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佳奇
北魏《李璧墓志》(圖1)于北魏孝明帝正光元年(520)12月21日刊刻,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出土于河北省景縣,后移植至山東德州,現存于山東博物館。該墓志有碑陽與碑陰兩部分,無書者姓名。規格為高104厘米,寬89厘米,厚15厘米。碑陽共975字,33行;碑陰共102字,14行。全文破損嚴重,共三處無法識別,其余保存尚完好。

圖1-1 《李璧墓志》碑陽
北魏是一個社會動蕩以及民族大融合的時期,而《李璧墓志》主要反映的就是北魏時期民族融合和文化融合兩大方面。該墓志記載了李璧世系、婚姻狀況、李璧的生平事跡,志文中的相關事跡與歷史記載也得到了相互印證。
《李璧墓志》釋文如下:
君諱璧,字元和,勃海條縣廣樂鄉吉遷里人也。其先李耳,著玄經于衰周。靈條神葉,輝弓劍于盛漢,載籍既詳,故余略焉。高祖司空,道協當時,行和州國。登翼王庭,風華帝閣。曾祖尚書,操履清白,鑒同水鏡,銓品燕朝,聲光龍部。祖東莞,乘榮違世。考齊郡,養性頤年,并連芳遞映,繼寶相輝。君締靈結彩,維山育性;韻宇端華,風量淵遠。俶儻不羈,魁岸獨絕;猛氣煙張,雄心泉涌。藝因生機,學師心曉。少好春秋左氏傳而不存章句;尤愛馬、班兩史,談論事意,略無所遺。性嚴毅,簡淳言,工賞要,善尺牘。年十六,出膺州命,為西曹從事。十八舉秀才,對策高第,入除中書博士。譽溢一京,聲輝二國。昔晉人失馭,群書南徙。魏因沙鄉,文風北缺。高祖孝文皇帝追悅淹中,游心稷下,觀書亡落,恨閱不周,與為連和,規借完典。而齊主昏迷,孤違天意。為中書郎王融,思狎淵云,韻乘琳瑀,氣轢江南,聲蘭岱北,聳調孤遠,鑒賞絕倫。遠服君風,遙深纻縞。啟稱在朝,宜借副書。轉授尚書南主客郎,遷浮陽太守。分竹一邦,績輝千里。以母憂去任,戚深孺慕。服闋,中軍大將軍彭城王翼陪鸞駕,振旆荊南,召君為皇子掾。參算戎旅,謀協主襟。府□除司空掾。毗贊臺階,增徽鼎味。每辭父先,申求鄉祿。高陽王親同魯衛,義齊分陜,出鎮冀岳,作牧趙燕,除皇子別駕,兼護清河勃海長樂三郡,衣錦游鄉,物情影附。既而謠落還私,臥侍閑宇。京兆王作蕃海服,問鼎冀川,君逆鑒禍機,潛形河外。鎮東李公出軍□北,都督六州,掃清叛命。復召君兼別駕,督護樂陵郡。君心希祿養,復乞史任州,頻表言,朝心未允。于時政出權門,事由外戚,君千里遙書,群公交轍,坐使諸王,情深面托。尋丁艱窮,沉哀鄉地,棲游漳里廿余年。是故零員亡次,落緒失源,妖賊大乘,勢連海右。州牧蕭王,心危懸旆,聞君在邦,人情敬忌,召兼撫軍府長史,加鎮遠將軍東道別將。眾裁一旅,破賊千群,漳東妖丑,望旗鳥散。太傅清河王外膺上臺,內荷遺輔,權寵修歸,勢傾京野。妙簡才賢,用華朝望,召君太尉府咨議參軍事。獻贊槐庭,風輝天閣。雖希逸之佐廣陵,無以過也。天道芒昧,報善無聞,不幸遘疾,春秋六十,以魏神龜二年歲己亥春二月辛亥朔廿一日辛未,卒于洛陽里之宅。正光元年冬十二月廿一日,遷葬冀州勃海郡條縣南古城之東堈。山壟之體,義兼遷缺,勒金石于泉阿,令聲猷而不滅。其辭曰:至人窅眇,理絕名況。伊君之先,江海匪量。潛魂柱下,飛聲泗上。訓丘教僖,玄言以暢。靈條神葉,傳芳不已。漳海降祥,篤生夫子。學貫丘傳,藝洞遷史。觀物昭心,聞風曉理。賓王流譽,升名鸞池。齊依江?,魏薄桑湄。榮風未曙,云長已知。登員憲省,分竹海湄。投影臺庭,披繡還鄉。物情聳附,賓友生光。?擊大乘,猛氣煙張。獻軌宰門,槐風增芳。嗚呼天道,芒昧靡分。空傳余慶,報善無聞。遙途未亢,逸影已淪。骨落青松,魂追白云。無常之理,義兼山冢,釋之諫漢,文□心慟,汲塋紀襄,魯墳旌孔。鐫銘泉陰,永昭芳涌。

圖1-2 北魏《李璧墓志》拓本 梁啟超舊藏

圖2 “君““書””遠“
碑陰:曾祖佑,燕吏部尚書。曾祖親,廣平游氏。祖雄,東莞太守。祖親,北平陽氏,父璆,御史中丞。父景仲,州主簿,齊郡太守。母遼東公孫氏,字佛仁,父楚秘書著作郎。妻熒陽鄭氏,字潤英,父冀,司州都州主簿。息男子貞,年十五。息女孟猗,年十八,適熒陽鄭班豚。息女仲猗,年十七。
《李璧墓志》刻工刀法犀利,方圓兼備,方折之處有斬釘截鐵之勢,圓轉之處有委婉之勢,殘存的隸書筆意為其書法藝術增添了幾分趣味性與豐富性。線條渾厚質樸,結構講求虛實,穿插避讓,富有節奏感卻又不失整體的規整與端莊。《李璧墓志》的書法審美特征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李璧墓志》用筆以方筆為主,圓筆為輔,方圓兼備,圓融遒勁。蔡邕在《九勢》中說到:“藏頭護尾,力在字中,下筆用力,肌膚之麗。”①衛夫人《筆陣圖》中寫到:“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②在古代書論中可以看出,古人對“力”的推崇是要筆力遒勁、力透紙背。以柔美為代表的趙孟頫、董其昌,他們的用筆也都是內含筋骨,屬于不同風格之美,用不同的筆力之美表現出來。在《李璧墓志》當中,刀刻之處所留的方折刀痕從不失力度之美,但其又不像《始平公造像記》過于方折,原因在于其起筆一般較重,尤其是方筆起筆之處,中間略微提細,并采用中鋒行筆,使筆畫中段看起來豐富圓融又不失遒勁之力。可以從其典型的橫、豎、撇、捺中體現出來,如圖2中“君”“書”“遠”。“君”中的長橫以及撇中均有體現中間提細之處;“書”字中的豎更是較為明顯的展現了方圓結合的特點,在起筆處斬釘截鐵,中段轉為中鋒圓筆;“遠”字的走字底是《李璧墓志》中捺畫的典型代表,是整個字當中較為圓潤的筆畫,為整個字增加了幾分柔美之態。
在中國古代書論中沒有“厚度”一詞,但是其中所隱含“厚度”的指向是非常明確的,黃庭堅曾說過:“張長史折釵骨,顏太師屋漏法,王右軍錐畫沙,印印泥,懷素飛鳥出林,驚蛇入草,索靖銀鉤蠆尾,同是一筆法: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耳。”③在《李璧墓志》當中,較為厚重的字一般體現在較小的字當中,例如圖3中的“王”“廿”“里”,這三個字在通篇當中就屬于比較小但是有厚度的字,在“王”字的第一筆、“廿”的短豎以及“里”下方的兩個短橫的起筆處都采用的圓筆,一方面用于調節通篇較多的方筆,另一方面可以體現出該字的厚度,與其他較大、較輕的字形成鮮明對比對比,有參差錯落之感,也為整幅作品增加層次感。
《李璧墓志》對于空間的分割有獨到的處理方式,在靜止的結構空間中講求平衡、勻稱。平衡是在不正中求正,而勻稱不是簡單的均勻,是在各種不同面積、不同形狀的空白中尋找它的規律,在形貌各異的矛盾沖突中尋找和諧與條理。《李璧墓志》是碑刻楷書,沒有行草書多變的結構,因此,它就體現出了靜中之動,通過一些適當的變化來達到一種視覺上的動態平衡。
《李璧墓志》體勢欹側變化豐富,但又不失整個字的平衡性,也包含了疏密變化,呈現出一種灑脫多變之勢。欹側變化是要打破平正的結體,從而形成一種動態的美感。通過仔細研究與觀察就會察覺到,這種欹側變化,渾然天成,并不會讓人覺得有刻意做作的感覺。通過分析,將《李璧墓志》中的欹側變化分為以下三種類型:錯位字、欹側字、欹正字(圖4)。錯位字主要表現在上下結構與左右結構中,如“青”“曾”都屬于上下結構,上半部分重心向右傾斜,而下半部分則會以向左的勢來達到整個字的平衡;欹側字,整個字呈歪勢,但卻有不顯歪斜,是因為右某一部份的重量來達到整個字的平衡,或者會由上下的斜正進行調節,有行草書擺動之氣;欹正字,部分構件正立,部分構件欹側,呈現相靠之勢來達到整個字的平衡穩定。正是因為尋求平衡的欹側變化,讓《李璧墓志》擁有萬千儀態。
《李璧墓志》整體上較為空靈、端莊,有著明顯的縱向界格,便形成了縱有行橫有列的章法。其中一行字的間距較大且不一致,外加橫向筆畫突出,有一種左右行的穿插效果,有時一行字整體靠近左邊界格有時靠近右邊界格,還有字的重心擺動,這些都使每一列的字具有強烈的行氣,有行草書之勢,使得通篇看起來具有連貫性,更像一篇整體。如圖5中,左圖是從原拓片上截取下來的,具有原章法;右圖是對其重心變化擺動進行了一定的分析,在圖中用紅線標注出來。由此可以看出,《李璧墓志》的行氣具有一定的擺動性,有行草書之勢,給人以變化莫測的感覺,而不是中規中矩的、方方正正的。其中第一行與第四行的變化較為明顯,在第一行中前五個字的重心都向右下的方向,從“連”字開始有向左調整的趨勢,后又從“芳”開始往右下變化,整行重心有擺動變化之氣,但又不失整體的平衡。第四行前三個字重心向右下傾斜,然后向左擺動,從“為”字開始向右,與第一行有種呼應之感。
其中收放對比度十分明顯,使得字周圍的留白不同,變化多端,更加凸顯了整篇的空間感與節奏感。從圖5中的第二行中可以看出,收放變化就非常的明顯,“儻”字放的很開,幾乎撐滿了整個格子,“不”字又收的很緊,“羈”“魁”“岸”逐漸增大,“獨”字又有稍微收小之勢,受字形影響有一種收右放左之感,“絕”字與“獨”字大小相當,但是由于字形原因,有一種收左放右之勢。“猛”字是一個收的非常緊、小的字,與前面幾個撐得較滿的字形成鮮明的對比。最后“氣”字大小適中,但是造型獨特,有種向右下傾斜的勢,但是用左下比較重的點畫平衡了其歪斜的勢,使得整個字達到了最終的平衡狀態。
在中國書法史上,北魏時期的碑刻有極高的書法地位,這一時期的書法作品有著自己獨特的風格特點,形成了與別的時期不盡相同的風格面貌。魏碑的用筆簡單瀟灑、隨意恣肆,結構上將求虛實,穿插避讓,參差錯落,書寫時有一定的節奏感。康有為曾在《廣藝舟雙楫》中總結了出魏碑的點畫峻厚、結體別具一格、風格多變,表達出在審美特征上的意趣。康有為說:“凡魏碑,隨取一家,皆足成體。盡合諸家,則為具美。”④唐代楷書大家的書作中多多少少都可以從魏碑、齊碑、周碑中找到他們的淵源,清末至今,從中學習以創新的書家更多。若以楊鎖強教授提出的中國書法史地位評價的六大標準法:“書法文化承載的厚度、書法觀念的新度、審美表現的高度、技法實現的難度、載體開拓的維度、價值表現的鏈度”⑤為標準,對《李璧墓志》進行判定,則《李璧墓志》的價值與中國書法史地位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中華民族傳統文化思想是以道、易思想為核心,同時融會了諸子百家和外來文化思想精髓的思想,因此形成了陰陽對立統一的觀念,并受該觀念的影響形成變化與統一的審美觀念。蔡邕曾說過:“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⑥在一幅作品當中,如果失去變化,就會顯得單調呆板;如果缺乏統一,就會顯得散亂和無序。《李璧墓志》中的虛實、開合變化、方圓結合、欹側相生都足以體現出和諧統一的書法觀念,極富變化又不失平衡,在變化中尋求和諧與統一。
《李璧墓志》方圓兼備、渾厚質樸、儀態萬千、收放自如的審美特征正是其漢文化與鮮卑文化融合的表現,豐富了該墓志書法藝術的多樣性。作為漢文化與鮮卑文化融合下產生的墓志書法,既體現了漢文化中和的美學觀念,同時也體現了鮮卑少數民族的崇尚武力、遒勁的美學觀念。
《李璧墓志》的志文內容上可以放映出當時的歷史背景,從中可以看到許多當時的文化風俗,與當時的歷史記載事件也得到了驗證。志文內容對李璧世系婚姻狀況的記載就是當時北方民族大遷移和各民族融合的體現。《李璧墓志》中記載到北魏孝文帝“借書于齊”一事體現了北魏政府對儒家典籍搜集、以及南北文化融合的過程。
技法是文化與審美的表現方式,碑、隸、楷技法的融合在該墓志中達到了和諧與統一,是成功的典范。其書法技法上有著很高的藝術價值,絕對不亞于《張猛龍碑》的書法造詣。其用筆方圓兼備,在方折剛強的同時還不失圓潤內斂之氣,收放自如,大開大合,有浪漫活潑的姿態圖;結體上欹側相生,大小變化、長扁變化,在追求和諧統一的條件下進行適當的變化;章法上布局巧妙,在整齊中追求變化,在勢態中尋求平衡。

圖5 章法
在現有大量的北朝碑刻當中,有許多與《李璧墓志》風格相似的作品,例如墓志中有《司馬景和墓志》《元楨墓志》,碑刻類有《張猛龍碑》,造像有《楊大眼造像記》,摩崖類有《石門銘》,這些都會在筆意或體勢或風格上與《李璧墓志》有一定的相似之處。不同的字形形態體現著不同的節奏與空間感,字形的大小、長扁、粗細都會帶來不一樣的效果。《張猛龍碑》是以長的字形為主,《張玄墓志》則是以扁字為主。而《李璧墓志》的字聚散關系明顯,有融合之象;大小錯落,有節奏感;長扁連用,有巧妙之氣;欹側相生,有韻律美。有著這些形形色色的變化還使其通篇看起來和諧統一,這正是楷書中所追求的章法變化。《李璧墓志》有大量字數,并且技法成熟、有開闊的氣象,可以為后人的臨習提供良好的范本,并為創作提供了許多啟發。由此觀之,《李璧墓志》可謂是墓志學習當中的典范。
注釋:
①②③《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6、21、356頁。
④山東省文物事業管理局《山東文物事業大事記》,山東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1頁。
⑤楊鎖強《書道發微——楊鎖強書學論集》,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13頁。
⑥喬志強《中國古代書法理論解讀》,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