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華 張一輝
(南京中醫藥大學附屬蘇州市中醫醫院,江蘇蘇州 215009)
朱筱良(1926—2016),江蘇蘇州人,吳門中醫外科名家,蘇州市中醫醫院中醫外科奠基人之一,自幼師承家學,研習古籍,熟讀《內經》《傷寒論》《外科證治全生集》和《瘍科心得集》等,從其父吳中名醫朱葆良學醫,朱葆良早年師從江南外科名醫章治康,生平擅長瘍科、流注、腸癰等癥。朱氏治學嚴謹,勤求古方,尤重驗方的搜集,臨床常采各家之所長,對于處方之道,力求去冗從簡,配伍精良。臨床精通內、外科,尤擅長外科,注重內外兼治,善用刀圭之術。對于一些疑難重病,雖藥味不多,卻能起沉疴,充分彰顯中醫簡、便、驗、廉之優勢特色。他發明了“疔方”“四妙加味方”“三黃洗劑”等多個制劑,其中“三黃洗劑”至今仍在臨床廣泛應用。朱氏學術思想和臨證經驗值得我輩挖掘整理與學習繼承,現將其辨治外瘍科疾病的臨證經驗總結分析如下。
陰陽是外科疾病辨證的總綱,《瘍醫大全·論陰陽法》曰:“凡診視癰疽,施治必須先審陰陽,乃為醫道之綱領,陰陽無謬,治焉有差。”故朱氏奉陰陽為辨證之總綱,臨床診治外瘍科疾病首辨陰陽,但朱氏同時認為外瘍科疾病的陰陽辨證有其特有的屬性。陽證者,其毒淺,為火毒之滯,發于六腑;陰證者,其毒深,多因寒痰之凝,陰毒深伏,發于五臟[1]。陽證一般由于體質強壯之人外受六淫之邪,蘊阻脈絡,氣血壅滯所致,如痰毒、腿癰等,治療重在“祛邪”。因此,當腫瘍初期出現紅、腫、熱、痛之時,可治以行瘀、消腫、清熱、通絡等法。陰證多由平素肝腎不足或氣虛血虧之人,外受毒邪所致或由陽證潰久、氣血衰敗轉變而成,如瘰疬、穿骨流痰等,治療宜首重培元,從“本”著手,主要在于“扶正”,通過“扶正”達到“祛邪”之目的。但是,陰證無論在未潰或已潰階段,在收效上都比陽證緩慢。同時朱氏認為,外瘍科疾病的發展很少有單純的陽證或陰證,往往夾雜出現,有陽中兼陰、陰中兼陽,真陽假陰、真陰假陽,先見陽證后轉陰證和先見陰證后轉陽證之別,所以臨診時貴在詳審。
朱氏學術源于家傳,其父朱葆良早年從名醫章治康習醫,章氏為高錦庭之門生,故朱氏臨證受心得派影響較多。《瘍科心得集》認為:“蓋瘍科之證,在上部者,俱屬風溫風熱,風性上行故也;在下部者,俱屬濕火濕熱,水性下趨故也;在中部者,多屬氣郁火郁,以氣火之俱發于中也。”朱氏認為按外科疾病發生的上、中、下部位進行辨證的方法,與內科三焦辨證相似,但又具有一定的外科特點。發生于頭面、頸項、上肢等上焦部位的疾病一般來勢兇猛,發病常為突然起病,如頭面上肢部位的疔、癤諸瘡,頸項部位的癰、有頭疽等[2],朱氏承“心得派”認為其病因多為感受風溫、風熱之邪,臨證多以五味消毒飲、桑菊飲等加減,善用花類中藥,如金銀花、菊花等。發生于人體胸腹腰背等中焦部位的外科疾病,絕大多數與臟腑功能的失調有關,其病因多為感受氣郁、火郁之邪,臨證常用黃連解毒湯、龍膽瀉肝湯等加減,多配伍藤類藥物,如忍冬藤、銀花藤等。發生于人體下焦部位包括臀、前后陰、腿、足等的疾病,其病因多為感受寒濕、濕熱之邪,臨證多以四妙湯、六一散等加減,由于濕性趨下,故多配伍秦皮、白鮮皮等祛濕藥物[3]。
《外科證治全生集》云:“以消為貴”,凡瘡瘍初期未成膿者,皆可以消法祛之。朱氏認為治瘍之要,宜早不宜遲,治之于早,雖有大證,亦可消散于無形。若能通過消法使初起的外瘍科疾病得到消散,則可使患者免受潰膿、手術之苦,還可以縮短病程。由于外科疾病的病機轉變不同,癥狀表現各異,在治療時朱氏強調要根據不同病因病位選用不同的治療方法。治瘡癰初起,陽證見有表邪者,如風熱痰毒,則治以祛風清熱化痰;產后外吹乳癰,身熱灑淅惡寒,乳房結塊疼痛者,治以疏散理氣、散結通絡以消之,貴乎早治,每多獲效。對于辨證屬虛寒之類的流痰、結核、乳癖等陰證病,常治以溫經散寒化痰,或軟堅化痰散結;對于肝郁氣滯之類的乳癖者,常治以調攝沖任、疏肝理氣法。朱氏認為不論陰證或陽證,重在早治,以消為貴,力求其消,實有防微杜漸之功,不失先治未亂之訓。
《外科正宗》云:“外科尤以調理脾胃為要”,朱氏認為外瘍科諸病,以血脈為主,若脾胃虛衰,則氣血生成不足,生成不足則氣血運行必受影響,故治病必以顧護胃氣為本[4]。朱父曾說:“癰疽之證,有五善七惡之說,而其中有關飲食胃氣者即有二條:如‘動息自寧,飲食知味’,為五善之一;‘不能飲食,納藥嘔吐,口不知味,痛極渴甚’,為七惡之一。”所以朱氏強調,凡癰疽諸證,無論已潰、未潰,均以顧胃氣為重。初起未潰之先,大多胃氣未敗,氣血未衰,治療上雖著重祛邪,還須時時顧及胃氣。已潰之后,尤其是氣血虛弱之人,脾胃必然虧虛,臨床表現為形體消瘦,不思飲食,食入即吐或納食無味,此時首當培補脾胃為治,以六君子湯等健脾和胃之劑,以助胃氣之來復,增強氣血生化之源。
朱氏承其父得無錫章氏心傳,臨床擅長以觸診辨膿。成膿與否、膿腔深淺、膿液稀稠,一壓一按之間,即了然于胸,如何處置,當施刀針,或服湯藥,亦成竹于胸。
朱氏辨膿,全靠觸診按壓,以“來復”情況而定,“來復”即病灶處液體波動感應指、引手之情況。其具體手法為:以右手或左手固定膿瘍范圍,并在其周圍按捏,同時另以左手或右手指尖之螺心在腫瘍上按壓。根據腫瘍面之大小,可以適當用一指、兩指或三指進行探索。如按壓時指下有液體波動感,即所謂“來復”,為膿瘍已成之兆,此刻可考慮下一步治療措施。如膿液稠多者,采用切開引流,使膿毒外泄;如膿液稀少者,則可服用解毒消散之品,使其自行吸收。此外,當按診腫瘍部出現“來復”感時,基本上可以認為內膿己成,但仍有少數情況,其瘡瘍表面漫腫,用手按捏,亦有“來復”之感,然內膿尚未形成,而是滲出液或血液內充所致,而非膿液[5]。如何辨別,朱氏認為按壓腫瘍時,手指不能從瘡面直接觸及底部者,此內為膿液;若能觸及底部者,則是血水或其他液體。
經過按診后,如確定內膿已成,則應辨別膿腔之深淺,此為開刀深淺及切口大小之依據。其方法主要是依靠指尖螺心之觸覺來進行辨別,若膿液淺在,只需輕按輕壓,即能感覺指下有“來復”感;而膿液較深,則必須用力按壓,指下才有液體波動感。此外,觸診時尚須辨別膿液稀稠,以判斷預后。一般在按壓中如感到液體波動幅度較大,并有空曠感,且腫瘍表面經按壓后所形成的凹陷很快平復者,則其排出之膿液多為淡薄、清稀或如乳汁腐敗樣液體,一般見于體虛患者,預后較差,且潰后不易收口。若在按壓中“來復”感幅度較小,用重力按壓,指下方有厚實感,經按壓后,腫瘍表面之凹陷恢復緩慢者,其所排出之膿液多為黏稠液體,色澤多呈黃綠色,一般見于體壯邪實患者,預后良好。
中醫外科歷來以消為貴,慎用刀針,但并非不用刀針[6]。朱氏承章氏之旨,于內消之外,亦擅用刀針。據傳朱氏以小刀夾于指縫之間,在按壓觸診時已將病情辨明,并將開刀切口位置、大小、深淺確定,與病家交談時,出其不意,以小刀迅速切開,病家往往尚未察覺,其手術即已完成,膿盡后,再敷以自制敷藥,往往數日而愈。因新中國成立前百姓畏開刀如虎,且彼時麻醉藥尚未普及,為減輕痛苦,以此法施之,蘇城百姓皆神乎其技。無錫章氏傳人,皆擅此法,如無錫錫山司馬曉鐘,首批江蘇省名老中醫,其開刀排膿,亦擅長此法,記此以互為印證。
朱氏對于切口部位之選擇十分講究,一般切口位置在腫瘍最軟點,俗稱為“頭”。若瘡瘍面積較大,或膿液位置較深,而“頭”不甚明顯者,則在腫瘍最低部位作切口,這樣既可使流膿通暢,又不致形成袋膿。同時,在選擇刀口時也十分講究,一是刀口與經絡循行路線和血管分布相平行,二是肌肉紋路與刀口相一致。此法不致傷及經絡,影響經氣流行,造成人體損傷,亦有利于傷口恢復,然此法已不為現代手術所重視遵行,殊為可惜。對于腫瘍切開時機,亦有講究,一般視腫瘍成膿程度而定。朱氏認為膿液形成即應予以開刀,即所謂“開生刀”,務使毒氣早日排泄。若積膿日久而不及時切開,可使毒氣蔓延,腐蝕新肉,甚則傷筋蝕骨。對于切口大小,主張以“膿出為貴”,以小為宜。若需較大切口,當先用刀劃開皮膚,然后將刀直達膿腔,隨即以刀鋒向上斜出,使口大、膿暢,一般淺表膿瘍,只需將刀直入直出即可。但無論切口大小,均忌反復切割。對切口深淺,朱氏先在觸診時即已確定,在進刀時掌握分寸,主張膿深開深,膿淺開淺,宗薛立齋“若皮薄針深,則反傷良肉,益增其潰;肉厚針淺,則膿毒不出,反益其痛”之論[7]。操作時以握刀之手之中指,固定刀尖,進入預先估計之膿腔深淺,如此可掌握分寸,但尚須臨機應變,根據進刀后刀尖下感覺而行臨時調節。
朱筱良的醫學理論及學術思想主要來源于家傳,受高氏《瘍科心得集》影響較大,但其內外兼修,不僅注重內治之法,尤擅針刀之術,若膿液已成,則力主開刀排膿,再結合三部病機學說,辨而治之。今后我們將進一步對其學術思想進行整理研究,使其發揮更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