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陽

對于“教授”的粉絲來說,今年的圣誕節來得格外早了一些。
12月11日,坂本龍一在線上舉辦了鋼琴獨奏音樂會—齊耳的中分銀發,熟悉的豹紋眼鏡,習慣性的抿嘴動作,這些都沒有變;但相比兩年前為疫情中的人們演奏《Playing the Piano for the Isolated》時,他的臉上和手上明顯多了些皺紋,深色西服下的身體應是消瘦了,一呼一吸看起來也沉重了些。
坂本龍一患咽喉癌8年,確診直腸癌近2年,但直到他說出那句“我已經沒有足夠的體力來舉辦現場音樂會了,(這)或許也是我最后一次以這種形式進行演奏”之前,人們都尚未察覺“教授”即將停下腳步的信號。坂本龍一在過去幾年中輸出的能量,一度讓人忘記了—他已經是個70歲的老頭。
從《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到《末代皇帝》,從《遮蔽的天空》再到《荒野獵人》,坂本龍一交出的作品無一遜色,他本人也被封為“配樂之神”。村上春樹把他的名字寫進《舞!舞!舞!》里;邁克爾·杰克遜翻唱他的歌曲;許鞍華親自前往東京,邀請他為《第一爐香》作曲。
但人們愛他,不單單是愛他的才華。藝術以豐富的感受力為基礎,這一點體現在坂本龍一身上,是他對自然的敬畏、與生命的共情以及對社會的責任心—“教授”彈了大半輩子的《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聽者仍愿買單,與他的人格魅力不無關系。
事實上,坂本龍一自認并不擅長表達?!秙kmt:坂本龍一是誰》記錄了他與后藤繁雄的一些碎片對話。他說:“我,既不擅長說,也不擅長寫。就算聽歌,歌詞也不過腦子。我最近在想,這算不算是一種失語癥呢?”
世上有千千萬萬“失語”的人,但音樂的魅力即在于,承載那些說不出口的、文字所不能及的情緒。
若用于描繪音符,文字又何嘗不匱乏?
在接到大島渚的邀約之前,坂本龍一還是黃色魔術交響樂團(YMO)的一員,樂隊風格也是搖滾電音。YMO樂隊由坂本龍一、細野晴臣以及高橋幸宏組成,在1978年成立后的短短幾年內,就以其前衛的電子音樂風格俘獲了日本和歐美大眾的心。
在1979年《Behind the Mask》的舞臺演出中,坂本龍一以似機器人的變聲演唱:“There’s a mask you’re wearing. It’s stony and staring……”隨著舞臺燈光變暗,四人的身形只剩下霓虹色的輪廓—不論是音樂風格還是舞臺設置,都頗有些賽博朋克的味道。
同樣是在20世紀70年代,在電視節目和經濟因素的沖擊下,日本的電影行業幾近破產。大制片廠體制陷入窮途末路—《羅生門》的制作方大映公司倒閉,日本五大電影公司之一日活株式會社也拍起了色情片。
進入80年代后,日本電影迎來了“小黃金時期”的曙光。一些粉色片導演開始向拍攝普通電影過渡。被稱為日本四大情色大師之一的大島渚,也開始籌劃《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的拍攝。
1982年,大島渚找到坂本龍一。
那天,大島渚把劇本夾在胳肢窩里,來到了坂本龍一的辦公室,提出讓他飾演《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的主角世野井。坂本龍一雖然心里樂壞了,但并未一口答應,而是“討價還價”了一把:“配樂也請讓我來做?!?/p>
雖然當時的坂本并沒有制作電影配樂的經驗,但大島渚還是很爽快地同意了。
在電影里,1942年拉羅湯加島日軍戰俘營里的故事就此展開:清高冷冽的世野井,在軍事法庭中一見到杰克·西里爾斯,便被他與眾不同的氣度吸引,萌生了“禁忌”的情愫。這份感情在杰克為此付出生命時達到高潮—世野井拔出長刀準備處決俘虜長時,杰克從人群中走出,在他的雙頰上留下了兩個吻。而坂本龍一在影片中的最后一幕,是杰克被埋在沙土之下奄奄一息時,世野井為他割下一縷頭發,并行了個軍禮。
這兩個片段所配的是原著小說的同名曲《種子和播種者》。這首曲子從3分15秒開始變得大膽而又悲壯,正如杰克為此付出的代價,以及世野井心中所受的沖擊。勞倫斯先生在影片結尾回憶說:“西里爾斯好像在世野井的心里播下了一顆種子,于是我們都分享了種子的成長。”
這句話用于形容坂本龍一也無不可。
《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是坂本龍一的電影配樂處女作,一步步為他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1983年,該片入圍戛納影展,坂本龍一借此結識了《末代皇帝》的導演貝托魯奇,并于1986年接到了這部影片的邀約。
如今,該配樂的意義早已超越這部電影本身,成為坂本龍一最廣為人知的標簽。甚至有人調侃,原電影恐怕也成了這首配樂的注腳。
40年來,這首配樂被演奏了無數次,電影原聲帶專輯的第三首《Germination》后來還被用進了2017年的意大利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在影片的后半段,埃利奧決定寫信向奧利弗攤牌結束冷戰—隨著《Germination》忐忑的曲調,埃利奧寫道:“你的沉默撕碎了我,我寧愿選擇死亡,也不想看到你討厭我。我真是個膽小鬼。”
人們愛宮崎駿、久石讓和坂本龍一,有一個相同的理由—他們的作品,具有撫慰人心的力量。
坂本龍一的音樂溫柔起來,就像冬日的萬里晴空,像被窩里柔軟的貓。
20世紀90年代,日本開啟“失落的十年”。在經濟危機和空虛疲憊的精神狀態下,日本文藝界誕生了《情書》(1995年)、《菊次郎的夏天》(1999年)等治愈系影視作品。與此同時,CD銷量猛增,在1998年創下4.5億多張的紀錄。
1999年,高倉健主演的治愈系電影《鐵道員》上映:北海道幌舞車站即將停運,老站長佐藤乙松在退休之際,在月臺遇見了17年前夭折的女兒雪子。三次重逢,圓了佐藤的夙愿。就在幌舞車站終止之際,佐藤被發現死在積滿雪的月臺上。前一日,他在旅客日報上最后一次寫下:“今日無異常。”
坂本龍一為這部電影作了同名主題曲,并由其女兒坂本美雨演唱。在火車的汽笛聲中,空靈悲婉的曲調響起:“如果那是你想見的人,就去見吧。”
同年,坂本龍一發行加長版單曲《Ura BTTB》,其中收錄了為三共制藥保健藥品Regain所做的廣告單曲《Energy Flow》,反響出乎意料地好,銷量高達百萬張。據Oricon公信榜1999年的數據,《Energy Flow》是當年35首冠軍單曲中霸榜周數最多的歌曲。
坂本龍一說:“這首歌,獻給(正在)承受社會壓力的人?!?/p>
在《Ura BTTB》的影響下,日本形成了“治愈熱”。2000年,日本綜合出版社之一小學館出版的以粉領上班族為主要受眾的雜志《Oggi》,首次提到“治愈系男子”的概念。根據《Oggi》的定義,治愈系男人“無私而專一,雖然不是戀愛對象,但是能使人平靜下來,有時又有點可愛”。它還給這個定義取了一個頗具意境的名字—“水蒸汽男子”。
巧合的是,專輯《BTTB》中有一首名為《Aqua》的曲子?!癆qua”這個詞源自原始印歐語系的拉丁語,意思是無機化合物“水”—不是飲用水,不是礦泉水,而是沒有雜質的、無瑕的、原始的水。這樣的“水”被賦予了無限的可能性:成為雨滴落為甘霖,或是化作河流歸入大海。
疫情這三年,是人們無比需要被治愈的三年。全球至少6.5億人染疫、600多萬人死亡,許多人數月禁閉。
2020年2月,北京當代藝術基金會發布了坂本龍一演奏《Aqua》的視頻。視頻里,坂本龍一對小朋友們說:“不能出門玩耍很難過吧,但既然現在不用去學校了,就在家盡情做好玩的事吧。不要只是玩游戲哦,用這些時間,去讀很多書,聽很多音樂……努力渡過難關吧!”
同年2月,他又亮相快手與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聯合舉辦的“良樂”線上音樂會,用中文留下一句:“大家,加油?!?/p>
不幸被癌癥選中的他,日漸衰弱,卻從不吝給予別人能量。
2000年坂本龍一結束“BTTB World Tour 2000”全球巡回演出, 2001年美國紐約就發生了“9·11事件”。
那天上午9時左右,坂本龍一正在紐約的家里準備吃早餐,打掃的幫傭突然哭著跑了進來。坂本龍一這才知道,世貿中心著火了,恐怖正在蔓延。
他馬上拿出相機到第七大道拍照。
此時,在燃燒的雙子大樓旁邊,緩緩飛過了幾只小鳥?!半y道鳥兒什么都不知道嗎,還是說它們沒有危機感?”鳥兒的從容與人類的暴力與恐慌之間的巨大落差,讓坂本龍一對自然和人造事物之間的對比產生了興趣。同時,他開始思考,人類的暴力性到底是什么?
在這個契機下,坂本龍一于2002年前往肯尼亞北部圖爾卡納男孩(距今約160萬年的化石,堪稱史前人類最完整的骨架)的發掘現場,并將在非洲采集到的聲音用進了2004年的專輯《Chasm》中的《Only Love Can Conque Hate》。
面對這個充滿分歧的世界,他說:“我真的很想用‘chasm(裂口)’來形容它?!?/p>
自然與音樂的關系,實際上也是自然與人的關系。你如何感受它,也將如何表達它。在坂本龍一的觀念里,人類就像是大自然的癌癥。武器、戰爭、環境污染、氣候變暖……正在一點一點地侵蝕這個世界。
2008年,坂本龍一來到了最能反映全球變暖的地方—北極圈。
他蹲在冰面上,像放下魚餌一樣,把錄音設備伸入消融的冰河裂縫,說“我在把聲音‘釣’上來(I’m fishing the sound)”,隨即露出了孩童般的笑。
在北極圈采集到的這些聲音,被他稱為“最純凈的聲音”,并錄進了2009年的單曲《Glacier(冰川)》中。
坂本龍一迷戀那些未經人類“馴化”的聲色—風聲、雨聲、水流聲,以及“被大自然調過音”的鋼琴聲。
2011年日本東北3·11大地震后,坂本龍一前往受災地區,見到了一架死里逃生的鋼琴。這架完全走音的鋼琴,后來被他用于專輯《Async(異步)》中《fullmoon(滿月)》的創作。“(它的聲音)感覺明亮又悲傷,真是不可思議。”
而這首《滿月》是坂本龍一在這張專輯中最鐘愛的一首。
它的名字取自原著作者保羅·鮑爾斯在《遮蔽的天空》中的一句經典臺詞,這句話放在當下顯得更加意味深長:“你還會看到多少次滿月升起?”
“也許20次。然而我們卻總覺得這些都是無窮的?!?/p>
在樂器聲斷續交錯的背景音下,這段獨白被翻譯成10種不同的語言,在左右聲軌中輪流播放—誠然,按照自然規律,滿月還會升起無數次。
但坂本龍一的音樂會,也許就是最后一次。
2022年12月11日的坂本龍一音樂會,琴鍵如約奏響—歌單中的13首歌,囊括了1970年代的《Tong Poo(東風)》、1980年代的《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1990年代的《遮蔽的天空》、2000年代的《Solitude》以及2010年代的《Ichimei-Small Happiness》。在這短暫的一個多小時里,他把自己的大半生又交代了一遍。
曲終,字幕起。音樂家坂本龍一,他最后的心愿是:“I hope you’ll enjoy 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