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昊謙
每當望著窗外,想起生命中最繾綣的事,桂子花就落滿了心頭。我與桂子山分手也有了年頭,上一個如夢如幻的六月已過,再不會有下一個匆忙奔波的九月,咀嚼起往昔的回憶,甜蜜與酸澀都漸漸退去,只余下心中縈繞著的一點淡淡的愁緒,在想起我與她千百個日夜的親密時,化作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南湖鐘聲
初到華中師范大學(本文簡稱“華師”)的那天是個陰雨天,我和家人推著沉重的行李箱,在校門口坐上了學校的小白車。后來我們開玩笑,說起武漢高?!案髡忌筋^”,武大有珞珈山,華師有桂子山,第一天入校便要適應這爬上爬下的生活。第一眼,學校給我的感覺是很舊派的,這種舊派仿佛是得道高人舊的布衣,帶著一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樸素從容,現如今教學樓、宿舍、食堂都翻了新,但在我心里,沒什么比我第一眼見到的校園更好了。
小白車一路從北門而上,遇到的第一個分叉口,便把這學校分成東西兩個校區。頭頂樹木的枝葉在陰雨中更顯出沉郁的蒼翠,再回頭從記憶里俯視這一幕,才知道這便是我四年大學生活的一個起點了。
武漢是有江湖氣的,便顯得桂子山也像個山間門派了,校園里的布局一應都是小巧緊湊的,仿佛是方便大家“習武練功”。上學時我們總是抱怨不氣派,從西區跑各個教學樓,腳程加緊一些,都是十分鐘可達,后來徒步走了武漢理工大學、武漢大學、華中農業大學,才知道不需要早起半小時去上課是多么幸福的事。就連軍訓晚上的夜游拉練,我們也比別的學校走的路少些。
第一次聽到《南湖秋月》是在軍訓時的某個黃昏,這當真是一首不需要知情知意,只聞其聲便能攪得人心碎的歌,彼時對于我們來說畢業尚在遠方,但已悄然埋下了后來離別的隱痛。從此這四年閃著金光的日子里,總是偶爾會跳出一輪秋月緩緩升起在我的眼前。
秋月幻影
總是有人問華師好在哪里,她只是武漢眾多老牌學校里不算起眼的一所“211”院校,師資力量談不上最雄厚,聲名不能算最顯赫,若要回答,我也覺得說起來是毫無頭緒的,但若真要問,即便答案老套,我也還是覺得“愛在華師”這四個字足矣。
桂子山和山民,這座山,這所校,是有人情味兒的。
她是白墻綠瓦的老教學樓,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婦留下的瓦檐支棱的寢室小樓,是枝葉漫天的桂中情人路,是周一清晨會升旗的文華公書林,是曲折蜿蜒的石徑小路,是宿舍樓下有人喂養的小貓。
我們都曾在七號樓下課后,一路直下絕望坡,繞過梅園,繞過青石的花壇,從露天電影場一直繞到南門的小吃街;又或是在八號樓下了課,穿行到桂中路,去桂香園點一籠蒸包吃一碗粉。華師不是一個冷冰冰的符號,她是一個有溫度的家。
我們都曾排過博雅園招牌黃燜雞的長隊,為外校的學子刷過卡,去過滿江紅地下一條街補衣服,在雙十一的課后大排長龍取快遞,聽過圖書館閉館的音樂,看過露天電影場放映的電影,聞過金桂的飄香還有石楠花的氣味,熬過期末考試周的大夜,喝過益禾堂的熊貓奶蓋,聽過廣播臺播出的“真誠相約每一天”,見過一條喜歡在校園里被溜的胖金毛……正是這些細枝末節在記憶里閃爍著微微的光,所以才會讓人如此想要再次貼近她,感受她的溫度。
不管她是大學排名上的第幾位,是“雙一流”又或“211”,這些重要也不重要,你來了就會愛上她,不僅愛她的學術輝煌,愛她的厚重底蘊,更愛她盛名下不聲不響的脈脈溫情。
這溫情,是桂花美食節擺出的一桌桌請君品嘗的菜品,是每逢佳節贈學子的月餅甜粽,是發給畢業生的餐券;也是六月離別時佑銘操場上的流動集市,是提著音響唱《分手快樂》的年輕男女,是一旁不知愁的踢足球的學弟;甚至是夜晚林間小路亮起的明黃色的燈,是在傍晚被大家一起買完的擺攤奶奶的橘子,是秋夜的晚風吹遠了的女生宿舍樓下的洗衣香味。
你站在這里,生活在這里,聽著宿舍樓里有人在吹頭發,有人在打電話輕笑或哭泣,走廊最盡頭的洗衣機咕嚕嚕地轉著,一樓微波爐旁有人借了宿管阿姨的醬油和鹽在炒菜,有人在樓梯間的大窗臺前背英語或小詩……推開一扇門,你的朋友就坐在里面,吃飯看劇哈哈大笑,談天說地展望未來。我想,當你真的站在這里,你會明白,離開的人會有多想念。
她已經是夢里的烏托邦,是一段搖曳的午后樹影,是一枝頭在黃昏里漸漸合攏的桂花。
已是黃昏晚
我喜歡武漢的暮春初夏,這時候學校里會是滿目的青蔥。每到這個時節,校園里已經滿是離別的預演,沿著桂中路走一走,穿著婚紗禮服回來留影的畢業生每年都能看到好幾對,還有穿著學生制服裙的小姐姐拿著反光板直接站在路中間拍照,引得路過的人含笑注目。這時,你會體會到一種濃郁到極致的畢業氛圍,所有定格的笑臉下都似乎隱匿著一些酸楚的心事。
畢業那年夏天,茶顏悅色從長沙開到了武漢,去排隊的大學生多得仿佛也能從武漢再排到長沙,但當武漢暴雨上了熱搜,奶茶店前的顧客被清空,我們就聞訊冒雨去排隊了,這倒不能說是一種機智,只是臨近畢業的“集體發瘋”。
我們去循禮門買了大束大束的花抱回來,把附近的美食店又吃了一遍,還去凌波門走棧橋,看夜游的人喝著夏夜啤酒。我們開始和喜歡的人一遍遍地牽手走佑銘操場,5月20日那天露天電影場放映了巖井俊二的《情書》,其實一般是不敢來的,因為迎新晚會和畢業晚會總是在這里舉行,臨近畢業每每路過,都能聽到排演的聲響,那是一陣令人心里發酸的號角,仿佛在催促著誰的離開,而四年前懵懵懂懂坐在這里,把手機電筒搖成一片燈海,也仿佛還是昨天。
空氣里似乎有種只有畢業生聞得到的兵荒馬亂,沒事的時候走在路上,就會不自覺對腳步匆匆趕去上課的學弟學妹投以羨慕的眼光。我們開始加緊日程,把九個食堂的招牌一一試過,拍完畢業的藝術照,穿上了學院的文化衫,最終還是站在了萬人大合影的現場。
學工部來攝影記錄的學弟學妹們,戴著工作證圍在指導老師的周圍,就像從前的我一般遙望著這場儀式,在感嘆著自己以為遙不可及的畢業。
還記得大一的夏天,對門的學姐畢業搬宿舍,我們路過時看見敞開的門里是空空如也的綠色床架,是叫人看了一眼都會心慌的空曠。彼時我們新入校,尚不知道推開的那扇門后,是誰也歡笑也流淚過的四年青春。
臨別前的記憶有種晃動的鏡頭感,我只記得典禮之后,宿舍門前都是待丟棄的花束,宿舍樓下是待運輸的成堆快遞,宿舍樓中不分早晚都有行李箱滑過的聲音。
但我在離別前靜靜地凝視過她了。
和朋友一一告別過后,手寫的明信片和祝福被收到了盒子里存放,他們說,一想到你從這里消失了,心里就咯噔一下。我說,還會再見的。
而我在離別前靜靜地凝視過她了。
我和大家的告別,是在她溫柔的懷抱里進行的,我能感受到每一縷吹過我臉龐的風,每一束打在我身上的光。這樣寧靜的最后時光里,我會記得她,記得一七年一八年冬天兩場難得的大雪,記得夏天的甜豆花和綠豆冰,記得我,也記得我們。
提起行李箱離開的那天早上,一如往常,在桂香園喝了甜米漿吃了小蒸包,在南門等小白車,一路到了北門,最后一次刷了學生卡出校門,但只有離開的人知道,這樣的尋常再難有了。
再見了,我心愛的桂子山,我夢里的烏托邦,我盛夏看過的午后一段搖曳的樹影,我的一枝頭在黃昏里漸漸合攏的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