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曉 劉 凱
量刑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關鍵環節,在共同犯罪中的問題日益凸顯。當共同犯罪案件只有部分被告人認罪認罰時,實踐中對于如何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及如何實現量刑平衡有較大困惑。①參見汪海燕:《共同犯罪案件認罪認罰從寬程序問題研究》,載《法學》2021年第8期;武鑫:《共犯間量刑平衡的裁判邏輯與適用情形》,載《法學論壇》2020年第5期。本文以S省D市12個基層法院2019年1月1日至2022年6月30日共同犯罪認罪認罰案件數據和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檢索的相關案例為實證研究基礎,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共犯量刑規則的價值沖突與融合為理論起點,剖析當前量刑失范的多維度原因及解決對策,以期對共同犯罪認罪認罰案件量刑規則進行修正與完善,發揮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共同犯罪適用中的價值。因全案被告人均認罪認罰和均不認罪認罰的案件類似于單獨犯罪案件,本文主要研究對象為只有部分被告人認罪認罰的共同犯罪案件。
2018年修改《刑事訴訟法》時共改動、新增了36個條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相關條文占14個,但未涉及共同犯罪案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內容。2019年“兩高三部”共同發布的《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第2條規定,對于共同犯罪案件,主犯認罪認罰,從犯不認罪認罰的,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應當注意兩者之間的量刑平衡,防止因量刑失當嚴重偏離一般的司法認知。此為共同犯罪案件部分被告人認罪認罰如何量刑的規范性文件依據,但該規定內容過于籠統、模糊,實踐中缺乏可操作性。
通過對S省D市12個基層法院2019年1月1日至2022年6月30日受理的刑事案件進行統計分析。2019年至2022年,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穩步提升,適用率從2019年的67.01%提高到2021年的90.32%,提高了23.31個百分點;2022年1月至6月提升至95.48%。與此同時,共同犯罪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也逐步提升,適用率從2019年的60.18%提高到2021年的82.41%,提高了22.23個百分點;2022年1月至6月提升至87.70%,共同犯罪案件中被告人均認罪認罰的占比51.99%,部分被告人認罪認罰的占比37.89%,被告人均不認罪認罰占比10.03%。
司法實踐中,共同犯罪案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存在以下特點:共同犯罪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遠低于刑事案件總體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全案均認罪認罰占比最大,部分認罪認罰占比較大,全案均不認罪認罰比例最低;較單獨犯罪,共同犯罪案件往往更為疑難復雜,社會危害性大,案件偵辦難度高,提高共同犯罪案件認罪認罰適用率有助于節約司法資源、促進法益恢復。以單獨犯罪為藍本的量刑規則無法解決共同犯罪案件量刑時面臨的復雜局面,掣肘了共同犯罪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因此,完善共同犯罪認罪認罰案件量刑規則,擴大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共同犯罪案件的規范化適用具有重要意義。
部分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案件包括四種情形:一是主犯自愿認罪認罰,從犯不認罪認罰;二是從犯自愿認罪認罰,主犯不認罪認罰;三是部分主犯和部分從犯認罪認罰;四是共同犯罪中不區分主從犯,部分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其余被告人不認罪認罰。
第一種情形中主犯自愿供述自己的全部罪行,同時也供述同案犯的犯罪事實,應對主犯依法從寬處理。在此種情形下,若從犯無從輕、減輕量刑情節,基于共犯量刑平衡規則,是否會出現主犯沒有實質享受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優惠”而從犯未認罪認罰卻坐享從寬之成?
案例一:李某等尋釁滋事罪案。被告人李某、程某、楊某、張某隨意毆打他人,致1人輕傷,情節惡劣。李某、程某在犯罪中起主要作用,系主犯;楊某、張某在犯罪中起次要作用,系從犯。李某、程某有自首情節,程某還有協助公安機關抓捕同案犯的立功表現,李某、程某自愿認罪認罰簽字具結,賠償了被害人經濟損失并取得諒解。最后以尋釁滋事罪判處李某有期徒刑一年,程某有期徒刑九個月,楊某有期徒刑九個月,張某有期徒刑八個月。①參見李某等尋釁滋事罪案,湖北省應城市人民法院(2021)鄂0981刑初41號刑事判決書。
在本案中,根據量刑規范化計算的結果,四被告人的擬宣告刑分別應為十二個月、九個月、十個月、九個月。合議庭考慮到主從犯間的量刑平衡,在10%幅度內對從犯楊某、張某的擬宣告刑進行調整:十個月×(1-10%)=九個月;九個月×(1-10%)≈八個月。楊某、張某未認罪認罰卻得到全面從寬優惠,實現了量刑平衡的同時導致了實質上的不公平。
案例二:宋某等詐騙罪案。被告人宋某、劉某1、劉某2、黃某等7人利用虛假網絡投資交易平臺實施電信詐騙,先后造成多名被害人經濟損失共計358萬元。其中,宋某、劉某1、劉某2系主犯,對全部犯罪金額承擔責任。黃某等4人作為業務組長、業務員對各自參與的具體詐騙犯罪活動承擔責任。本案第一被告人宋某自愿認罪認罰,劉某1、劉某2及黃某等4名從犯均未認罪認罰。最后以詐騙罪判處宋某有期徒刑十一年六個月,劉某1有期徒刑十一年,劉某2有期徒刑十年六個月,黃某等四名從犯分別被判處五年九個月至三年十個月不等的有期徒刑,均并處罰金。②參見宋某等詐騙罪案,山東省德州市經濟技術開發區人民法院(2020)魯11491刑初30號刑事判決書。
對比與宋某情節相似、犯罪數額相近的類案,一般宣告刑在十年六個月至十一年之間。本案中,因量刑平衡規則而壓縮了宋某的量刑從寬幅度,違背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初衷,造成“類案不同判”的結果。
第二種情形:從犯認罪認罰,主犯不認罪認罰。
案例三:劉某、王某盜竊罪案。被告人劉某在某地各高檔小區儲藏室通過技術開鎖手段多次盜竊茅臺酒后銷贓獲利。每次盜竊時雇傭王某為其駕車,讓其在小區外等候并支付王某作為司機的報酬。經鑒定,被盜白酒總價值共計75522元。劉某在犯罪中起主要作用,系主犯;王某在犯罪中起次要、幫助作用,系從犯。王某到案后如實供述全部犯罪事實,自愿認罪認罰簽字具結,主動退繳全部違法所得并積極繳納罰金。最后以盜竊罪判處劉某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判處王某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二年六個月。③參見劉某、王某盜竊罪案,山西省沁水縣人民法院(2021)晉0521刑初43號刑事判決書。
根據犯罪數額,本案法定刑為三年至十年有期徒刑。對于劉某而言,如果不能在三年有期徒刑以下減輕處罰,幾個月的從寬幅度沒有任何吸引力。判決生效后,責令退賠的判項成為一紙空文,被害人的巨大經濟損失無從救濟。
第三種情形是更為復雜的部分主犯和部分從犯均認罪認罰,其所面臨的困難已包涵在上述兩種情形之中。
第四種情形是在不區分主從犯的共同犯罪中,部分被告人認罪認罰,也可能發生與第一、二種情形類似困難。
案例四:王某、宋某集資詐騙罪案。被告人王某、宋某成立一科技有限公司,由被告人宋某出資,被告人王某任法定代表人,共同經營。二名被告人虛構買賣二手車賺取差價分紅的方式,騙取被害人投資款。截至案發,共騙取16名被害人投資款2333250.7元,屬數額特別巨大,造成經濟損失共計1038995.76元。被告人宋某辯稱對公司經營不知情拒不認罪,王某自愿認罪認罰簽字具結。最后判決被告人王某、宋某構成集資詐騙罪,王某根據量刑建議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六個月,宋某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均并處罰金。宣判后,被告人宋某不服提出上訴,二審維持原判。①參見王某、宋某集資詐騙罪案,四川省射洪縣人民法院(2021)川0922刑初226號刑事判決書。本案中,二被告人犯罪數額特別巨大,且均無法定減輕情節,應在法定刑十年以上量刑。宋某在知曉王某量刑建議的情況下,已可推定自己的刑期。換言之,其無法通過認罪認罰得到量刑上的“優惠”且如果認罪認罰還將被限制上訴權。最后,宋某選擇作無罪辯護并上訴,這使得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未發揮任何作用,還增加了司法訴累。
當部分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時,如何在不改變以各被告人在犯罪中所起作用確定的被告人順序的前提下,實現量刑平衡?上述案例存在兩種解決模式:一是全面從寬,即為了兼顧認罪認罰被告人量刑從寬待遇和共犯量刑平衡規則的要求,對本不該享受從寬待遇的不認罪認罰被告人作適當從寬處罰;二是限制從寬,即在共犯處罰原則下,通過限制認罪認罰被告人的從寬幅度,維持原本由被告人順序決定的量刑平衡。上述兩種模式都是以共犯量刑平衡規則為前提,全面從寬是對從寬處罰的被告人范圍作了不當擴大,而限制從寬則是對認罪認罰被告人從寬處罰的幅度作了不合理限縮,兩種模式都會造成類案不同判的結果,不利于刑罰目的的實現。
第一,適用全面從寬處罰的缺陷。全面從寬缺少法律依據且有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立法精神,共犯量刑平衡規則位次不應高于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共犯全面從寬的做法,不是沒有對認罪認罰被告人權利的保障或激勵法益恢復的考量,而是認為上述價值應讓位于共犯間的量刑平衡。部分被告人不認罪認罰包括部分被告人拒不認罪、認罪但不認可公訴機關的量刑建議以及不愿積極實現法益恢復等多種情形。如果因為兼顧對認罪認罰被告人的從寬處罰與全案的量刑平衡而對全部被告人從寬處罰,則會導致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形同虛設。
從經濟主義視角分析,全面從寬處罰會造成不認罪認罰被告人“搭便車”的情形。①參見[美]奧爾森:《集體行動的邏輯》,陳郁、郭宇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6頁。如案例四中的宋某,其在知曉王某量刑建議刑期的情況下,選擇不認罪認罰。一方面,其已預見到是否認罪認罰對其最終宣告刑的影響甚微;另一方面,其可以選擇做無罪辯護并濫用上訴權,這不僅造成司法資源的浪費,還不利于被害人挽回經濟損失。實踐中,一些被告人希望通過認罪認罰、積極賠償被害人經濟損失得以從寬處罰,被害人則期盼通過諒解被告人、雙方達成和解以最大程度彌補損失,司法機關也希望被害人獲得實際賠償,使案件判決結果實現三個效果的有機統一,案結事了。但在量刑平衡規則之下,更多被告人會滋生“搭便車”的投機心理,以最小的經濟成本獲得性價比最高的量刑結果。
第二,限制從寬處罰的實踐困難。限制認罪認罰被告人從寬處罰的幅度是共同犯罪案件實踐中的另一種模式。由于共同犯罪的社會危害性總體大于單獨犯罪,共同犯罪的被告人被苛以更重的刑責有其法理依據,這在《刑法》關于共同犯罪的規定中也得到了體現。有觀點認為,為了實現全案量刑平衡,而又不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相悖,應當限制認罪認罰被告人的從寬幅度,尤其對認罪認罰的主犯限制從寬,這種做法與共同犯罪從重處罰的立法本意邏輯是一致的。②參見陳國慶:《量刑建議的若干問題》,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年第5期。
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立法目的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為了給予被告人實體權利供給保障,體現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如果限制認罪認罰從寬幅度,難以發揮制度應有之價值。如案例二中的情形,因量刑平衡規則而限縮了認罪認罰主犯的從寬幅度,加劇了“類案不同判”現象,造成了主犯認罪認罰得不到量刑從寬的錯誤輿論導向,打擊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積極性。
第三,對量刑平衡的再認識。量刑平衡是刑罰論研究的核心命題之一,是一個龐大、復雜的系統工程,目前尚未形成一個公認的、權威的定義,有人將其理解為“綜合平衡”,③參見胡學相:《量刑的基本理論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16頁。有人將其解釋為“量刑的一致性”。④參見中英量刑制度比較研究課題組:《中英量刑問題比較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60頁。其含義可概括為兩類:一是廣義上的量刑平衡,指案件之間的平衡,體現為整體公正與個體公正之間的和諧統一,而且以整體公正為原則,兼顧個別公正。二是狹義上的量刑平衡,指案件自身的平衡,共同犯罪案件內部各被告人存在著不同量刑情節,通過不同量刑情節的綜合評價做到罪責刑相適應,同時不違背共犯處罰原則,使案件內部的量刑趨于平衡。本文所指的量刑平衡為《指導意見》第2條規定的狹義的“量刑平衡”,即以個案為基點,要求對共同犯罪內部各被告人縮小量刑偏差,呈現規范、公正的量刑結果。從哲學的角度看,平衡是一個動態的概念,不存在絕對的量刑平衡。因被告人認罪認罰造成的一定程度的量刑偏差是不可避免的,只要防止《指導意見》第2條所規定的“嚴重偏離一般司法認知的量刑失當”即可。
共同犯罪案件往往存在部分被告人認罪認罰與未成年人犯罪、自首、坦白、立功、累犯、賠償諒解等諸多情節的交織(見表1)。從分類上看,有以刑法理論區分的法定量刑情節和酌定量刑情節,有以實質分類區分的從重、從輕與減輕、免刑量刑情節。從處罰方式看,有主刑、附加刑、實刑、緩刑,從發生時間看,量刑情節可能存在于犯罪預備、犯罪既遂等各個犯罪形態。從法益恢復角度,量刑情節還與被害人的參與度有關。由此可知,量刑情節的多樣性造成從寬幅度更加難以量化計算。

表1 常見量刑情節的作用區間
從表1看,對于“兩高”《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以下簡稱《量刑意見》)中關于量刑情節的規定可以提取兩個層面的信息,一是量刑情節的絕對作用區間大小不同,例如認罪認罰的作用上限是30%,從犯的作用上限為50%,由此給法官的預期即為:一般情況下,認罪認罰減少基準刑的比例應小于從犯,其對量刑的影響作用亦小于從犯。二是不同量刑情節的細化程度不一,例如坦白情節,根據如實供述犯罪事實、如實供述司法機關尚未掌握的同種較重罪行、如實供述避免特別嚴重后果發生三種樣態,分別規定了階梯式的作用區間,而認罪認罰僅規定了綜合考慮犯罪的性質、罪行的輕重、認罪認罰的階段、程度、價值、悔罪表現等情況,可以減少基準刑的30%以下,其余都留給了法官根據積累的量刑經驗予以“感悟”,標準過于籠統模糊,實踐可操作性不強。
共同犯罪認罪認罰案件涉及主體多元,包括偵查人員、檢察人員、審判人員、同案各被告人及辯護人,甚至還有被害人。其一,公訴機關為追求績效考核指標——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易忽略對不同被告人“認罰”的實質考量,不加區分地對所有認罪認罰被告人給予相似從寬幅度的量刑建議,極易造成量刑失衡;其二,共同犯罪被告人并非“唇齒相依”的共同體,存在相互證明的義務,易產生利益方面的沖突。不可否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無疑為偵查機關分化、瓦解共同犯罪內部結構提供了新的手段。①參見武鑫:《共犯間量刑平衡的裁判邏輯與適用情形》,載《法學論壇》2020年第15期。同時,被告人為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可能避重就輕、歪曲事實甚至被迫認罪,這種波及效應傳遞給全案被告人亦可能造成定罪不當、量刑失衡;其三,對于有被害人的案件,尤其是可能引發輿情風險的涉眾型案件,被害人基于樸素的報應主義思想往往認為應當重犯重判、輕犯輕判。②參見李生龍、陳遠平、石經海:《規范量刑自由裁量權的基本方式》,載《人民司法·應用》2011年第15期。法官在量刑時也不可避免地要考量這種輿論風險和壓力,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量刑的平衡與規范。
如前所述,《指導意見》第2條對共同犯罪案件部分被告人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的量刑規則進行了規定。《量刑意見》雖增加了認罪認罰作為常見量刑情節的規定,但未對坦白情節進行細化,也未考慮共同犯罪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特殊性。共同犯罪部分被告人認罪認罰案件與單獨犯罪認罪認罰案件最大的不同在于,單獨犯罪案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涉及的是法院、檢察院與認罪認罰被告人的關系與權利配置;而共同犯罪案件還涉及共同被告人之間的關系,要同時保障認罪認罰被告人和同案被告人的權利,以及保障共同犯罪認罪認罰被告人能享有同類單獨犯罪案件認罪認罰被告人相似的從寬待遇。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立法設計以單獨犯罪案件為藍本,未考量共同犯罪案件的復雜性和特殊性。因此,對共同犯罪案件尤其是僅有部分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案件規則指引缺失,如何使認罪認罰制度下的共犯量刑達到量刑平衡的理想模式,避免類案不同判,是亟待解決的問題。
立法價值不是單一的,往往存在著或遠或近,或高或低的目的。①參見[德]卡爾·恩吉施:《法律思維導論》,鄭永流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92頁。厘清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立法價值,有助于解決共同犯罪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平衡問題。
1.提升司法效率,優化司法資源配置。對于適用普通程序的共同犯罪部分認罪認罰案件,無法發揮程序從簡的效率價值。但是,在偵查階段鼓勵共同犯罪被告人認罪認罰有利于分化和瓦解共同犯罪內部結構,獲得重要證據,助推案件順利偵破,獲得認罪認罰制度在司法效率方面的溢出價值。②參見張澤濤:《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立法目的的波動化及其定位回歸》,載《法學雜志》2019年第10期。
2.保障被告人權利,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就文義來說,在“認罪認罰從寬”的稱謂中,“從寬”是核心關鍵詞,即對訴訟中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應給予從寬處罰。故認罪認罰是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制度化體現,使該政策通過正式的程序規定在立法和司法領域得以落實和發展。③參見左衛民:《認罪認罰何以從寬:誤區與正解》,載《法學研究》2017年第3期。
3.激勵法益恢復,保障被害人利益。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中,控辯雙方對抗的大前提基本消失,因而可以通過合作協商模式實現“利益兼得”和“互惠共贏”的目標。④參見莊緒龍:《上下游犯罪“量刑倒掛”困境與“法益恢復”方案》,載《法學家》2022年第1期。換言之,一方面,被告人基于“互惠共贏”的協商程序獲取從寬紅利,能夠有效激發被告人恢復受損法益的積極性;另一方面,被害人權利得到及時修復,增加司法公信力,符合以恢復性司法為圭臬,以合作式司法為核心的刑事司法改革理念。⑤參見田宏杰:《現代社會治理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載《檢察日報》2020年5月13日,第5版。
共同犯罪與單獨犯罪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取向應有所區別。對于適用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的單獨犯罪認罪認罰案件,可將效率或成本作為首要價值。但在適用普通程序的共同犯罪部分認罪認罰案件中,司法程序效率價值應讓步到從屬法的制度性價值。制度所追求的核心價值是讓被告人發自內心地認罪,通過司法程序平復社會矛盾。概言之,在共同犯罪案件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首要價值應為保障被告人實體從寬權利,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核心價值為化解社會矛盾、修復社會關系、實現法益的恢復。
1.責任主義下責任刑與預防刑的關系。綜觀中西方刑罰理論研究,量刑根據理論存在報應主義和功利主義之爭。報應主義主張以行為責任為基礎的量刑是正當的,功利主義主張以犯罪預防為基礎的量刑是正當的。⑥參見李勇:《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分類精準”模式之提倡》,載《河北法學》2021年第1期。我國當代刑罰理論中,主張責任刑與預防刑折中的并合主義占據主流,即責任優先,兼顧預防。因此,責任刑情節和預防刑情節是量刑的兩大考量因素。即在量刑時貫徹責任主義,不是排斥對預防刑情節的考量,①參見王瑞君:《責任主義主導量刑情節適用之提倡——兼與〈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試行)〉比較》,載《政法論叢》2013年第6期。而是先根據責任刑情節確定一個特定的點,也就是預防刑的上限,再根據預防刑情節在這個點之下進行適當補充修正,最終確定具體刑罰,任何人不能作為預防他人犯罪的工具予以利用。因此,預防刑的裁量以特殊預防為目的,不應考慮一般預防觀念。在類案中不同被告人責任刑相同的前提下,通過不同預防刑情節的裁量,實現不同預防目的,進而達到量刑的實質正義,實現個體公正與整體公正的統一。
2.責任刑情節與預防刑情節的分類。根據責任主義量刑理論,量刑情節的適用順序為先責任刑情節后預防刑情節。因此,需要明確哪些量刑情節屬于責任刑情節,哪些屬于預防刑情節。責任刑情節是與不法和責任事實有關的犯罪過程性情節,與犯罪行為密切關聯,是一種回顧性的思考。例如,犯罪行為的完成形態、犯罪手段、危害后果以及共犯關系、行為人的參與程度等均屬于責任刑情節。預防刑情節表明行為人回歸社會愿望的犯罪人個別性情節,與犯罪人個人緊密相連,屬于展望性的評估。例如,累犯、自首、坦白、認罪認罰、退贓退賠等表明特殊預防必要性大小的情節均屬于預防刑情節。②參見張明楷:《論影響責任刑的情節》,載《清華法學》2015年第2期。
3.責任主義下量刑步驟的修正。透過共犯量刑失衡的現象可以看出,法官進行量刑活動時缺乏根本性的、方法論上的制約,必然限制科學量刑的水平,導致量刑的不規范性。《量刑意見》采用的量刑步驟:第一,確定罪名后根據案件的基本犯罪事實在法定刑幅度內確定量刑起點;第二,根據基準事實以外的犯罪數額、次數、后果等其他影響犯罪構成的事實確定基準刑;第三,根據所有量刑情節調節基準刑,確定擬宣告刑;第四,發揮法官的自由裁量權,綜合考慮全案情況,進而確定宣告刑。其中,第一步和第二步是基于責任刑為基準的考量,第三步則既包含責任刑又包含預防刑考量(見圖1)。這看似采納了消極責任主義的理論,卻又有著質的區別。其存在的問題在于第三步中不加區分的混同考慮責任刑情節和預防刑情節,使得基準刑的內涵及外延模糊不清、不倫不類,有違量刑原理和規律,導致一些案件的量刑結果不合常理。

圖1 《量刑意見》提出的量刑步驟
綜上所述,合理的量刑步驟應該用責任刑代替基準刑概念,將量刑步驟第二、三步改為先根據影響責任刑的情節裁量責任刑,確定一個責任刑的點,再在責任刑的點之下根據預防刑情節確定擬宣告刑,最終確定宣告刑(見圖2)。使得在量刑時既能實現刑罰的均衡,滿足社會公眾的公平感;又能兼顧刑罰的個別化,有利于被告人復歸社會。

圖2 責任主義指導下的量刑步驟
具體到共同犯罪量刑領域,由于行為人數量多、影響大,有些犯罪組織、集團甚至跨區域、跨國作案,所造成的損害后果更為嚴重,對法益的侵害程度往往更大,責任刑情節一般會重于單獨犯罪。因此,應堅持對主犯從重處罰,使其承擔不低于單獨犯罪的刑事責任,以預防有組織犯罪。
認罪認罰從寬處理與共同犯罪案件量刑從重看似存在沖突,但通過分析二者的價值理念與內涵,不難發現二者在沖突表象下存在實質價值歸趨的彌合與統一。①參見周光權:《論刑法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銜接》,載《清華法學》2019年第3期。
1.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共犯量刑規則價值內核的統一。認罪認罰屬于獨立的預防刑情節,認罪認罰從寬處罰的根本依據在于特殊預防必要性降低。主、從犯作為獨立的責任刑情節反映行為人的社會危害性。責任主義下的量刑規則本質是以責任刑為紐帶實現對犯罪人的行為評價,而責任刑的本質仍體現在犯罪人的人格因素,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邏輯與責任主義下的共犯量刑規則的要求完全一致。
2.法益恢復主義對責任刑、預防刑的雙重補充。一方面,根據傳統報應主義理論,公權力雖然壟斷報應的權力,但報應的需求主要來自被害人。法益恢復可以降低被害人的報應需求,也就是責任刑必要性降低;另一方面,行為人積極主動修復受損法益,顯示其已積極悔罪,特殊預防必要性也有所降低乃至消失。②參見劉科:《“法益恢復現象”:適用范圍、法理依據與體系地位辨析》,載《法學家》2021年第4期。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核心價值為法益恢復,通過法益恢復又使責任刑與預防刑的必要性減小,解決了量刑時責任刑與預防刑的沖突。
3.認罪認罰從寬與共犯量刑規則的融合限度。一方面,量刑是實現刑法目的的重要程序,更是彰顯刑法價值的最直接、最重要環節。根據罪責刑相適應原則,最終的宣告刑應當體現國家公權力與公民私權的理性分配,同時,國家意志對公民自由、公共秩序的影響應控制在一定限度內,這在司法實踐中就體現為“類案同判”。從上述案例已可窺見,過度追求量刑平衡勢必造成與相同情節單獨犯罪的案件“類案不同判”的現象,影響整體公正的實現;另一方面,量刑又是實現刑罰公正的最后手段,如同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一樣,也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案件,而不同案件及同案不同被告人之間的差異性就需要通過刑罰的個別化實現。因此,認罪認罰從寬與共犯量刑規則的融合應有一定限度,即探求兼顧個體公正與整體公正的最佳平衡點,真正實現共犯量刑的規范與公正。
共同犯罪案件中認罪認罰的完整形態可以解構為三層內涵,被告人必須同時具備才能對其認罪認罰予以認可。第一“認事實”,即被告人如實供述自己和同案犯的主要犯罪事實,對公訴機關指控的主要事實無異議,各被告人所認犯罪事實必須一致且與公訴機關指控的事實一致;第二“認事實+認罪名”,即各被告人除了對指控事實無異議外,對公訴機關指控的罪名亦無異議;第三“認事實+認罪名+認罰”,即在上述基礎上,被告人認可公訴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包括主刑、附加刑及是否適用緩刑;同時,被告人應為損害法益的恢復做出積極彌補措施,盡可能地將對法益的損害降到最小。①參見狄小華:《認罪認罰等級體系的構建與運用》,載《學海》2019年第1期。
公訴機關為提高認罪認罰適用率,有時會忽略對認罪認罰完整形態的把握,加之共同犯罪人主觀認識、悔罪程度的差異,使得認罪認罰的形態更為復雜。易出現被告人徒有認罪認罰表象,但不符合“認”的完整形態。因此,在共同犯罪中,法官應注重對被告人認罪認罰充分性的實質審查,防止未達到認罪認罰完整形態的被告人獲得從寬待遇。比如,司法實踐中時常發生被告人雖然簽訂了認罪認罰具結書,但只承認某些犯罪事實而不承認全部犯罪事實的情況。此時,審理階段應要求公訴機關撤銷認罪認罰。
在對被告人認罪認罰充分性進行實質審查時,應堅持區分性原則。對主犯而言,對如實供述犯罪事實采取疊加原則,除如實供述個人的犯罪事實,還需供述同案犯以及同案犯的犯罪事實,三者缺一不可;對從犯而言,除必須如實供述個人的犯罪事實,還需供述知情的同案犯或同案犯犯罪事實,二者不可或缺。
由于侵害不同類型法益犯罪的“認罰”內容不同,有必要先以類型化思維對具體個罪予以分類,再確定不同的從寬幅度,防止量刑扎堆造成的不平衡。如前所述,共同犯罪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核心價值為法益恢復。因此,可以犯罪既遂后能否消滅法益侵害的實質危險性或能否恢復已侵害的法益為標準,將犯罪劃分為“法益可恢復性犯罪”和“法益不可恢復性犯罪”。①參見莊緒龍:《“法益可恢復性犯罪”概念之提倡》,載《中外法學》2017年第4期。具體而言,“法益可恢復性犯罪”應具備三個限定條件:法益屬性的非國家權力性、法益范疇的非人格性、法益侵害方式的非暴力性。這一思路在我國刑法立法體系中也得到了印證,如惡意透支型信用卡詐騙罪、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等相關司法解釋對于行為人犯罪既遂后的法益恢復行為作了比較明確的從寬處理規定,可以減輕或免除處罰。②《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妨害信用卡管理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規定,惡意透支數額較大,在公安機關立案前已償還全部透支款息,情節顯著輕微的,可以依法不追究刑事責任。《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修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決定》 規定,非法吸收或者變相吸收公眾存款在提起公訴前積極退贓退賠,減少損害結果發生的,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在提起公訴后退贓退賠的,可以作為量刑情節酌情考慮。
對于“法益不可恢復性犯罪”,如《刑法》第七章危害國防利益罪等侵害國家權力性法益的犯罪。此類犯罪無激勵法益恢復的必要性,同時,偵查階段往往已固定充分的證據,對言辭證據的依賴性不大,分化和瓦解共犯內部結構的價值弱化。因此,量刑從寬幅度應從嚴把握,與自首、坦白等減少預防刑情節疊加的最大從寬幅度不超過20%,包括認罪認罰在內的預防刑情節的適用不宜改變責任刑情節確定的共犯地位之平衡。
對于“法益可恢復性犯罪”,應當合理拓寬量刑從寬區間并根據“認罰”的實際履行內容設定不同的從寬幅度。一方面,使各被告人享受不同“認罰”內容帶來的實質從寬待遇,保障共同犯罪案件內部個體公正的實現;另一方面,可因幅度的拓寬避免量刑逆轉的出現,保障共同犯罪案件整體公正。具體而言,此類案件的量刑幅度可從寬把握,與自首、坦白等減少預防刑情節疊加的最大從寬幅度不超過60%即可。以此為契機,為全面實現量刑公正,必須進一步完善《量刑意見》,可參照其坦白情節的規定,通過區分“認罰”的實際履行內容,在0~60%的區間內建立階梯式從寬體系(見表2)。表2中列舉的類型是一種理想狀態,實踐中,經常遇到被告人部分退贓退賠、繳納罰金的情形。可以參照表中階梯式量刑方式,以被告人實際退贓退賠、預交罰金金額占應退贓退賠、繳納罰金的比例為系數,計算量刑從寬幅度,實際履行比例越大,享受的量刑從寬幅度也就越大。如果仍然出現部分被告人認罪認罰沖擊共犯地位平衡的情況,在不改變主從犯地位的情況下,可分別在主犯內部、從犯內部對按照責任刑大小所排列的被告人順序進行適當調整。
認罪認罰從寬設置“降格量刑”梯次是制度內部邏輯所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為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重要制度措施,依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一般情況下在法定刑幅度內從寬處理。另外,《刑事訴訟法》第182條還規定了特別從寬制度。①《刑事訴訟法》第182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實供述涉嫌犯罪的事實,有重大立功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公安機關可以撤銷案件,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也可以對涉嫌數罪中的一項或者多項不起訴。”根據法律內部協調性原理,在特別從寬與一般從寬之間應該增加“降格量刑從寬”(法定刑以下減輕處罰),從而形成三個既梯度分明又緊密銜接的從寬處理階梯。②參見朱孝清:《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相關制度機制的完善》,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0年第4期。進言之,《刑法》第63條第2款可作為“降格量刑從寬”的法律依據。
司法實踐中的確有一些認罪認罰案件需要“降格量刑”。比如案例三中,主犯法定刑在三年至十年量刑幅度內,如不認罪認罰,根據量刑規范化計算出的基準刑在三年的臨界點,那么被告人是否認罪認罰對量刑從寬無價值,難以激勵其主動認罪認罰。眾所周知,該類侵犯財產刑案件,主犯的賠償能力一般遠大于從犯,但囿于《指導意見》第8條規定的無法定情節不得減輕或免除處罰,不利于激勵主犯認罪認罰,更不利于實現法益恢復。因此,對于“法益恢復性犯罪”的認罪認罰,從寬幅度不應與被動承認犯罪、接受懲罰的認罪認罰類型等同,必要時可以同自首、立功等情節一樣,實現法定刑以下減輕處罰。如此,不僅實現了被害人對于“追贓挽損”的強烈訴求,還有效激發了被告人認罪認罰的積極性,達到效率的疊加效應與制度的良性循環。③參見莊緒龍:《上下游犯罪“量刑倒掛”困境與“法益恢復”方案——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視角展開》,載《法學家》2022年第1期。具體構造如下:
第一,責任刑三年有期徒刑以下的被告人。此類輕罪被告人,因法定刑幅度區間小,集中在此區間的被告人責任刑情節差距不大,特殊預防的必要性小。如在提起公訴前自愿認罪認罰,積極退贓退賠,避免、減少損害結果發生,可以從輕、減輕或免除處罰。
第二,責任刑三年以上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被告人。根據我國刑罰體系特點,三年、五年有期徒刑是大量罪名數額巨大、情節嚴重的法定刑升格起點。該類案件介于輕罪和重罪之間,責任刑可適當讓步預防刑,在責任主義之下兼顧對被告人的人權保障。如被告人在提起公訴前自愿認罪認罰,積極退贓退賠,避免、減少損害結果發生,可以從輕或減輕處罰。
第三,責任刑十年有期徒刑以上的被告人。此類重罪被告人罪行嚴重、社會危害性大,不應過于抬高被告人事后悔罪情節的地位而不適當地減輕責任刑。如果無限度地追求功利價值,違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不利于發揮刑法的震懾作用,且侵害公眾的守法意識。①參見王瑞君:《如何解決個案量刑時報應刑與預防刑的沖突》,載《政治與法律》2013年第5期。因此,應嚴格控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這一減少預防刑情節的的適用,不得在法定刑以下減輕處罰。
共同犯罪認罪認罰案件審判程序在庭審結構、法庭調查等方面存在諸多缺陷,有必要優化其功能,為被告人的實體權利提供程序保障,實現共同犯罪案件量刑的規范與公正。
第一,確立定性審理或量刑審理為主的區分性庭審結構。當前,學界普遍強調認罪認罰案件的庭審應重點對認罪自愿性進行審查。事實上,自愿性審查一般只體現于法官在庭審時仍然按照程式化的套路舉行法庭調查,逐一向被告人進行證據開示,占用了大量的時間資源,使得后面進行的量刑審理無法從容地進行,不免有舍本逐末之嫌。②參見陳瑞華:《量刑程序改革的模式選擇》,載《法學研究》2010年第1期。這種做法忽略了共同犯罪認罪認罰案件的特殊性。
共同犯罪案件庭審時,法官應更多關注沒有認罪認罰的被告人。此類被告人可以細分為兩類,一類是被告人不認罪的;另一類是被告人認罪,但對公訴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不認可而未認罪認罰簽字具結。應以被告人拒絕認罪認罰的原因為區分,確立側重點不同的庭審結構。如果被告人認罪,僅不認可量刑建議的,庭審結構以量刑審理為主。控辯雙方的量刑協商更應當成為法庭審理的對象和重點;如果被告人不認罪或辯護人作無罪辯護,則法庭審理主要圍繞定罪問題展開,在確認罪行成立的前提下再轉移進行量刑審理。③參見蘇彩霞、崔仕繡:《中國量刑規劃化改革發展研究——立足域外經驗的考察》,載《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
第二,保障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參與量刑辯論的權利。共同犯罪案件中,涉及的主體較單獨犯罪更為復雜,除了控辯雙方的博弈外,還有共同犯罪人內部的博弈。被告人及辯護人發表量刑辯論時,不僅可以對自身的量刑情節發表充分的辯論意見,還應當對同案被告人在量刑區分上發表肯定或否定的辯論意見。增加這一環節的重點在于,使法官能夠拓寬信息渠道,收集更多量刑信息,使之與量刑建議權形成制衡,做到兼聽則明,更加正確合理發揮自由裁量權以確定最終宣告刑。
為保障共同犯罪法庭辯論的良性有序運行,除法官應當作出上述改變外,公訴人亦應作出觀念和行動的轉變。在法庭分別辯論階段,對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提出的辯護意見,公訴人要注意避免打包式的反駁使法庭辯論流于形式,應當區分定罪意見和量刑意見,分別展開辯論,對量刑建議結果的由來給予說明,體現量刑辯論的實質化、透明化,形成以被告人議刑權制約公訴機關求刑權為主要特征的量刑辯論程序。這不僅有利于法官規范、公正地確定最終量刑,還使被告人對量刑結果心服口服,有效減少因對量刑不滿引發的上訴。
第三,加強裁判文書的量刑說理部分。法官應在判決中對量刑裁判過程進行說理,特別是對認罪認罰從寬等預防刑情節適用造成的主犯從輕、相同作用的被告人量刑結果不一致等易被社會公眾認為不公正的情形進行解釋說明。事實上,刑事判決書重定罪輕量刑,對具體刑種、刑度的法律依據含糊不清、一筆帶過,對量刑過程的論證模糊化等問題屢見不鮮,致使量刑程序公正受到沖擊。①參見焦悅勤:《刑事判決書量刑說理現狀調查及改革路徑研究》,載《河北法學》2016年第2期。如裁判文書多以“公訴機關的量刑建議適當,應予采納”等制式語言代替量刑說理,未能很好展現量刑結果由來的實體分析。
針對共同犯罪認罪認罰案件的特殊性,法官在撰寫裁判文書時應完善量刑說理部分。具體而言,根據區分性原則,對認罪認罰被告人和不認罪認罰被告人的量刑結果應予以側重點不同的說明,將量刑全過程完整傳達給被告人和社會公眾。一是根據上文論述的責任主義下的量刑步驟,將量刑起點→責任刑→擬宣告刑→宣告刑的思維過程在本院認為部分予以客觀呈現;二是著重論述采納、部分采納、不采納控方量刑建議及辨方量刑意見的理由,清晰展示認罪認罰被告人的量刑結論形成過程;三是對不認罪認罰被告人的各量刑情節、量刑因素分類釋明,對從輕、減輕等刑度明確闡述,體現量刑程序的公開化、透明化,守好量刑公正的最后防線。
當前,共同犯罪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產生的量刑不平衡問題日漸引起關注。本文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體價值和責任主義下量刑根據為論證基礎,提出“遞進式三步量刑法”,并輔以程序性配套措施保障,為解決共同犯罪案件部分被告人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產生的量刑不平衡、不規范問題提供了切實可行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