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憣, 滕 騰
(黑龍江大學 法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優(yōu)士丁尼《學說匯纂》D.1.1.10pr.錄入了羅馬自然法斯多亞哲學家和三分法法學家烏爾比安給“正義”下的定義:“Iustitia(正義) est(是) constans et perpetua voluntas(永恒不變的意志) ius suum cuique tribuendi(分給每個人ius).”優(yōu)士丁尼《法學階梯》I.1.1pr.幾乎原封不動地錄入,而且成為開宗明義的第一句。Ius在這里有三層意思,一是倫理上應得,二是法律上應得(權利),三是法。在英語世界,將“ius suum cuique”理解為“應得”的,主要有兩種譯法:一是his due,一是his legal due。[1-2]實際上就是,前者理解為倫理上的應得,后者理解為法律上的應得。具有應得和權利雙重含義的right正來源于ius的前兩層含義。法是ius的形式,兩種應得是ius的內容。這句話包含“法”來源于“正義”這層意思,從ius與iustitia的詞源聯系即可直觀。
這個定義凝結了羅馬法學的最高成就。然而,誰之永恒意志?應得什么?本文試圖從西方傳統和羅馬法文本給出一個更合理的解釋,并由此洞見羅馬法最偉大的法學建構及其當下啟示。
徐國棟教授按照一些西方學者的理解,解釋說:“按斯多亞哲學,‘意志’是人的一種美德,在斯多亞哲學看來,除非一個人具有永遠有德的不懈的意圖,他是不會有德的,所以,必須是不懈的、永恒的德,才能構成正義。所以,正義必須是不懈的、永恒的行動。但這個正義不是法律上的,而是道德上的,法律上的正義不過是遵守既定的法律。”[3]29
然而,這類解釋在邏輯上說不通。該解釋下“意志”只能是個人意志,那就不再是分給每個人應得的,而是分給每個人他自己認為所應得的。這將不再是法律思維,而是無法無天的思維。
正義是一種永恒意志,這種永恒意志的內容是分給每個人應得的。
那么,到底是誰之意志呢?誰的意志又能永恒呢?
羅馬法上經常提到自然理性或自然,但是羅馬法中的自然理性在三分法產生之后,被分為兩種。先來看二分法、三分法羅馬法學家的分野,然后才能弄清這兩種“自然理性”或“自然”的分野。
僅就二分法、三分法羅馬法學家而言,他們在哲學上都屬于斯多亞學派,但有著一個最關鍵的區(qū)別:前者認為萬民法就是自然法,萬民法上所產生的奴隸制也屬于自然法,其基礎是自然理性;后者認為神的理性制定的法才是自然法,依據神定的自然法,人人永遠自由平等,永遠公平善良,而人定的萬民法和市民法分別基于各城邦的共同理性和個別理性,人有的自由,有的受別人部分支配,有的受別人完全支配(這樣的人是奴隸,不再具有法律人格),亦即被人為地區(qū)分為正義和不正義,不可能永恒。所謂“二分法”就是萬民法、市民法二分,萬民法也被稱為自然法,代表性人物是西塞羅、蓋尤斯;所謂“三分法”就是自然法、萬民法、市民法三分,自然法、萬民法嚴格區(qū)分,代表性人物是烏爾比安、保羅、特里佛。他們是在斯多亞學派六百多年的長河中表現在羅馬法學家中諸分支的兩大分支。優(yōu)士丁尼《學說匯纂》、《法學階梯》所采納的“正義”定義不屬于前者,而屬于后者。
自然法是自然理性傳授的,依據自然法,人人自由平等;萬民法是自然理性制定的,然而,萬民法上人分裂為自由人和奴隸。故以上自然理性不可能是同一種,其中一個使人人自由平等,另一個卻使有的人處于他人的支配權之下,最嚴重的情況下甚至完全喪失自由權而變成奴隸。三分法接受了神使人全都自由平等的觀點。這種觀點在古希臘已經產生。如阿爾基達馬認為:“神創(chuàng)造的人全是自由的,而自然也不讓任何人成為奴隸。”[5]這樣,在三分法羅馬法學家那里,就有了兩種自然理性,即神的自然理性和人的自然理性,神的自然理性制定了自然法,人的自然理性制定了萬民法。
由上可見,“永恒意志”中的“意志”并非作為德性的個人意志,而是,要么是神的自然理性,要么是人的自然理性。那么,二者之中又究竟是哪一個呢?如果指神的自然理性,那么,這個“正義”定義就是在自然法意義上給出了;如果指人的自然理性,這個定義就是在萬民法意義上給出的。這之間的差別可就太大了。
在西方傳統,通常認為神和人有兩個關鍵區(qū)別,除了前面提到的無限理性和有限理性的區(qū)別外,就是神是永恒的或不朽的,人是暫時的或有死的。“意志”加上“永恒”,就只能是神的自然理性了。由此可以確定,羅馬法上的這個“正義”定義,是從神的理性制定的自然法的意義上進行定義的,理解“應得”應立足于此。特里佛寧在使用“正義”的定義時說:“我確信正義是這樣,它予每人以應得的,以致不可能受到更合理訴求的困擾。”(D.16.3.31.1)這是只有基于神的理性的自然法才可能的事情。保羅也曾指出過這樣的“正義”: “每當公平訴求于自然理性質疑既定法之時,就是正義的命令來調整。”(D.50.17.85.2)事實上,羅馬法也明確指出,自然法“的確是由某種神的先見制定的,它們總是保持可信和不可變易”(I.1.2.11)。[3]51
正是基于自然法、萬民法的對立,羅馬法上建構了兩種相反的力量,一是代表永恒正義的自由權,一是代表現實相反力量的支配權。特里佛寧指出:“自由權來自自然法,而人對人的支配權來自萬民法。”(D.12.6.64)
“正義是分給每個人應得的永恒意志”中的“應得”即原文中的ius究竟是什么?
烏爾比安說,ius(法)來自iustitia(正義),就像杰爾蘇界定的那樣,ius是耕耘善良和公平的技藝(D.1.1.1pr.),法律工作者的使命就是耕耘善良和公平以致正義(D.1.1.1.1)。[5]保羅說:“被言說的ius(法),總是公平和善良,就是指ius naturale(自然法)。”(D.1.1.11)因此,善良和公平是“正義”的倫理性,應得是正義的利益性。沒有德性自然法,自由就只能是任性的自由,不僅平等不能保障,就是自由也很容易被葬送。叢林法則式的爭斗以致戰(zhàn)爭,都是對善良和公平的違反,正是人們的自作自受,產生了人對人的支配權,破壞了自由權。保羅指出:“‘支配權(potestatis)’一詞有多種含義:對官員而言,它意味著被賦予的統治權(imperium);對子女而言,它意味著父權;對奴隸而言,它意味著所有權(dominium)。”(D.50.16.215)[6]
支配權使有的人全部或局部喪失自由權。奴隸受主人的支配如此之深,以致完全喪失自由能力,從而喪失了人格,因此,奴隸在萬民法和市民法上沒有法律人格,不是人。子女、妻子即使是自由人,也由于處于父權、夫權支配之下,僅具有不完整的法律人格。只有全權自由人,才具有完全的法律人格。由此,羅馬法上用自由能力及其對立面構建了現實的等級制和碩果僅存的局部的全權自由人平等制。在這種人之為人的自由能力層面上,羅馬法上的法律人格用person或persona表示。在康德哲學中,相應的自由能力被稱為“天賦自由”;在黑格爾哲學中,被稱為“客觀自由”;在馬克思哲學中,被稱為“一切人的自由”或“類本質”。黑格爾把人格界定為客觀自由,他說:“人格一般包含著權利能力,并且構成抽象的從而是形式的法的概念、和這種法的其本身也是抽象的基礎。所以法的命令是:‘成為一個人,并尊敬他人為人。’”[7]與主觀自由相對應的,他稱為“主體”,屬于個別的人格。
羅馬法上的個別人格,稱為caput,即一個城邦中的主體,由市民權、家庭權、自由權組合界定。康德在主體的意義上即主觀自由的意義上界定人格。他說:“人格是其行為能夠歸責的主體。因此,道德上的人格性不是別的,就是一個理性存在者在道德法則之下的自由。”[8]
除界定本體人格的自由能力、界定主體人格的權利能力外,自然就是具體權利了。
其實,除了本體人格(person或persona)、主體人格(caput)的建構外,羅馬法上還有道德人格的建構,即善良人(bonus vir),以誠實信用的倫理能力加以建構。如何“應得”由善良人解決,“應得”什么則由自由能力、權利能力、具體權利解決。這樣一種宏大縝密提綱挈領的人格建構,無疑是羅馬法上最偉大的法學建構,應用精湛的法學工具實現了法學形而上和形而下的有機結合。
為推進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進程,中國共產黨先后下發(fā)了《關于進一步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的指導意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立法修法規(guī)劃》等重要文件。以上的分析對于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把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有一個關鍵的平臺,就是法律人格的建構。
事實上,羅馬法自然法和萬民法理論所蘊含的“自由權支配權善良公平”正是羅馬奴隸社會的核心價值觀,就像“自由平等博愛”是資本主義的核心價值觀、“三綱五常”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核心價值觀一樣。這三者的結構也是一樣的,“善良公平”、“博愛”、“五常”對應的都是道德人格,“自由權支配權”、“自由”、“三綱”對應的都是本體人格、主體人格。核心價值觀只有通過人格建構,才能真正成為相應法律制度的靈魂。正因為如此,羅馬法才成為整個古代世界最偉大的法律。中國封建社會,則通過“以禮入律”,進行了天羅地網式的反人格建構(以支配秩序而不是自由秩序為核心),使《唐律》成為封建社會最偉大的法律。又如資本主義社會,在自由資本主義階段、壟斷資本主義階段,過分關注資本自身的利益,在法律上只注重主體人格的建構,不注重本體人格的建構,最終導致“人吃人”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促成了二戰(zhàn)后法律上的人格轉向,表現為人權的狂飆勃興和人格的全面建構。1948年《世界人權宣言》開宗明義:“人人生而自由,在尊嚴和權利上一律平等。他們賦有理性和良心,并應以兄弟關系的精神相對待。”實質上就是自由能力、權利能力、倫理能力的三元人格結構。羅爾斯指出,這是對“自由平等博愛”的改良。[9]資本主義從康德所概括的“自由并存”發(fā)展到羅爾斯所概括的“自由的平等共存”階段。
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自然也要進行相應法律人格的建構。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指出:“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10]其中,“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就是本體人格,“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就是主體人格,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不僅包含著二者的地位條件,還包含著實現二者地位條件的道德條件。這為如何構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法律人格,實現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的目標,提供了原則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