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帥帥,李卓瑾
(1.廣州中醫藥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2.暨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溫疫論》成書于明朝瘟疫連年時期,是世界上第一部傳染病學專著,其中豐富的疫病理論和診治經驗對于中醫學臨床防治疫病具有重要指導意義[1],為后世溫病學派的出現打下了基礎,也為中國醫學開啟了新的篇章[2]。隨著中醫國際化的不斷發展,《溫疫論》的英譯在全球新冠疫情持續蔓延期間愈發凸顯其重要性。
由中國學者胡庚申教授提出的生態翻譯學是一門新興的翻譯學,近年來得到了蓬勃發展。該學說蘊含以“天人合一”為特點的生態智慧[3],與中醫文化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系,因此比較適合于分析中醫典籍的英譯。本研究從生態翻譯學的角度出發,對《溫疫論》的英譯進行分析,以期推動中醫的對外傳播。
明朝崇禎年間,瘟疫連年,尤其是辛巳(1641)年,大疫幾乎遍及全國。次年,吳又可在總結諸多臨床經驗教訓的基礎上,寫成《溫疫論》一書[4]。吳又可在《溫疫論》中強調溫疫與傷寒完全不同,明確指出“夫溫疫之為病,非風、非寒、非暑、非濕,乃天地間別有一種異氣所感”,創立了“戾氣”病因學說和表里九傳辨證論治思維模式,創制了達原飲等治療溫疫的有效方劑?!稖匾哒摗肥菂怯挚傻膫魇乐?,對后世溫病學的形成與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目前《溫疫論》的英譯僅有一份節譯版,該節譯刊載于《The Lantern》期刊2020年3月第17卷第2a期,譯者共翻譯了《瘟疫論》中6篇文章,其中上卷4篇,分別為《瘟疫初起》(Early stages of a warm epidemic)、《傳變不?!?Usual and unusual changes with epidemic pathogens)、《急證急攻》(Urgent patterns need urgent purging)、《表里分傳》(Separate and simultaneous transmission to the exterior and interior),下卷2篇,以及《行邪伏邪之別》(The difference between passing and lurking pathogens)和《妊娠時疫》(Epidemic while pregnant)[5]。該節譯本出版之際恰逢新冠肺炎肆虐全球,譯文的發行旨在尋找中醫抗疫智慧,為全球新冠肺炎防治提供借鑒?!禩he Lantern》是在澳大利亞公開發行的知名英文中醫期刊,每年出版3期,出版對象為中醫專業人士。該期刊重視中醫的傳統觀念以及臨床應用,致力于通過發表古代中醫典籍的英譯版本和總結現代社會中醫臨床經驗,鼓勵中醫從業者不斷探索博大精深的中醫文化和醫學實踐[5]。
《溫疫論》的譯者為Steve Clavey,是《The Lantern》期刊主編和澳大利注冊中醫師[6]。20世紀70年代末,Clavey在臺灣師范大學學習現代漢語和古漢語,80年代中期,分別在臺灣和浙江中醫學院(現浙江中醫藥大學)接受了七年的系統中醫學臨床教育,并于1986年開始在澳大利亞墨爾本開展中醫臨床執業,擅長不孕不育和子宮內膜異位等婦科疾病的診治[7]。其代表著作為Fluid Physiology and Pathology in Chinese Medicine(《中醫津液生理學與病理學》,2002年出版)、Chinese Herbal Medicine:Materia Medica,Formula &Strategies(《方劑學》、2009年出版)和Chinese Herbal Medicine:Materia Medica(《中藥學》,2004出版),以上英文著作均由美國知名中醫類圖書出版社之一的Eastland Press在海外公開發行出版[8]。該譯者通曉英、漢兩種語言,系統接受過中醫學歷教育,具有30余年的臨床執業以及豐富的中醫英文教材編寫和出版經歷,為其中醫典籍英譯工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生態翻譯學是在翻譯跨學科研究和生態文化思想蓬勃發展的背景下產生的,是在清華大學胡庚申教授于2001年提出的翻譯適應選擇論的基礎上豐富和發展而來的[9]。該學說提供了一種具有跨學科性質的翻譯研究途徑,是一種從生態學視角對翻譯學進行綜合探討的整合性研究理論[10]。生態翻譯學以翻譯生態與自然生態的類似性和同構性為基礎,以生態學的整體觀為方法論,以中華傳統文化中的生態智慧為支點,以譯者與翻譯生態環境的相互關系為研究對象,研究各種翻譯問題[11]。
生態翻譯學以達爾文生物進化論中的“適應/選擇”學說為哲學理論依據,將翻譯定義為“譯者適應翻譯生態環境的選擇活動”[12]。生態翻譯學的三大理論,分別是譯者為中心(translator-centeredness)、適應性選擇與選擇性適應(adaptive selection and selective adaptation)和翻譯生態環境(translational eco-environment)。生態翻譯學強調譯者在翻譯過程中處于中心地位,起主導作用,認為“翻譯即譯者適應翻譯生態環境而對文本進行移植的選擇”[11],是一種以譯者為出發點解釋翻譯活動的學說?;凇斑m者生存”的自然法則,該學說提出譯者應當調整自己從而適應生態環境,并在一定程度上對生態環境進行改造。生態翻譯學認為翻譯過程就是譯者適應翻譯生態環境與譯者對譯文進行選擇的交替循環過程[12]。適應選擇理論強調譯者應當在語言、文化和交際三個維度適應翻譯生態環境,也就是對原語言和目標語言的語言形式、文化內涵和交際意圖進行適應性選擇與轉換,從而得到整合適應選擇度更高的翻譯[13]。翻譯生態環境是指“原文、源語和譯語所構成的世界,即語言、交際、文化、社會,以及作者、讀者、委托者等互聯互動的整體”[14]。翻譯生態環境是制約譯者最佳適應和最優選擇的多種因素的集合,也是譯者多維度適應與適應性選擇的前提和依據[3]。
《溫疫論》的譯者Clavey與很多海外中醫譯者有類似的學術背景和工作經歷,先是出于對漢語和中醫的興趣而學習漢語,學習中醫理論和治療方法,然后進行臨床實踐,并積累了豐富的臨床經驗,之后開始從事中醫書籍或期刊文章的翻譯、撰寫和編輯等工作。譯者的學術背景和工作經歷會對他們對原文的理解和對譯文的把握產生重要的影響。生態翻譯學掙脫了“對等”“忠實”等傳統的翻譯標準的束縛,為翻譯研究提供了更加廣闊的理論視野。任何翻譯方法和翻譯策略都是處于翻譯活動中心的譯者為適應翻譯生態環境所做出的選擇[13]。
例1:三味協力,直達其巢穴,使邪氣潰敗,速離膜原,是以為達原也(《溫疫論·溫疫初起》)[4]。
譯文:The power of the three combined can penetrate directly into the hidden nest to defeat the pathogenic qi and vent it rapidly out of the membrane source (膜原mó yuán)[15].
“膜原”是《溫疫論》中的重要概念,清代何秀山《重訂通俗傷寒論》有言:“膜者橫膈之膜,原者空隙之處,外通肌膜,內近胃腑,即三焦之關鍵,為內外交界之地,實一身之半表半里也。”膜原也泛指伏邪在人體內潛伏的部位。本句中譯者采用了直譯加注的方法翻譯“膜原”,譯者根據自己的理解,將其直譯為“membrane source”,由于這一概念比較深奧,對于西方讀者來說更是難以理解,故譯者在后面注明了相應的中文和漢語拼音,這樣讀者就可以根據需要進一步查閱資料、理解原文。
例2:至其發也,邪毒漸張,內侵于腑,外淫于經,營衛受傷,諸證漸顯,然后可得而治之(《溫疫論·行邪伏邪之別》)[4]。
譯文:Once it emerges,the pathogenic toxin gradually builds,internally invading thefu-organs,externally seeping into the channels,and with this damage to the nutritive and defensive qi all the symptoms gradually become manifest.After this point one can get a grip on the different patterns and treat it[15].
“腑”和“營衛”是中醫獨有概念,在西醫中沒有能夠與之完全對應的詞匯。譯者選擇采用音譯加意譯的方法將“腑”翻譯為“fu-organs”,采用直譯加音譯的方法將“營衛”翻譯為“nutritive and defensive qi”。“organ”的本意為器官,在前面加上“腑”的漢語拼音就體現出了中醫的獨特性,這種譯法也便于西方讀者理解中醫特有概念。“營衛”即營氣和衛氣,譯者將“氣”的作用進行了直譯,將“氣”這一概念進行了音譯,這樣既可以保留中醫的文化特征,又有利于讀者理解。采用音譯法翻譯中醫術語可以有效反映中醫文化特色,同時彌補英語中缺少對應詞的缺陷[16]。
生態翻譯學運用“適者生存”的自然法則,提出譯者應在多維度進行適應性選擇,注重語言維、文化維和交際維三維轉換,這樣譯文才能適應翻譯生態環境,進而生存下去。
4.2.1 語言維適應性選擇轉換 中醫語言具有文學性、人文性和抽象性等特點,文本中存在大量的比喻、對偶、反問和夸張等文學文本中經常出現的修辭手法,多使用虛數、省略,而且文字簡練、概括性強,《溫疫論》也是如此。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需要對詞語、句子等不同層次的語言形式做出適應性選擇轉換。
例3:熱傷津液,加知母以滋陰;熱傷榮氣,加白芍以和血(《溫疫論·溫疫初起》)[4]。
譯文:Fever damages the body fluids so Zhi Mu (Anemarrhenae Rhizoma) is added to nourish yin.Heat damages the nutritive qi so Bai Shao (Paeoniae Radix alba) is added to harmonise the blood[15].
中醫翻譯歸屬于科技翻譯,應具有語言簡練、結構嚴謹、表達客觀、邏輯性強等特點。本例中的兩個句子句式相同,譯者也選擇用同樣的句式進行翻譯,在形式上與原文保持一致。譯者還選用了被動語態,被動語態的作用在于不帶感情色彩,比較客觀,符合科技翻譯的特點。此外,譯者用表示因果關系的連詞“so”將原文的邏輯關系顯現出來,體現了英語注重形合的特點。
例4:若腹痛如錐,腰痛如折,此時未墮欲墮之候,服藥亦無及矣(《溫疫論·妊娠時疫》)[4]。
譯文:For example if [in the context of epidemic] there is stabbing abdominal pain and splitting lower back ache,these are signs of impending miscarriage and the usual herbs haven’t helped[15].
本句中的“腹痛如錐”和“腰痛如折”兩個詞組結構相同,而且運用了比喻修辭,譯者分別翻譯為“stabbing abdominal pain”和“splitting lower back ache”,譯文同樣是并列結構,句式整齊。此外,譯文的用詞也十分恰當,“stabbing”意為刀刺似的、突然而劇烈的,“splitting”意為欲裂的,與原文的含義相對應。譯者在譯文中沒有使用明喻,而是選擇將其轉換為形容詞加名詞的結構,同樣能讓讀者體會出比喻的意味。
4.2.2 文化維適應性選擇轉換 翻譯中醫文本就是要將中醫語碼中所承載的文化信息用另一種語碼表達出來[17]。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應注重傳遞與闡釋兩種語言的文化內涵,關注原語文化和譯語文化的差異,避免在譯語文化背景下曲解原文,譯者在進行原語語言轉換的同時,還要關注和適應該語言所屬的整個文化系統[18]。語言與文化密不可分,譯者可以根據需要通過某些翻譯方法保留原語文化?!稖匾哒摗贰泛推渌嗅t典籍一樣,包含大量中醫體系特有的概念以及體現中國傳統文化的詞語,譯者應充分考慮文化因素,在譯文中傳遞出這些內容。
例5:晝夜發熱,日哺益甚,頭疼身痛(《溫疫論·溫疫初起》)[4]。
譯文:Fever will continue day and night,but the evening will be worse with headaches and body aches[15].
“日哺”表示一日之中的哺時,哺時又稱申時,是十二時辰之一。十二時辰表時獨特、歷史悠久,是燦爛的中華文化瑰寶之一?!叭詹浮睂ν鈬x者來說是一個較為陌生的概念,將其蘊含的中國文化內涵恰當地翻譯出來比較困難,譯者選擇避而不譯,只譯出字面含義,這種翻譯方式是可行的。但是哺時指的是下午3時至5時這個時辰,譯文中的“evening”在詞義上與原文并不對應,翻譯為“afternoon”比較合適。
例6:有胃氣壅郁,必用下乃得戰汗而解者(《溫疫論·傳變不?!?[4]。
譯文:In some cases the Intestines are clogged and pent up,and only after using a purge will the shuddering sweat occur that allows the illness to resolve[15].
原文中的“胃氣壅郁”意為胃氣被壅滯、堵塞,譯者將其譯為了“Intestines are clogged and pent up”,也就是“腸堵塞”?!皻狻笔侵嗅t體系中的一個重要內容,也承載了深厚的文化內涵,“胃”和“胃氣”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胃氣壅郁”和“腸堵塞”更是相去甚遠。譯文沒有有效傳遞中醫文化,應改為“Stomach qi stagnation”。
4.2.3 交際維適應性選擇轉換 交際維適應性選擇轉換要求譯者在轉換語言信息和文化內涵以外,還要注重交際層面的轉換,關注譯文中是否能體現原文中的交際意圖?!稖匾哒摗返闹匾栽谟谄鋵⒅嗅t理論和臨床治療方法相結合,為后世溫病學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因此該書的交際功能主要為指導臨床治療。
例7:其時邪在夾脊之前,腸胃之后,雖有頭疼身痛,此邪熱浮越于經,不可認為傷寒表證(《溫疫論·溫疫初起》)[4]。
譯文:At this time the pathogen is occupying the space in front of the spine but behind the Stomach and Intestines,and despite the aching of the head and body,the pathogenic heat has leapt over the channels (浮越於經 fú yuè yú j?ng) and cannot be regarded as a cold damage exterior pattern[15].
中醫的大部分用語在西方各國語言中都沒有對應語[19],本句中的“腸胃”也是如此。中醫的“腸胃”概念,和西醫人體解剖學意義上的腸和胃有所不同。譯者將中醫的概念和西醫進行對應,將“腸胃”譯為“Stomach and Intestines”,雖然譯文和原文的含義不完全一致,但是讀者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夠理解原文的內容。這種譯法可以在交際層面帶給讀者更直觀的理解,進而直接指導臨床實踐。此外,譯者還將“stomach”和“intestines”的首字母改為大寫,這樣做也是在提示讀者該詞語和西醫體系中的詞匯是有區別的。
例8:舌根漸黃至中央,乃邪漸入胃(《溫疫論·表里分傳》)[4]。
譯文:When the root of the tongue gradually turns yellow and reaches the middle of the tongue,this is the pathogen gradually entering the Intestines[15].
本句中的“舌根”是指舌根部的舌苔,原文語言簡練,省略了舌苔。譯者沒有察覺到原文的省略,將原文理解為舌根變黃,傳遞了錯誤的信息,會令讀者感到困惑,影響了原文的交際意圖在譯文中的體現,建議譯為“the coating of the root of tongue”。
翻譯生態環境是指譯者和譯文生存狀態的總體環境,讀者是其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13]。譯者在進行翻譯時,會受到其所處的翻譯生態環境的制約和影響。中醫典籍有著獨特的結構形式與表達方式,李照國認為譯者應“譯古如古,文不加飾”[20]。不過為了構建和諧的翻譯生態環境,譯者也需要充分發揮創造力,運用各種翻譯策略與技巧,做出最佳適應和優化選擇[21]。翻譯的整個過程就是譯者對翻譯生態環境的適應與選擇[22]。
例9:設此證不服藥,或投緩劑羈遲,二三日必死(《溫疫論·急癥急攻》)[4]。
譯文:If in this situation the patient takes no herbs or the herbs are too mild,the patient would be lucky to survive for two or three days[15].
原文的語氣十分強烈,意在強調一定要及時用藥。譯者沒有將“二三日必死”直譯,而是意譯為“the patient would be lucky to survive for two or three days”,有意將語氣有所弱化,表達比較委婉,有利于讀者接受譯文。這體現出翻譯主體(譯者)不僅做到了適應翻譯的生態環境,也實現了與翻譯生態場的其他主體(讀者)和諧共存。
總的來說,《溫疫論》的英譯體現出了譯者在翻譯活動中的中心地位,對翻譯生態環境的適應與選擇,以及在語言維度做出的適應性選擇轉換。不過,部分譯文與原文的內容并不對應,對中醫文化的有效傳遞有所影響,譯者的一些理解錯誤也限制了原文的交際意圖在譯文中的體現。
運用生態翻譯學分析《溫疫論》的英譯,不僅豐富了生態翻譯學的具體應用,也為中醫典籍的英譯研究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生態翻譯學與中醫文化一脈相承,還在不斷發展當中,能夠在理論與實踐的角度對中醫英譯活動起到導向作用,從而擴大中醫的國際影響力,為中醫“走出去”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