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的朋友

文／劉天伊

圖／王會慧

有一塊石頭，沒有人知道他在干涸的河床上躺了多久。

“也許我該交一個朋友。”

群星璀璨的夜里，星星們的輕輕絮語隱沒在光芒里，石頭看著熱鬧的天空，嘆了一口氣。

“但不能是這些喜歡熬夜又吵鬧的家伙。”石頭閉上眼睛，揣著一點兒小小的期待，進入了夢鄉。在夢里，夜風輕柔的低語化作了曾經流淌在身上的潺潺水聲，星空中斑駁的光亮也變作了小魚銀色鱗片的反光。石頭沉溺在靜謐又美好的夢境里，直到陽光烙在他的身上，想要把他曬醒。石頭閉著眼睛，迷迷糊糊的，他不想脫離這個安逸的夢，但陽光越來越強烈。就在石頭掙扎著要睜開眼睛的時候，一片陰影籠罩在他身上，遮蔽了太陽。

“嗯？”石頭迷惑地睜開眼睛，看見了一朵云，一朵白色的云。

白色的云沖他微微一笑，停在他的上方，云絮隨著微風輕輕飄動，云朵的紋理忽明忽暗。

石頭有些發愣，但還是向她道了謝。白色的云依然微笑著，他們就這樣陷入了沉默。白色的云在石頭的上空又飄了一會兒，就在她要乘著風離開的時候，石頭突然對她說：“你能做我的朋友嗎？”

白色的云笑著點點頭：“新朋友，我明天來找你玩！”

白色的云飄走了，石頭很開心自己這么快就交到了一個朋友，這一天余下的時光里，石頭一直在回憶白色的云飄來飄去的樣子。

“真好，明天就能看見我的云朋友了。”石頭希望明天趕緊到來。

第二天一早，石頭神采奕奕地等待著他的云朋友。天邊隱隱地飄來許多云朵，云朵們慢慢靠攏又分散，變化出不同的形狀，石頭試圖從他們中分辨出自己的朋友，但沒有成功。一朵又一朵云從他的上方飛過，讓他困惑。

“嘿！”一朵馬形的云躍到了石頭的上空，跟石頭打招呼。

石頭迷惑地看著這朵云：“你是？”

“撲哧——”馬形的云笑出了聲，縮了縮自己的身體，重新變回了一朵普通的白云，“我是你昨天新交的朋友哇。”白色的云笑嘻嘻地回答。

“啊？”石頭有些尷尬，“不好意思，我沒有認出你。”

白色的云并不在意：“等你見我的次數多了，就能認出我了！”她調皮地眨眨眼，隨意聊起與石頭分別后的事。昨天她越過這條干枯的河道，遇見了另一條大河。浩大的水勢蒸騰起氤氳的水汽，白色的云張大嘴吸著這些水汽，不一會兒工夫就變大了。強大的身體能讓她飛得更遠，看到更多的風景，白色的云非常高興。

“我曾在河底住過，河底的水流得緩慢深沉，河底的水草交織纏繞，總有小魚在里面鉆來鉆去，它們銀色的魚鱗會反射出亮眼的光，引得大魚來捉它們，所以它們大多時候都藏在密密麻麻的水草里……”石頭繪聲繪色地談起之前的生活，白色的云偶爾提出一兩個問題，石頭便細致地做出解答。一天的時光就在愉快的交談中過去，石頭戀戀不舍地告別白色的云，盼望著下一次的相聚。

一片變化為海豚的云朵浮在石頭上方，石頭想起之前變作馬形的云，趕忙熱情地和海豚形狀的云朵打招呼。海豚形狀的云朵愣了一下，不解地盯著河床上的石頭，她搖了搖頭，飄向了遠方。石頭呆呆地望著越飄越遠的云朵，心情有些低沉。

“嘿！”上方傳來熟悉的聲音，白色的云這次變成了一頭鯨的形狀。她還沒等石頭回過神來，就開始講述她在海面上的奇遇：比船還要大的鯨浮出水面，噴射出巨大的水柱，大得夸張的尾鰭拍打著海面，擊起層層浪花。幼鯨雖是個小寶寶，身體卻很龐大，他不會自己浮出海面換氣，需要母親托著他呼吸……

這些聞所未聞的奇幻景象涌入石頭的腦海，在他心中翻起無數波濤，但他只是一塊石頭，無法像云一樣自由自在地漫游在天地間，這令他惆悵。

白色的云結束了故事，在石頭上方繞了一圈，石頭除了羨慕，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關于大海，除了白色的云講給他的這些，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能羞澀地表達自己的憧憬，反反復復地驚嘆。白色的云耐心地聽著，偶爾笑笑，沒有說話。

白色的云和石頭告別，石頭目送著她離開，見她白色的輪廓漸漸消散在天邊。“海浪消散在沙灘上也該是這個樣子吧？”石頭默默地幻想著，開始了下一次的等待。這次的時間很長，他曾攔下一朵兔子形狀的云，也曾攔下一朵小鳥形狀的云，但這些都不是他的朋友。他有些失落，直到一片花朵形狀的云飛到了他的上方，石頭生怕自己又認錯了，并不敢開口叫她，只是探尋地看著她。花朵形狀的云緩緩地變回普通的白色云朵，輕輕地說了一聲：“嘿。”

石頭的眼中立刻閃出光彩：“好久不見！”他激動不已，目光灼灼地望著白色的云。“前段時間你又去了哪兒呢？”石頭熱絡地問。

白色的云沒有立刻回答石頭的問題，她動動身體，變成了一個農人的樣子。農人包著長頭巾，弓著腰，看起來十分辛勞。

石頭目不轉睛地盯著白色的云，滿心歡喜地等待著新故事，從遠方來的故事。“你好像總是認不出我呀？”農人晃了晃，變回普通的白云，提出了問題。

“這……”石頭一時語塞，他確實從未認出過白色的云，“可能因為你總在變化，每次都不一樣，所以我認不出你吧？”石頭小聲為自己辯解。

白色的云淡淡地笑了一下，講起了自己看農人采摘棉花的故事。棉花吐絮的那幾天，農人總是提心吊膽，生怕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會淋濕脹裂的棉桃。每當白色的云飄過他們的頭頂，他們都會擔心。而等到正式采摘的那天，許許多多的農人戴著頭巾，頂著暴曬，擁進棉花地里，他們弓著腰仔細地采摘著棉花，揪下徹底成熟的棉花丟進背筐里。一朵又一朵棉花滾入筐中，很快就堆成了一小堆，遠遠看上去就像每一個農人都背著一朵小小的云。白色的云飄到他們頭頂，為他們遮去一部分灼熱的陽光，農人來不及擦拭從額頭滑到下巴上的汗水，加快了采摘的速度。白色的云俯視著這些忙碌的人，感到自己被陽光炙烤得發薄，就溜走了。

“其實晚上摘棉花會涼快一些，但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在白天干活兒。”白色的云感嘆道。

石頭還沉浸在棉花采摘的農忙情景里，沒注意到白色的云變化成了棉花的樣子，也沒有回應她小聲的感慨。

“我要走啦，下次再見啦！”白色的云看著石頭出神的樣子，斂住笑容說。石頭一下回過神來，有些驚訝，但還沒等他好好與白色的云告別，白色的云就飛出了他的視線。

石頭靜靜地留在原地，直到夜晚的星星一顆一顆被點亮。整個夜空閃耀著熠熠的光彩，星星們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說些什么，石頭獨自看著他們：“是呀，為什么不在晚上摘棉花呢？許是這些星星太吵鬧，不能安心采摘吧？”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白色的云再也沒有來找過石頭。石頭在一次又一次認錯云后，再也沒有嘗試著問候過奇形怪狀的云。他不知道白色的云又飄到了哪里，又見到了什么樣的風景，但他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那些遠方的故事也不會來到他的身邊了。白色的云帶著那些精彩的故事走了，只留下他，一動不動地扎在河床里。

日子久了，石頭很少回想起白色的云飄向遠方的樣子，那些她曾講過的奇妙經歷也陸陸續續被掩埋在漫長的時光里。石頭不再憧憬那些他無法抵達的地方，變回那顆守在干涸河床上的普通石頭。他心里發空的時候就望望天，刺目的陽光也好，柔和的星光也好，都照不進他的心。

幾天前的一場暴雨沁潤了干涸已久的河床，但河床表層的河泥很快又被烈日曬成了一塊一塊的。“就像以前河里那只老烏龜的殼子。”河床里的石頭努力地睜了睜眼睛，崩到他身上的河泥早就被曬干了，現在這些河泥貼在他的身上，遮住了他的視線，石頭希望快來幾股涼風，把這些泥巴吹走。

“咦，這個石頭長得真好玩兒！”一個毛茸茸的小爪子把石頭從河床里摳出來握在掌中。爪子捏著石頭蹭了蹭，將石頭弄干凈。石頭瞪著眼睛，看到了一張毛茸茸的猴子臉。

小猴子笑瞇瞇地把石頭舉到面前：“小石頭，你怎么長得這么好看？”

石頭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夸獎，害羞地不知如何回答，便反問小猴子：“你為什么到這兒來呢？這條河已經枯竭很久了。”

小猴子托著石頭，不假思索地說：“我來玩呀，因為沒來過這兒，就來看看嘍！”他摸了摸石頭，問：“你是一直待在這兒嗎？”

“我一直待在這兒，以前待在河底，后來河水流干了，我就露出來了。”石頭認真地回答。

“有一個詞叫‘水落石出’，說的就是你吧？”小猴子笑了起來，看到石頭有些不好意思，便接著說，“一直在一個地方待著也挺沒趣的吧？”

石頭看著小猴子的笑容，驀然想起很久之前，曾經有一朵白色的云飄到他面前，也是這樣笑盈盈地和自己說話，還講了很多令他艷羨的故事。

“小石頭，你怎么啦？”小猴子看到石頭陷入深思，好奇地問。

“最初的時候，并不覺得無趣，”石頭頓了一下，“后來也就習慣了。”

“你真厲害，我就不能老在一個地方待著，那樣太沒意思了。”小猴子搔搔頭，把石頭放回河床里凹陷的地方，跟石頭揮揮手，打算離開。

“等一等！”石頭喊住了小猴子。

“嗯？”小猴子湊回石頭身旁，蹲在他身邊。

“你能做我的朋友嗎？”石頭有些害羞地問。

“好呀！我還從來沒有過石頭朋友呢！”他咧嘴笑起來，“這個好玩兒！那我明天來找你玩！我的石頭朋友！”小猴子笑呵呵地跑了，石頭看著他歡快的背影，心里充滿了喜悅。

小猴子第二天如期而至，把石頭從河床里挖出來，捧在掌心。他跟石頭說了好多自己四處游玩的趣事，有時還會手舞足蹈地跟石頭比畫，石頭聽得津津有味。

小猴子連著好幾天來找石頭玩，每次都會帶來好玩兒的故事，石頭認真地聽著每一個故事，覺得小猴子的生活真是豐富多彩。

“小石頭，我要走了。這一帶我都玩遍了，我要去新的地方玩了！”剛剛講完一個新故事的小猴子突然說。

“什么？”石頭不可置信地望著小猴子，眼中滿是失落。小猴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一時間他倆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就在小猴子猶豫著要不要把石頭放回河床的時候，石頭忽然說：“能帶我一起走嗎？我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好呀！”小猴子一口答應，“那我們走吧！”他把石頭握在手里就跑了。

石頭窩在小猴子的掌心，看到林間高大的喬木“嗖嗖”地從他身旁晃過，又瞥到樹間小鳥“啾啾”地穿過他的身旁——這是小猴子鉤著長長的藤蔓蕩在林間。小猴子帶著石頭越過整個山林，石頭睜大眼睛，貪婪地看著這些他從未見過的景色。

拂在石頭身上的風越發濕潤，穿入林間的光越發明亮，小猴子一個縱跳，躍出森林，踩到山崖上。

“啪——啪——”是海浪重重拍擊崖岸的聲音。小猴子舉起手中的石頭：“看，是大海！”

石頭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洶涌的海浪卷起白色的浪花，浪花毫不遲疑地撞在山崖上，白色的輪廓轉瞬間消失于無形。石頭緊緊地盯著這些義無反顧的海浪，想起了一朵白色的云。海上迷蒙的霧氣翻涌上來，石頭瞇起眼睛，目光有點兒濕潤，他試圖尋找那些消逝在山崖上的海浪，想追蹤那些白色的痕跡，但一無所獲。

小猴子在海邊逗留了一會兒，又帶著石頭踏上了新的冒險。石頭跟著小猴子到處游玩，見到了無數新奇的景致，開心極了。小猴子也很開心，石頭的陪伴讓他的旅行一點兒也不孤單。

“撲通——”石頭從小猴子的掌心墜落，不知要滾向哪里。石頭無奈地閉上眼睛，以減輕自己的暈厥感。等石頭徹底停下來的時候，他睜開眼睛打量四周，不知道自己跌到了哪里，四周盡是低矮的綠色植物。

石頭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等著小猴子來找他。他等了很久，仍沒有等到小猴子，那個活潑的身影像從沒有出現過一樣消失了。在靜默的等待中，石頭記下了夜幕中星星的位置，他總能在第一時間發現哪顆星星悄悄地挪了位置。

緊挨著石頭的那株小植物打了花苞，小小的花苞不知道會開出什么樣的花來，石頭不看星星的時候就想象著小花苞開花的樣子。小花苞在石頭的注視下悄然地生長，終于在一天早上徹底綻放。

是一朵白色的小花，四瓣，每一瓣都是鼓鼓的、肉肉的，就像那朵白色的云講過的棉花。石頭瞄著白色的小花，她正顫巍巍地仰起頭，想要獲得更多的陽光，但氣力不足讓她又垂下了頭。她低著頭，正好看見了仰頭望著她的石頭，白色的小花目光盈盈，有些膽怯。石頭心中一柔，對白色的小花說：“你能做我的朋友嗎？”

白色的小花一愣，但還是羞答答地同意了。

有了白色的小花朋友后，石頭不再在意偷換位置的星星了，他開始給白色的小花講各種奇趣的故事。遠方咆哮的海浪、林間高聳的喬木、谷地盛開的花朵……每一個故事都讓白色的小花著迷不已。然而，石頭的故事還沒有講完，白色的小花卻開始枯萎了。先是花瓣最外緣，然后是花萼，最后花蕊也徹底蔫了。白色的小花聽著石頭的故事，沒來得及跟石頭道別就離開了。

石頭愣愣地看著朋友的凋零，不再言語。一日又一日，他失神地待在原地，直到一場暴風雪將他掩埋。積雪消融后，泥土被新綠覆蓋，石頭感知著身邊的變化，回過神來。沒幾日他便驚奇地發現那株曾經開出白色小花的植物又一次打開了花苞，他興奮地瞅著，心中滿是期待。

白色的花苞不斷變大，開出了一朵四瓣的、鼓鼓的、肉肉的白色小花。石頭難以抑制心中的沖動。“喂！朋友，還記得我嗎？”他大聲地對白色小花喊。

新開的白色小花嚇得抖了抖身體，她小心翼翼地瞄了瞄石頭，迷茫地問：“你……你……是誰？”

石頭的目光黯淡下來，他知道他的朋友不會回來了，他沮喪地閉上了眼睛，不再發出任何聲響。白色小花撇撇嘴，轉過頭去迎接陽光。

在身邊的白色小花開了九茬兒后的一天，洪水突然沖向了這片土地，渾黃又殘暴的洪水卷起石頭，石頭毫不掙扎地旋進波濤。洪水奔流幾日后逐漸感到疲憊，便開始精簡自己的“行李”，就這樣，石頭被扔到了小河溝里。

小河溝在洪水走后重新變得清澈，沉入河底的石頭也洗凈了身上的泥沙。在淙淙的流水中，他看見水草搖曳著曼妙的長葉，有著銀色鱗片的小魚在水草中追逐嬉鬧，而自己的身旁，也是一塊石頭，而且正在打量他。

石頭友好地笑了笑，身旁的石頭也沖他笑了笑。大家都沒有說話，各自安靜地待在河底。日子一天天過去，河水落了又漲，石頭露出水面又重返河底，就像他身旁的那塊石頭一樣。有時候魚群從身旁經過的時候，石頭會從魚群的縫隙里偷偷地觀察身旁的石頭，她不言不語，無聲無息。有一天，小魚們突然遭到了大魚的襲擊，飛也似的散去，石頭來不及收回自己探究的目光，就被身旁的石頭發現了。身旁的石頭和善地笑了一下，石頭的窘迫就變成了坦然。

“你能做我的朋友嗎？”石頭真誠地問，身旁的石頭笑著應允。

于是這一對石頭朋友就一起待在河底，水落的時候看星辰，水漲的時候看小魚，偶爾他們會分享自己的傳奇冒險故事，但誰也不好奇這個故事會順著潺潺的流水漂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