紅陶盆上用黑炭繪制了奇特的人面魚紋。白陶早在新石器時代晚期就已出現(xiàn)，到商代與原始青瓷共存。商朝的白陶通體潔白，器物表面及胎質均呈現(xiàn)陶土的原色，這種陶土原料與后來用來制造瓷器的高嶺土基本相同。

白陶象尊 商 新鄉(xiāng)市博物館藏 供圖/孫路遙

商人崇尚白色，貴族統(tǒng)治者在出征時要騎白馬，在祭祀時也使用白色牛羊，以示地位尊貴。據《史記·殷本紀》記載，商湯臨政后，改變歷法，改穿他所崇尚的白衣，在白天舉行朝會。在當時，貴族和王族使用的白色陶器多為祭祀用的禮器，很少用于日常生活，這種白陶的質地要比原始黑陶和紅陶更加堅硬，胎質潔白細膩，裝飾工藝趨于成熟。

近年來，考古人員在河南安陽殷墟遺址相繼發(fā)現(xiàn)了多個制陶工坊，發(fā)掘出土了大批完整或殘破的白陶。考古專家發(fā)現(xiàn)，商朝的制陶工坊規(guī)模相當大，制作工藝漸趨成熟。自此，殷商白陶進入人們的視野。

魏晉南北朝時期制瓷工藝展示 供圖/孫路遙

河南新鄉(xiāng)曾出土了一個商代白陶象尊，高8.8厘米，象身通體布滿紋飾，玲瓏可愛。象尊是商周時祭祀活動中使用的盛酒禮器之一，材質雖為白陶，但造型和紋飾深受同時期青銅器的影響，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此象尊的主體部位飾有鳳鳥紋、夔龍紋，鼻、耳上飾鱗紋，額上有蛇紋，紋樣均呈浮雕式。

商代白陶以酒器為主，早期的白陶器形以鬶、盉、爵為主，紋飾有人字形紋、繩紋和附加堆紋等。到了商代中期，又增加了豆、罐、缽等器物類型，其裝飾除少數(shù)繩紋外，以素面磨光為多。到了商代后期，白陶進入高度發(fā)展期，一些白陶器的形制和器表紋飾會仿制同時期的青銅禮器，制作極為精美，器表多有饕餮紋、夔紋、云雷紋和曲折紋等作為裝飾。“周人尚赤”，崇拜火德，到了西周，由于印紋硬陶器和原始瓷器的興起，白陶器的制作和使用逐漸減少，直至消失。

北朝：白瓷問世

白陶與青瓷一度并駕齊驅，白瓷的問世則比青瓷晚了近2000年。青瓷與白瓷胎質均為白色，兩者最大的區(qū)別在于釉料中的鐵元素含量。白瓷要求胎、釉均白，這就意味著要去除鐵元素的呈色干擾，制瓷工匠必須將原料中鐵的氧化物控制在1%以下或讓其不含鐵，使白釉料中的雜質比青釉料更純凈。白瓷對燒造工藝的要求也比青瓷高得多，這使得白瓷成為自成一體的類型。

白瓷發(fā)源于北方，目前中國最早的白瓷出土于河南安陽北齊范粹墓葬。1972年，考古人員從這座墓葬中發(fā)掘清理出10余件瓷器，其中有5件是罕見的白瓷。從出土的墓志銘中得知，墓主人為北齊驃騎大將軍范粹，從一品，他離世時年僅27歲。范將軍被厚葬于此，隨葬品等級規(guī)格極高，代表了當時制瓷工藝發(fā)展水平的高峰。

范粹墓葬中的這批白瓷是目前發(fā)現(xiàn)有可靠紀年，且年代最早的代表器物，有碗、盤、罐、瓶等多種類型，釉質薄而潤，玻璃感較強，但白釉中泛著黃色，釉厚之處還帶有一些青色，可見當時的白瓷工藝還處于青白過渡的初級階段。在這批白瓷中，兩件北齊白瓷蓮紋罐最為典型，罐身圓潤，直口，肩上附有三個可穿繩索的耳系，器物上半部施以白釉綠彩，下半部刻有淺淺的蓮瓣紋，釉面有細碎開片，微微泛黃。科研人員通過檢測進一步發(fā)現(xiàn)，北齊工匠在白釉底下薄薄地施了一層化妝土，目的是提高釉面的潔白程度，在白瓷工藝尚不發(fā)達的初創(chuàng)年代，此舉實在巧妙。

白釉綠彩三耳壺 高12.1cm 口徑4.5cm 底徑5.3cm 南北朝 河南博物院藏 供圖/孫路遙

同樣是在河南安陽，葬于隋代開皇年間的張盛墓里也發(fā)現(xiàn)了一批白瓷，質量比范粹墓里的有了較大提升，釉面下不需要化妝土的掩飾就已經晶瑩透白了。在陜西西安，葬于隋代大業(yè)年間的李靜訓墓中出土的白瓷造型工藝更為成熟，其中以龍柄雙聯(lián)瓶、龍柄雞頭壺最為精美，釉面白潤光亮，已經基本看不到泛黃或泛青的情況。無論是北齊范粹墓出土的白瓷，還是隋代墓葬遺址中出土的這些考古證據，都為我們揭示了早期白瓷發(fā)展的基本面貌。

唐代：邢窯似雪

至唐代，統(tǒng)治者追求白瓷胎體和釉質的極致薄透，因而產生了“透影白瓷”這樣的器物。唐代最著名的窯場當屬邢窯，邢窯白瓷與越窯青瓷并稱“南青北白”，打破了自商代以來青瓷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

白釉綠彩壺 唐 長沙博物館藏

邢窯白釉皮囊式壺 通高12.5cm 口徑2.2cm 底徑12.5cm 唐 故宮博物院藏

瑩白穿帶壺 高21.1cm 口徑6.1cm 底徑9.7cm 唐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茶經》中，茶人陸羽認為，茶碗當以“越州上”。他從器物的顏色、質地、襯托茶色的角度出發(fā)，比較了邢窯和越窯的不同之處：“若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類雪，則越瓷類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唐代流行煎茶，所以唐人更推崇能襯托出茶湯之綠的越州青瓷。邢州瓷白，會顯得茶色偏紅，因而地位稍遜于越窯青瓷。

不過陸羽對邢窯瓷器的看法，僅代表當時一部分人對茶器的價值取向，絲毫不影響“類銀似雪”的邢窯在當時風靡全國。李肇《唐國史補》有云：“內丘白瓷甌，端溪紫石硯，天下無貴賤通用之。”甌是一種敞口小杯子，可以用來喝茶或飲酒，可見邢窯白瓷和端硯齊名，而且在當時深受人們喜愛。

唐代邢瓷依據質地分為三個品種：粗白瓷、細白瓷和透影細白瓷，其中透影細白瓷的工藝最為精良，彌足珍貴。在當時，制作精良的邢窯細白瓷、透影細白瓷與越窯青瓷都被列為地方向宮中進奉的御用瓷或官用瓷。

唐代中期，邢窯產量巨大，在供應宮廷和京中達官顯貴之外還有富余，于是精明的商人便打著“御用”的旗號將部分貢窯高價賣到海外，海上陶瓷貿易呈現(xiàn)繁榮之勢。到了唐朝后期，由于制瓷原料匱乏等原因，邢窯逐漸衰落，直至被北宋定窯所取代。

邢窯白釉壺 高17.5cm 口徑7.5cm 足徑7cm 唐 故宮博物院藏

邢窯白釉罐 高13cm 口徑7.4cm 足徑6.1cm 唐 故宮博物院藏

定窯白釉孩兒枕 高18.3cm 長30cm 寬18.3cm 宋 故宮博物院藏

宋代：白瓷之冠

定窯雖創(chuàng)燒于唐代，但到宋代后逐步取代了邢窯，躍居五大名窯之列。定窯瓷器也有粗細之分，其中白瓷的刻花、印花工藝都十分精湛，刻花疏落有致，印花細密規(guī)整，成為宋代白瓷之冠，引得南北窯場競相模仿。

定窯白瓷胎色潔白，質地堅硬，釉面光潤，器表時常有流淌痕跡，釉為白玻璃質釉，色呈象牙白，略帶粉質。此外，在定窯碗、盤類器物的外壁，經常可看見細密如竹絲的劃痕，這些劃痕是器物初步成型后旋坯加工時留下的，因而也被作為鑒定定窯器物的一個特征。

定窯孩兒枕是故宮博物院“九大鎮(zhèn)院之寶”之一，屬傳世定窯中的精品。它是一個瓷枕頭，造型卻是一個素面光潔的小男童。男童伏臥在床榻上，兩臂環(huán)抱墊起頭部，右手持一繡球，兩足交叉上蹺，似乎在床上撒嬌蹬腿，令人忍俊不禁。枕身釉色呈牙黃，工藝精巧。男童枕雕塑技藝高超，人物形態(tài)活潑悠然，不僅是宋代風俗的見證，也是研究宋代文化和陶瓷藝術的珍貴實物資料。

北宋定窯在宮廷的地位只保持了100多年便被青瓷所取代。北宋末年，審美一向超前的宋徽宗不惜工本，以瑪瑙入釉，創(chuàng)燒出了似玉非玉的汝窯瓷。那種“雨過天晴云破處”“千峰碧波翠色來”的淡淡天青色如夢似幻，讓汝窯位居宋代五大名窯之首。不過，宋室南遷后，北方民族依然習慣使用定窯白瓷，遼金兩代皇族對定窯的支持未曾中斷。

元代：卵白釉瓷

江西景德鎮(zhèn)在宋代時就已開始模仿定窯燒造白瓷，但當時生產出的白瓷白中閃青，被稱為青白釉或影青。到了元代，景德鎮(zhèn)逐漸發(fā)展為全國制瓷業(yè)的中心，匠人們在青白瓷的基礎上創(chuàng)燒出一種高溫白釉瓷器。這種瓷器釉色似鴨蛋，故被稱為“卵白釉瓷”。

時代的變遷造就了審美的變化，宋人崇尚溫潤如玉的青白瓷，元人偏愛乳濁失透的卵白釉瓷，這和“元人尚白”的習俗密不可分。元代卵白釉瓷中的上品當屬“樞府瓷”，即元朝最高軍事機關—樞密院的定制瓷。

與民用的卵白釉瓷相比，樞府瓷稀有且精致，修足規(guī)整，足底無釉，胎體厚薄適中，多有印花裝飾，除了寓意吉祥的纏枝紋外，還有精細的云龍紋，龍呈五爪，當屬宮廷用瓷。此外，一些元代卵白釉瓷上還印有“太禧”“福祿”等字樣，應當是掌管祭祀的機構—太禧宗禋院的定制瓷，主要用于祭祀活動或賞賜君臣。

甜白釉劃花纏枝蓮紋梅瓶 高24.8cm 口徑4.5cm 明 故宮博物院藏

白瓷是各種彩繪瓷器的基礎，若沒有白瓷，則襯托不出青花、釉里紅、斗彩、粉彩的異彩紛呈。元代卵白釉瓷的出現(xiàn)，為景德鎮(zhèn)官窯瓷器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雖然它后期讓位給了赫赫有名的元青花，但在中國陶瓷發(fā)展史上依然矚目。

明代：中國白，德化白

明永樂甜白瓷是白瓷中的巔峰之作，一直以來都籠罩著一層神秘的面紗。甜是味覺感官，白是視覺感官，為何要用甜來形容白瓷？后人給了很多種解釋，其中一種說法認為，永樂甜白瓷瑩潤如糖，輕薄可透，故稱“甜白”。其實，甜白瓷的秘密就在于純白的胎體上敷上了一層幾乎不含雜質的透明釉，使其白中透白，可見當時對瓷土和釉料的提純技術已爐火純青。

德化窯位于今福建泉州德化縣。早在宋元時期，德化窯就已經生產出品質上乘的青白瓷，并通過海路運輸銷往海外。到了明代，德化窯生產的白瓷胎質細密、美如脂玉、色澤光潤，廣受贊譽。法國人認為明代德化白瓷是“中國瓷器之上品”，贊譽其為“中國白”。

卵白釉印花“太禧”銘云龍紋盤 高2.3cm 口徑17.8cm 足徑11.4cm 故宮博物院藏

明代德化窯還突破了器物的實用功能，開創(chuàng)出一種更具創(chuàng)造力的藝術門類—瓷塑，白瓷觀音像便是其中最受歡迎的產品。德化窯燒制的白瓷塑像除了觀音以外，還有彌勒、達摩、文昌、媽祖等造像，人物神態(tài)雕刻精細，衣物的刻畫具有流動的飄逸感，顯得造像超凡脫俗、氣韻雍容。

故宮博物院藏有一件背后鈐印“何朝宗”名章的明代德化窯白釉觀音坐像。何朝宗是明代瓷塑家，他善于從生活中發(fā)現(xiàn)藝術，以他為代表的德化瓷塑藝人汲取歷代雕塑的長處，并繼承了唐代佛造像藝術風格，使得德化窯的觀音、達摩等造像既具有古典韻味，又富有人情味。這些塑像不僅在國內廣受歡迎，還隨著泉州港的商船出海，遠銷至東南亞。

老子曰：“萬物之始，大道至簡，衍化至繁。”古代陶瓷的發(fā)展演變也經歷了從簡單到復雜的漫長演化過程。縱觀中國古代陶瓷發(fā)展史，不加著色的素白器物在眾多斑斕色彩中顯得樸實無華。器之白華，至純至簡，見證著千百年來的繁華與興衰。

德化窯達摩坐像 高33cm 座寬16cm 明 山西博物院藏

德化窯白釉觀音坐像 高28cm 底座徑13.3cm 明 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