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慶,王 躍
(中央民族大學 中國民族理論與民族政策研究院,北京 100081)
如何解釋中國的政治發展,一直是國內外政治學界的重大議程和擺在既有政治理論面前的重要挑戰。當既有的理論邏輯與范式難以有力解釋現實邏輯時,新范式、新理論的誕生就成為一種必然。作為中國政治學學科主體自覺和方法論反思產物的歷史政治學如新筍破土而出,是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的有益嘗試。2013年,姚中秋教授首次提出“歷史政治學”的主張[1]。2019年4月,中國人民大學歷史政治學研究中心成立,成為歷史政治學發展進程中的一個標志性事件,歷史政治學的學術議程被正式提出,并引發了學界的積極反響。通過中國知網檢索發現,自2013年“歷史政治學”提出至2022年6月1日,以“歷史政治學”為主題的學術論文有110篇,2019年歷史政治學學術議程正式提出后,相關研究成果的涌現最為集中。這無疑成為新興分支學科成長的靚麗景致。
歷史政治學之所以興起,主要原因在于它能較好地回應中國政治學學科發展及中國重大政治現實問題對新范式、新理論的呼喚。歷史政治學就是基于政治學的視野審視歷史,以歷史研究成果去拓展政治學的研究。在認識論上,歷史政治學關注政治議題的情境;在方法論上,重視問題的時序和進程;在本體論上,“歷史”在歷史政治學那里不僅僅是觀念,而且還是具有本體論意義的存在,歷史政治學研究古今直接關聯性并從中提取出解釋性概念或理論,是實存性與實證性的統一[2]。作為以“求治”為導向的政治學[3],歷史政治學的政治實踐價值在于為治理提供歷史解釋與現實論述,并為認識合法性政治提供不同于西方社會科學“理性人”假設的歷時性方法[4]。因此,歷史政治學有助于更加全面地認識當代中國的政治價值、政治制度以及政治行為的由來,并為理解當下中國政治與歷史上的政治的關聯性提供了清晰的解釋[5]。換句話說,歷史政治學給予政治與政制更多的客觀“生長性”解釋,而非主觀“建構性”認知。歷史政治學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論視角、分析路徑與研究范式,更好地實現了理論邏輯、歷史邏輯和實踐邏輯的貫通與統一,更直觀地揭示了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與中國政治文明土壤的關聯,并能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提供有力的學理支撐。
歷史政治學適用于闡釋中國作為多民族國家由何而來、緣何能夠。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規模超大的多民族國家,關于多民族國家的建設、整合一直是中國政治學、民族學研究的熱點問題,但長期被“舶來”的理論所主導的學科范式難以合理作答?!安皝怼钡拿褡鍑依碚摶谖鳉W近代政治哲學中的理性個體而預設,基于16世紀以來西歐封建政體向近代民族國家轉變的歷史經驗,即“民族國家”“一族一國”的歷史經驗而成型。這種來自西方歷史經驗的抽象產物,與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的長期政治實踐之間存在難以調和的抵牾。甚至“民族”等基本概念本身亦眾說紛紜,單是關于“人們共同體”的各種詞源追溯、辨析、爭論與修正,就已經在中國民族政治研究中造成了不小的困擾,耗用了不少學術資源。這亦在學界、決策層、大眾的討論中引發長期磋磨,突顯出外源理論帶入中國現實的“水土不服”困境。自20世紀60年代多元主義興起以來,西方民族理論邏輯中更隱匿著將共同體無限細分的傾向,這就不可避免地帶有解構統一政體、銷蝕現代國家治理的悖論。這些舶來的西方理論既無法匹配中國兩千余年大一統國家民族事務治理的實踐,又難以匹配現當代中國政治發展的現實需求,事實上其本身也在西方現當代政治生態中造成種種亂象,遭遇重大挑戰。
鑒于西方民族主義、民族國家理論在中國的具體場域中具有不適應性,中國的多民族國家建設闡釋需要一套與自身歷史、文明、實踐相匹配的思想資源和學科范式,需要扎根于本土的知識生產。歷史政治學便是符合這一需求的知識供給、視角供給。作為一種本土化的政治學研究路徑,歷史政治學的基本分析策略是以當代中國政治實踐中的議題為問題意識的根源、以政治文明沉淀的深層結構為主要研究對象、以結構的發展演變作為因果解釋的邏輯起點[6],為合法性關切和治理需求提供基于歷史解釋與現實論述的學理支撐。歷史政治學的這種學科品質更匹配中國的歷史國情,更關注現代中國政治的深層結構、核心關切與價值依歸,也更能夠緩解既有政治理論“遠水難解近渴”甚至“越喝越渴”的困境與尷尬。歷史政治學采用的歷史視野、經驗研究取向和“求治”導向契合了中國作為一個歷史悠久的政治共同體的本質特征,構成了歷史政治學的解釋信度優勢。
其一,歷史政治學以中國延續兩千余年不輟的大一統的政治史為知識來源,從歷史和實踐為理論提煉提供豐富素材。從連續性的歷史哲學角度來看,中國是最具歷史連續性的文明體,這種高度連續性的文明史必然包含著與歷史延續性密切相關的政治機制與政治文化基因,如圍繞最高政治權威的中央集權和大一統、作為國家治理體制主體的科層制(郡縣體制),以及民本主義治理理念、家國同構、宗藩制度等。多元一體的格局、結構是實實在在從中國漫長的文明史中結出來的“果實”,在時序發展中也可以被視為過程。多元一體的結構與過程是中國不同于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的重要特征。相應地,中國歷史中關于民族事務治理和國家整合的政治理念、制度、行為的記載、梳理、總結、沉淀十分豐富,其中不乏古人以傳統政治話語表述的一般性政治理論和政治概念,歷史學科對其還原、闡發也頗有成果。然而,如此深厚的知識資源卻未能生長出成體系的、本土性的國家建構理論,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倘若能借助歷史政治學的范式與方法,對這一資源加以進一步提煉、抽象,則必然能為政治學知識生產提供有力的歷史鏡鑒與理論支撐。而歷史政治學對于中國“政治早熟”的判斷,更有助于研究者越過既有民族政治理論的“現代性隔膜”,將古今中國的民族政治貫通成一體,提煉出一般性理論與解釋框架。
其二,歷史政治學緊緊抓住了現代中國政治的核心要素。歷史政治學認為,現代中國政治最主要的特征是“政黨中心主義”,黨的領導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政治路線的政黨化表達,是廣泛的人民代表性的組織化凝結。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理解現代中國政治的根本出發點,是現代中國政治的深層結構,也是現代中國政治的核心要素。作為使命型政黨的中國共產黨是現代中國的組織者、是人民與國家的聯結紐帶、是新的“大一統”秩序的核心,與西方政治范式中以政治競爭為目標的利益集團式政黨不同。政黨中心主義不是西式憲制的產物,而是近代中國國家危機的產物——黨在傳統國家的廢墟中重組了現代國家[7],并決定了國家的命運。黨不僅繼承了歷史中國的“道統”[8],又承載了中國政治的現代性,是歷史中國與現代中國的政治紐帶[6]。既有民族政治學說基于“國—族”二元關系的元理論設定,難以為包括政黨中心主義國家在內的紛繁復雜的案例搭建全面、現實、深入貫通的解釋框架,而歷史政治學對“黨的領導”的關注,契合了現代中國最大的政治現實,有助于將現代中國政治的深層結構和強影響因子帶入國家建構與民族事務治理的研究之中。這就為深層邏輯的探尋提供了至關重要的視角與維度,也呼應了民族政治學界多年前就存在的“將政黨主體角色與多民族國家建構相結合”的理論訴求[9]。
其三,歷史政治學是關注合法性與治理的研究,能夠滿足政治學“求治”的轉向需求。自改革開放以來,傳布“拿來”的概念、理論和觀點,在中國政治學研究中一度占有相當大的比重。進入21世紀后,中國政治學界開始思考“政治語言和學術語言的剝離”現象,并開始向以“國家治理”為最大公約數的多元化研究轉向。可以說,對以“治理”為主題的建制性政治理論的探索是以中國歷史與實踐經驗為出發點的研究活動,也是在與“拿來主義”思潮的對話中形成的成果[10]。對于這種以“求治”為導向的政治學來說,基于歷史文化基礎和縱向邏輯關聯的研究路徑與范式是不可或缺的,也是對舶來的外源范式的補充與糾偏。因此,歷史能夠成為求治的理論出發點,而歷史政治學也能夠滿足政治學“求治”的轉向需求。
可以說,歷史政治學就是一套將政治合法性論述及滿足治理需要的知識生產作為重要學科任務的政治學范式[4]。因此,多民族國家整合與民族事務治理理所當然是“求治”的歷史政治學關注的重要領域;多元一體國家的歷史合法性論述和民族事務治理的相關研究,自然也應該并且能夠成為歷史政治學的重要議程;而歷史政治學的“求治”導向與基于歷史性、經驗性研究的學科理路,也必然能為這個宏大的研究議程提供有力的學理支撐。
作為一種本土化的政治學研究路徑,歷史政治學一方面強調必須將中國政治研究的問題意識植根于中國歷史,這是歷史政治學同當前政治學流行的研究路徑的基本差異;另一方面,歷史政治學從結構出發建立因果解釋,結構因素就成為因果解釋的一條主線[6],結構的發展與變遷也成為歷史政治學進行因果解釋的邏輯起點[11]。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作為中國政治學研究的重要議題,需要從歷史進程與政治結構兩個維度進行審視。
從形成和發展過程的角度看,中華民族共同體是一個有著共同歷史敘事、集體記憶和命運關聯的歷史命運共同體[12],也是一個歷時性的政治共同體[13]19。歷時性的政治共同體延續著同樣的政治哲學、政治價值與政統體系。中國政統綿延不輟的制度基因包括大一統理念、科層制的郡縣體系、民本主義有為政府、以倫理為內核的家國同構等內容[14]。大一統作為其思想內核,既是一種貫穿于中國王朝歷史的政治哲學,也是一個經久不衰的政治治理實踐歷程。思維認知和實踐行動之間的長期互相促進將大一統形塑、積淀為一種傳統,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歷史合法性源頭[15]。
歷史進入西周時期,封建體系取代了小邦林立的格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意味著周王朝天下觀與一統觀的初步形成。春秋戰國的紛亂時代,時人托名大禹而作《禹貢》勾勒了一幅理想政治圖景——將“王土”劃分為九州,并由近而遠對“五服”進行差序的政治管理、經濟汲取、軍事捍御、文明教化、羈縻綏撫。換言之,在《禹貢》中已經初步具備了科層制國家、宗藩體系和國家對社會的滲透性控制等治理要素,反映了大一統思想產生的觀念背景。秦代,一體化整合以及郡縣制科層結構的治理模式有力加強了對多民族國家的控制,使得大一統的政治理念具備了現實操作的可能,把統一視為歷史常態也從此成為各民族共同的心理認知基礎,進而把“大一統”確立為至高無上的政治追求[16]21。漢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系統闡述了“大一統”主張,強調在政治上統一于最高政治權威、在思想上統一于儒學,并提出“王者愛及四夷,霸者愛及諸侯,安者愛及封內,危者愛及旁側,亡者愛及獨身”的觀點[17]316,把“愛及四夷”視為明主的政治標準以及與共同體的至高形態相匹配的治理方式。這實際上可以視為董仲舒對多民族政治統合體建構的具體原則。此后,凡定鼎中原、統承大業者不論其族屬如何,無不把鞏固中央集權、尊奉儒學以及建立有效的邊疆民族事務治理機制作為實踐“大一統”、塑造“天下一君”的重要政治路徑。
清末民初,中國在走向現代化而需要相應的中央集權時,卻出現了中央集權消解的危險倒退[7],大一統秩序面臨顛覆性的挑戰,各民族凝聚的“綱繩”近乎斷裂,外來的“民族國家”理論對中國的跨族政治整合體產生了沖擊。面對這樣的總體性危機,以發展健全的資產階級/市民階層為組織主體的英美式社會中心主義路徑、以中央集權的官僚體系為組織主體的德日式國家中心主義路徑,由于其組織主體的缺陷,均無法成為近代中國國家重組的有效路徑選項,而政黨作為新的國家組織者走向了歷史前臺。國民黨沒能有效完成孫中山“以黨建國”的設想,重組國家并向國家植入現代性內核的歷史任務最終由中國共產黨完成[18]。中國共產黨在不長的時間內完成了社會革命,在革命中再造了大一統的內核,即建立起了政黨中心主義國家。中國共產黨在凝聚廣大民眾力量的過程中,一方面為國家重組注入了人民主權的現代性原則[6];另一方面成功整合了農民階級與邊疆群體這兩個歷史上主要的大一統秩序的挑戰力量,進而重建了新的大一統秩序和跨族、跨區域政治共同體。隨著大一統秩序的重建,中國共產黨也將傳統中國完整轉型為現代國家,黨的領導成為“再大一統”的核心內容,是傳統中國與現代中國之間的政治紐帶[6]。
中國共產黨領導全國各族人民因地、因族制宜走上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完成了中華民族有史以來最為廣泛而深刻的社會變革。在這一進程中各民族共同當家作主,共同確立和保障各民族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權益,并與中華民族共同利益和國家整體利益統一起來[19]??梢哉f,新中國的共同體建設是大一統政治實踐的現代升級,社會主義因素的匯入充實了共同體建設的內容。
隨著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建立,公有制經濟成為中國經濟生活的主體,將各族人民結成了基于共同經濟基礎的利益共同體,為各民族的經濟社會發展提供了可靠的物質保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增加了物質利益和經濟生活的紐帶。在社會主義探索和建設時期,特別是在“三線建設”時期,國家憑借公有制經濟的資金、技術、組織、人力基礎,大力援助邊疆民族地區的建設發展,極大改變了我國“東重西輕”的經濟發展戰略布局,改善了西部邊疆民族地區的落后面貌,有力推動了西部地區的現代化,在這個過程中“大一統”理念也在國家的經濟權力運作中得到了充分體現。改革開放后,現代化進程的加速極大促進了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各民族前所未有地享有平等交往的條件和機會,各民族的交融也前所未有的深入[20]。國家借助西部大開發、對口支援等舉措,積極改善經濟發展不平衡的狀況,以國有企業為主的公有制經濟力量和以國家利益和人民的總體利益為中心的格局,在重大經濟結構與布局的調整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偟膩碚f,社會主義經濟因素縮小了各民族、各地區的發展差距,保障了各民族根本經濟利益的一致性,培塑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物質基礎。
在長期的社會主義建設實踐中,廣大人民被納入黨領導下的各類經濟、政治、社會組織,形成了高度組織化的經濟發展、社會管理體制,這是“大一統”理念在社會整合中的體現。各類單位、系統和黨群組織,一方面成為黨密切聯系、凝聚各族群眾的組織紐帶;另一方面深刻改變了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傳統中國社會一盤散沙的舊貌有了徹底改觀。與之相匹配,集體主義成為中國人處理個體與集體、民族與國家關系的基本原則,集體主義作為社會主義的基本行為規范,發揮著凝聚各族人民共同價值觀的重要作用,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提供了有效的思想助力和理念基礎。
相對于西歐早發“民族國家”,即“一族一國”的國家,中國作為后發國家,是一個典型的多民族政治共同體,組織國家的任務更為艱巨,對最高政治權威的能力要求更高、考驗也更為苛刻。因此,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共產黨更難有一個統一的中國[8]。今天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結構特征,最突出的一點就是以中國共產黨為核心[21]。
歷史政治學將當代中國界定為政黨中心主義國家,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當代中國政治的核心特征,在國家治理中發揮著決定性的作用。中國共產黨是以為人民服務為宗旨、代表中國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的政黨,中國共產黨的政黨中心主義是以人民為中心的政黨中心主義,是人民中心主義的政黨形式的表達。在新民主主義革命中,中國共產黨以“先鋒隊”的形式凝聚了中國廣大民眾的力量,從而重建了中國的最高政治權威。這種政治權威與古代中國最高政治權威的差異在于它建立在人民主權的基礎上。同時,中國共產黨依托發達的組織體系將廣大民眾凝聚成共同體,將人民作為最高政治權威的政治根基,并把人民的事務變成國家事務。而人民作為整體性的政治力量,決定了革命的前途并成為國家的主人,其與國家政權的關系是以黨為中介實現的。也就是說,黨的領導之所以構成國家治理的核心,從根本上取決于黨始終將民眾牢固地凝聚為作為統一政治實體的人民。這種凝聚就是對大一統的再造,從而實現了古代中國政治文明在現代國家的變革式延續[6]。
黨對人民的凝聚,一方面是對包括工人、農民、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在內的階級凝聚,是中國共產黨政治實踐的階級解放維度的體現;另一方面是對包括各民族在內的民族凝聚,是中國共產黨政治實踐的多民族國家建構維度的體現。因此,在從“多元”向“一體”的統一多民族國家整合過程中,中國共產黨不僅重建了歷史中國的跨族政治共同體,更凝聚了各族人民的國民共同體。在當代的統一多民族國家建設進程中,中國共產黨提出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國家建構理念和方略,其中的核心內容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
中華民族共同體是以各民族成員共同的國民身份為基礎,抽離于各民族文化差異之上的國民集合體,其本質屬性是政治性,而引領各民族成員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政治認同,是關系多民族國家政治合法性的重大問題[22]。中國共產黨作為國家政權的領導者,設計了族際政治整合的國家制度,制定了國家的民族政策,主導著民族事務治理工作。因此,當代中國的多民族國家建設從根本上說是由中國共產黨推動和實施的,是黨將各民族凝聚為政治共同體的政治整合[9]。
黨通過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不斷凝聚人民,黨的領導作為國家治理核心的根基也得以鞏固,而統一多民族國家的歷史合法性在黨領導的現代中國得到了延續。與此同時,各民族以中國共產黨為核心整合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借助價值目標與歷史記憶的共享,使各民族的認同產生交集,形成國家認同[23]37,在多元的基礎上不斷增進一體的優先性,從歷史文化復雜多元的各民族的群眾凝聚為具有共同政治認同的人民,培塑了為推動國家制度鞏固和發展的基礎性政治資源。
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是中國共產黨執政的歷史性課題,也是黨面對內外政治情勢的關鍵抉擇。從歷史政治學的視角來看,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是黨對兩千多年的統一多民族國家發展路徑與治理經驗的繼承與發展,同時也是民族復興與世界變局相交織的復雜背景下,提升國家民族事務治理能力、應對風險挑戰的重要舉措,其最終目的是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提供切實的政治保障和發展動力。
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是歷史中國的民族過程與多民族國家治理傳統在當代的繼承與延續。秦漢以降的帝制王朝在多民族國家的整合與治理中,主要采取兩種不同的“崇一重多”路徑:一種是基于中原王朝科層制的政治文化一體性的直接的中央集權治理;另一種是基于賦權的因地制宜、因族制宜的間接的多元治理。一體與多元兩種治理模式長期并行、此興彼落、因時因勢因地而異。
從歷史上看,一些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建立的王朝之所以能比傳統中央王朝有效管理更為廣闊的版圖、統合更多元的民族成分,確實與其靈活的多元治理有關。不過,深層原因絕非單純的保留、繼承更多元的本土性治理模式,而是因其更善于將一體性治理的內核因子注入各種本土性治理的具體形式之中。例如,清代尤以多元化治理見長,其成功之處也恰恰在于根據大一統國家建設理念來改造“因俗而治”[24],將國家權力廣泛嵌入邊疆民族多元的本土政治結構之中。清朝前中期在南疆地區保留了伯克制,但進行了政教分離的革新,并將伯克官職由世襲制改為有層級、成體系、重績效的任免制;以系統嚴密的蒙旗制度管理蒙古各部,并進一步實行包括比丁、劃界在內的人口、土地管理措施,使蒙古治理向“編戶齊民”的方向發展;在青藏高原的政教合一制度中加入了中央政權對宗教組織事務的決定性干預機制,并通過多元復合的官僚體系和多民族嵌入的政治結構、空間結構對宗教權力進行制衡;在南方民族地區大力推行改土歸流政策,推進國家一體性的整合,深刻改變了西南邊陲的民族政治格局。
鴉片戰爭后,在內外因素交迫下清王朝的多元治理形式趨向萎縮,最高統治集團越來越倚重內地漢族社會的政治積極力量維護自己的最高政治權威[25]59。隨著漢族人口及其生活方式向邊疆民族地區的拓展,晚清的籌邊改省、弛禁放墾、學堂興辦、新軍編練等政治舉措在形式上推進了近代國家的一體性建構,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沖擊了邊疆民族地區原有的社會政治結構。之后的民國政府基本延續了晚清的一體性國家建構路徑,但由于中央集權的孱弱,導致部分地方的政治取向出現了民族化、區域化甚至去國家化的情況,致使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結構出現了嚴重的動搖。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重建最高政治權威和大一統,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再度恢復了近代以前的“一體滲入多元”的多民族國家整合模式,并向其中注入了現代性的內核,具有了跨越民族和區域的占國民絕大多數的勞動人民的階級支持。在新中國成立后的較長一段時間內,新中國以馬克思主義的民族平等觀作為民族事務治理的基石,以差異性身份承認和多元治理為側重,建立以民族身份識別為基礎并包括民族區域自治和差異化權利傾斜政策在內的政策體系。這為少數民族社會一系列群眾動員、社會改造、政權鞏固和經濟建設創造了條件,對于民族事務治理績效的優化起到了積極的效果,使少數民族很快確立起對新民族關系、新國家、新政黨、新制度的認同。這種強調多元治理的政策體現了新中國的民本政治立場、恤弱的道德情懷以及對民族平等的價值追求[26]。以“解放”為目標的革命集體主義理念與廣泛而深入的基層動員相結合,激發出少數民族群眾與國家所共享的共同命運感,從而獲得大多數少數民族群眾的認可,而向少數民族分配物質優惠、政治權力與象征性權益的差異化傾斜,迅速鞏固了少數民族群眾的民族身份、國家公民身份及新獲得解放的人民身份之間的同一化結構[27]。
然而,隨著時代的發展,多元化的民族事務治理路徑的外溢效應逐漸凸顯,不斷消解其價值合法性,弱化其實踐效用。相對的民族身份固化也一定程度上阻滯了動態的民族演化進程和各民族相互浸潤、涵化、交融的歷史發展主流,某種程度上喚醒、激活了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相抵觸的狹隘民族意識,也與中國共產黨凝聚、鞏固人民的努力和各民族的整體利益相抵牾,侵蝕著大一統的合法性,不利于現代中國對歷史中國的繼承。因此,新時代的國家建設要消解多元治理路徑所造成的消極效應,必然需要將國家建設的重心由“多元”轉向“一體”,不斷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和人民的不斷凝聚,在尊重多元和差異的基礎上增進共性認同、有機聯系和向心內聚。
中國的民族事務治理史與帝制國家的形成同樣久遠,兩千多年的統一多民族國家的民族事務治理經驗當然是中國民族政治學知識生產的寶庫。因此,從歷史政治學的視角來看,正確認識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需要基于民族事務治理的歷史素材,特別是基于歷代民族事務治理的經驗和黨領導人民進行革命斗爭的經驗。
帝制王朝民族事務治理的成功提高了多民族共同體建設的績效,能夠促成多民族共同體圍繞最高政治權威進行的整合,有助于最高政治權威和大一統秩序的確立與鞏固,有利于各民族的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有利于促進各民族廣泛、深入的交往交流交融。而中央王朝在民族事務治理中的失敗也必然動搖大一統秩序,中斷多民族國家的整合進程,并導致最高政治權威的受損乃至崩解。雖然民族事務治理在王朝國家政治事務格局中占據比重較小,卻總能對王朝命運產生舉足輕重的影響。
就現代來說,多民族政治共同體建設的績效同樣決定了中國政治的走向,是中國現代國家建構的重要內容。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始終高度重視民族工作,始終注意將少數民族團結在黨所領導的統一戰線之中。無論是出于“平等、解放”的價值追求,還是出于“團結、依靠”的現實動機,中國共產黨始終努力將少數民族力量剝離敵方、聚攏到己方,積極推進黨領導下的多民族政治共同體建設。例如,隨著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形成,彌合國內一切分歧、集全民力量反抗日本侵略,成為中國共產黨民族工作的主線。在此期間,中國共產黨清晰地認識到,在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斗爭中中國人是一個“民族”,針對性地加強了關于中華民族一體性的理論探索,向其民族工作原有的“多元”導向中注入了“一體性”和政治團結的內涵,褪去了原有的“民族自決”色彩[28]765-767。中國共產黨把關于民族事務的政治探索限定在建設多民族政治共同體這個前提之下。
抗戰勝利后,中國共產黨進一步探索黨領導下的多民族政治共同體的建設路徑,內蒙古自治區的成立是其標志性的實踐成果??箲饎倮?,中國共產黨努力實現了對內蒙古自治運動的領導權的掌握,成功推動了內蒙古自治區的建立[29],促成了以中國共產黨為核心的多民族政治共同體的凝聚。1947年內蒙古自治區的建立,標志著中國共產黨將民族區域自治的政策成功付諸實踐,開創了國家建構的新模式,這是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在國家建構維度上的價值體現。此外,就解放戰爭的歷史情境來說,內蒙古自治區的成立為東北、華北乃至全國解放都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這是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在民主革命維度上的價值體現,促成了國家最高政治權威的重建。具體來說,內蒙古自治區的成立為西滿革命根據地的發展鞏固提供了安全的保障,呼應了黨中央提出的“讓開大路、占領兩廂”的東北戰略方針,將東北、華北的解放區連成了一片。在遼沈戰役中內蒙古為東北解放軍南下錦州提供了重要支援,促成了解放戰爭全國戰局的根本轉折。
綜合以上的分析可知,民族事務治理的績效對于最高政治權威的命運和多民族國家建設的成敗都具有深遠的意義。當下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是黨基于歷史經驗和歷史邏輯,推動國家制度鞏固和發展的重要措施。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進入了不可逆轉的歷史進程。在百年變局的大背景下中國的民族事務治理和國家建設進入了新的歷史階段,也面臨諸多新情況、新挑戰、新問題。馬克思主義認為,民族問題是社會發展總問題的一部分,民族問題不可能脫離社會總環境而孤立地產生、變化、解決。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社會發展中的結構性變化作用于特定場域和多民族生態中,成為民族問題發展、演變的社會根源,給民族事務治理和國家建設帶來了新的機遇和挑戰。
從利益角度來看,市場經濟環境下產生的價值理念和利益導向機制,極大地抵消了既有的差異性傾斜政策所追求的民族事務治理效果,甚至產生了一定程度的族際利益分歧擴大和民族身份意識強化的消極影響。隨著少數民族社會的城市化、現代化進程加速,曾經主要發生在內地的諸多發展轉型的“并發癥”與民族地區特有的社會文化環境發生了日益廣泛的結合。在城市化和工業化進程中大量人口的跨地域流動,改變了某些民族地區的人口分布格局與市場中的競爭態勢,影響了政府調節族際發展差距的能力,也增加了一些經濟發達地區涉民族因素治理與公共服務供給的難度。這些民族事務治理難題除了需要提高國家的經濟調控和資源分配等治理能力之外,以共同體建設為導向的措施不可或缺。
從社會意識形態的角度來看,改革開放后多元化的價值不斷涌入,基于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價值紐帶在一定程度上被銷蝕,統領性的價值引導與規范在一定程度上被弱化。各種基于民族、宗教、地域、文化、階層、行業甚至性別的身份認同意識競相迸發,產生了價值觀念的混亂與沖突[30]。在對外開放中涌入的多元政治價值觀和多元文化主義理念在國內傳布與擴散,不斷解構個體、民族與國家之間既有的意識形態紐帶,國家面臨核心價值觀流失與國家認同整合的雙重挑戰。經濟社會轉型與特定民族文化結構相耦合產生了社會問題泛民族化的暗流,包含著瓦解共同體的消極因素。網絡傳媒的興起對涉民族因素的輿論分歧與身份意識固化產生了助推、放大、極化、繭房的效應,為各種破壞共同體整合的思想的傳播提供了新途徑??偠灾诵臍w屬與文化認同關系到政治共同體的穩定,為多民族國家與政黨中心主義的治理提供重要的合法性依據,需要不斷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來應對上述挑戰。
從國際層面看,中國目前正處在民族復興大業爬坡過坎的關鍵性階段,在一些領域會與守成國家發生國家利益的碰撞,而外部負面因素的涉入也就成為今日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與歷史上的“盛世”“中興”“之治”的重要區別。在這樣的背景下,一些國際勢力試圖把中國民族事務治理中遇到的難題作為制約中國發展的“牌”,增添了中國國家建設議題的復雜性。外部因素的挑戰固然對中國的多民族國家建設和共同體整合造成了困難,但也應當看到來自外部的挑戰、競爭,能夠刺激中國各民族形成“命運與共”的體認、樹立更為牢固的國家認同和共同體理念。歷史經驗表明,共同體的形成發展與戰爭、沖突、斗爭等激烈的群體互動有密切的關聯。因此,在當下應對外部挑戰的激烈斗爭中,中國人民比以往更清晰、直接地認識到自身利益與守成國家之間的差距;感知到自身關于國家崛起、民族復興、人民幸福的正當期許與遭受外部遏制、打壓、分化、排斥的現實之間的落差。這種由國際因素所造成的相對剝奪感與追求民族復興的熱切期待,強化了作為上位認同的國家認同與中華民族認同,而引入共同命運、終極目標等能夠強化上位共同體實體存在性的特定因素正是實現共同體認同的有效路徑[31]。這就促成了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的鞏固,加速了圍繞最高政治權威的廣泛、深入的全民族動員,有助于共同體認同的激勵、邊界的明晰和內聚力的增強[32]。從這個角度看,外部挑戰的增大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強化以國家認同為導向的認同建構與調控,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推進提供外部助力與良好時機,盡管這樣的外來挑戰是我們不愿意看到的。
綜上,面對國內外形勢深刻復雜的變化,中國既要傳承歷史政治基因的“不變”,又要“因勢、應勢、順勢”把握情境的“變”,將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推向深入。
以黨的領導為國家治理核心的政黨中心主義體制與多民族的國情,是討論中國民族政治議題的兩個根本出發點。就政黨中心主義體制來說,作為當今世界最有影響力的后發國家和社會主義國家,中國的政黨中心主義為后發國家政治現代化提供了新經驗,為人類政治文明的多樣化發展貢獻了中國智慧與中國方案,展示了中國政治文明復興的新前景[33]。就多民族國情來說,多民族國家因其特有的“大型化”和包容性特征,較單一民族國家更加適應全球化時代[34],現代國家的“多民族化”因而成為一種日益普遍的現象。無論是從國家的數量來看,還是從生活在其中的人口來看,多民族國家已經成為現代國家的絕對主流形態。作為中國國家治理的重要內容,中國多民族國家建構的績效、成就與經驗,在當下同樣能為全球性的民族事務治理議題提供可資借鑒的經驗。
在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經典作家的構想中,中央集權的、單一制的、社會主義的、多民族的大國作為一種歷史中介,是無產階級完成社會主義革命、發展生產力的有效工具,又是引領人類文明擺脫階級桎梏、實現極大解放與飛躍更為理想的政治形態[35]148-149。因此,“統一的多民族國家”不僅是中國延續幾千年的政治基因,更契合了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的理想設定。蘇聯和中國因為國家規模的巨大、民族構成內容的多元,也就更符合這種理想設定、更容易借助既有的現代國家建構與治理機制,為馬克思主義民族觀的發展完善提供有效的實踐素材,這是社會主義多民族國家的實踐對于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的重要貢獻。社會主義多民族國家開辟了一種重要路徑,即在“世界革命”難以突破民族國家體系桎梏的背景下借助多民族大國這一“工具”,可以將人類的一部分群體“先行”帶入更高層級的文明階段,為民族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的理想文明樣態提供示范,為更高階段的全人類的普遍平等與解放探索道路、檢驗績效、示范成就、積蓄力量。
冷戰結束后,蘇聯在意識形態、多民族共同體整合實踐兩個方面的失敗,一度造成了一種似是而非的關聯,即多民族國家與社會主義制度難以兼容。這成為不少政治理論家否定社會主義多民族國家的歷史合法性與治理績效的重要依據,也成為隱匿于很多人內心深處的一片陰霾。這種外來的否定與內部的疑慮,也是導致一些人質疑中國特色解決民族問題正確道路乃至質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和國家統一的歷史合法性的認知來源。然而,從另一個視角來看,蘇聯的失敗更凸顯了中國社會主義多民族國家建構的歷史意義。歷史證明,中國的國家治理方案和多民族共同體建設路徑整體上呈現出良好的治理績效——政黨中心體制的成熟與鞏固、全方位的民族復興和趕超跨越、生產力水平與各族人民生活水平的巨大進步、社會主義新型民族關系的深化與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堅實推進,均向世人展示了一種更有潛力、也更有借鑒意義的政治文明模式。與此同時,作為冷戰意識形態競爭所謂的“勝利者”,西方卻陷入現代性的總體性危機之中,不僅民族問題沒有解決好,社會撕裂更甚以往。這種歷史的反差,更能體現中國當代政治文明成就的價值。
冷戰結束以來,經濟全球化與國際分工的深化促使工業化大生產的高度集中,導致美國等先發國家的工業無產階級深度萎縮,而中國等新興工業化國家的工業無產階級高度集聚,產業分化與無產階級的國別性集中客觀上造成了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中階級矛盾的國家化,并進一步化約為金融資本主導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與主要的新興工業化國家之間的矛盾。因此,新興國家進行內部族際問題治理與國家整合,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國際無產階級動員集結的一種特殊路徑和重要形式。有鑒于中國的新興工業化國家特征、超大國家規模和社會主義的國家性質,中國的共同體建設毫無疑問就成為這種動員集結的代表,這也是中國的共同體建設之于新時代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發展演進的重要意義。
可以說,由于中國的“規模大、民族多”的國情,中國的民族事務治理和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具有了超越了現代民族國家的文明層面的意義,基于歷史邏輯和實踐邏輯,從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發展完善和多民族國家建設兩個角度重新回答了社會主義多民族大國的歷史合法性的問題。這在一定程度上驗證了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經典作家的構想,是當代國際共運深入發展的一種重要形式,能夠為未來更深層次、更大規模、更高階段的共同體建設提供全面的經驗參考。
從歷史政治學的研究范式出發審視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需要引入“政黨中心主義”的核心結構、國家治理導向和“大一統”理念的歷史縱深視角。因此,鞏固黨的領導、優化國家治理與推進文化建設就構成建設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主要面向。
中國共產黨既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同時也是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的先鋒隊,前者關系到黨的革命性與先進性,后者關系到黨的人民性和廣泛性。先鋒隊性質的多重內涵決定了黨的政治實踐歷程和政治使命的多重面向。具體來說,中國共產黨領導地位的形成過程,既是以社會革命創建社會主義國家的歷史,更是通過人民的凝聚創造現代中國政治的歷史[6],黨的政治使命不僅包括階級解放、國家獨立,也包括人民幸福、民族復興。民族復興的使命感是全黨關于中華民族命運的集體意識,是中國共產黨的政治信念在中華民族共同體中凝聚、升華的重要緣由。從歷史縱深視角來看,民族復興也是當代中國的歷史坐標,黨要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需要從戰略高度把握這個歷史方位,以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為出發點和落腳點,統籌謀劃和推進新時代黨的民族工作。作為以民族復興為歷史使命的政黨,完善黨的領導是再造“大一統”、傳承多民族統一國家歷史合法性的根本內容。黨百年來的民族工作經驗歸結為一點,就是必須在黨的領導下,一切從中國民族問題實際出發,堅定不移走中國特色解決民族問題的正確道路,不斷加強改善黨對民族工作的領導,從政治上把握好民族工作的政治方向和政策尺度。
在多民族國家建設進程中,“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中國共產黨非常重要的建樹,是新時代黨的民族工作走向成熟的標志,也是執政黨在國家建構維度上走向成熟的體現。從國家建設理論上講,“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實質就是培塑政治認同[36],而這個政治認同的核心就是對中國共產黨的認同,它是建設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根本政治保證。以最高政治權威為核心進行多民族政治共同體的整合,是中國歷代塑造“大一統”秩序的基本經驗。黨在多民族國家政治結構中的核心地位,要求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過程中必須把黨的領導貫穿民族工作全過程,形成黨統一領導、通盤把握,并通過利益聚合、組織動員、制度建設等手段匯聚各方面強大合力的新時代民族工作格局。
黨的領導作為成國家治理的核心,最重要的特點是高度的組織化。只有依托發達的組織體系,黨才能將各民族凝聚成作為整體政治力量的共同體。在政治路線確定以后,黨的干部很大程度上就決定了治理的績效。具體到民族地區這個場域來說,作為黨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一線和前沿,民族地區黨的干部隊伍建設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政治路線和總體方略在組織上的具體體現。這就要求建設一支維護黨的集中統一領導態度特別堅決、明辨大是大非立場特別清醒、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行動特別堅定、熱愛各族群眾感情特別真摯的民族地區干部隊伍,確保各級領導權掌握在忠誠干凈擔當的干部手中。中國共產黨不僅是國家治理的核心,又是根植于社會的政治組織,能夠有效領導社會、凝聚人民。中國共產黨領導國家的政治邏輯,是人民以黨為中介對國家權力的掌握,又是黨領導下的人民當家作主,而不是黨以其領導下的國家為中介管理人民和社會。錯誤的政治邏輯將不可避免地導致黨凝聚人民的功能弱化、黨的政治基礎流失、國家與社會的關系疏離緊張等問題[6]。因此,在新的歷史時期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就要通過不斷深化黨同各族群眾密切聯系的方式,避免黨脫離民族地區基層社會的情況。具體來說,一方面要著力把民族地區的基層黨組織建設成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發展的堅強戰斗堡壘;另一方面,要加強服務型政黨建設,始終貫徹群眾路線,保持并增強超大規模政黨在民族地區社會中的廣泛動員力與引領力,將黨的存在牢固地熔鑄于民族地區的政治制度文化中。
治理關乎政府的道德與合法性[37]。歷史政治學是以“求治”為導向的政治學,是將滿足治理需要的知識生產作為重要學科任務的政治學研究范式。在政黨中心主義的中國,黨的領導是黨執政的基礎,而黨的執政是黨的領導的延伸,黨的領導的成效通過黨執政的績效表現出來[6]。中國的民族事務治理,既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主要內容,又是當代中國國家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
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首先要強調對“大一統”的鞏固,為一切治理、改革、發展提供基本的政治保障,還要強調“一體性”因素在民族事務治理中的主導性存在,推進國家對社會自上而下的滲透性縱向整合,推進各區域之間的橫向整合,推進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的有機整合。國家統一是國家最高利益和各族人民根本利益所在,要堅決樹立國家認同,維護國家統一和主權、安全、發展利益,教育引導各民族繼承和發揚愛國主義傳統,防范民族領域重大風險隱患,守住意識形態陣地。各民族一律平等是統一多民族國家的根本立國原則,要保證各民族共同當家作主、共同參與國家事務管理,確保各民族享受、履行平等的權利和義務,堅持各族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一切以法律為準繩,不因人而異。
民族區域自治制度是與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直接相關聯的國家基本政治制度,是黨的民族政策的源頭和根本,黨的領導、單一制國家結構是其基本前提,各民族當家作主是其目標,維護一體、尊重多元是其價值體現。民族區域自治制度之所以能夠維護國家統一,其關鍵不僅在于“多元性”的外在體現,更在于“一體性”的政治內核。具體到當下,民族區域自治制度的完善首先要確保黨中央政令暢通,在民族事務治理和民族地區改革發展的進程中完善政黨中心的國家治理模式,不斷健全和發展黨委領導的權力中軸機制、歸口管理的全面控制機制、黨管干部的管理機制、意識形態斗爭的思想統一機制、政治協商的溝通吸納機制、統一戰線的社會整合機制與群眾路線的政治動員機制[38]23-26。與此同時,要確保憲法和法律的遵守執行,堅持在貫徹國家統一政令的前提下依法治理、依法行使自治權。
發展經濟、改善民生和推進現代化建設,是落實民族區域自治制度的關鍵,是中國特色解決民族問題正確道路的主題。從歷史政治學的觀點來看,與基于等級政治邏輯、擴張主義發展路徑的西方“軍事貿易國家”不同,中國作為一個“生產型國家”主要通過內部組織深化的方式提高生產力,并以梯度發展模式對國土資源深入開發,國家權力隨著組織深化而擴散滲透,形成政治共同體和文化認同[39]。全國統一大市場的形成,無疑是“生產型國家”不斷生長、“大一統”秩序在經濟領域得到鞏固的重要條件,為促進各民族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展提供了重要的資源配置機制支撐,使各民族“相互離不開”的有機關聯更為密切。但市場導向的發展和改革也產生了難以避免的“強弱分化”和經濟權力(資本權力)的膨脹等問題,形成了現代化的“負效應”,不利于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的實現。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是包括了各民族的、全體中國人民的“全面”“共同”的利益,因此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需要把推動“各民族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展、共同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作為新時代黨的民族工作的重要任務。
在加大對民族地區支持力度的同時,需要協調好發展與分配的關系,強化政府作為社會資源再分配者的能力,推進“生產型國家”內部組織功能的完善,針對特定地區、特殊問題、特別事項制定實施差異化的區域傾斜政策,支持民族地區全面深化改革開放、轉變政府職能、提升“造血”能力。在基礎設施建設、市場發育與規范運行、產業結構升級轉型、城鎮化、鄉村振興、邊疆建設、公共服務供給、生態保護等領域,要完善民本主義有為政府的經濟職能。尤其是要充分借助社會主義國家公有制經濟的資源和手段,彌補市場機制的既有不足,支持和引導資本規范健康發展,促進各民族現代化的全面、平衡發展,在發展的過程中完善利益保障機制,確保各民族共享國家現代化成果。
文化認同是民族團結之根。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長遠和根本措施是增強文化認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國特色解決民族問題的正確道路解釋了民族與國家、各民族與中華民族之間的關系,從根本上說就是明確了各民族與中華民族在意識和文化上的統屬關系。中國雖然完成了多民族共同體的建構,但各民族凝聚為共同體的過程還將長期進行,需要不斷培塑共同的文化認同,需要將中華民族共同體作為全體中國人共同的重要情感依托和價值認同基礎,用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凝聚各族人民,不斷深化精神浸潤,增強各民族群眾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心理認同與文化共鳴。
首先,要處理好中華民族共同性與各民族差異性的關系。價值觀的多元化并不一定產生價值沖突,而缺乏共識規約與引導,缺少統一的價值選擇標準與規范模式,才是價值觀念混亂與沖突的根源[30]。這就要求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中要牢固樹立“休戚與共、榮辱與共、生死與共、命運與共”的共同體理念,將其內化為人們自覺的行為準則與實踐標準;增強對偉大祖國、中華民族、中華文化、中國共產黨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認同,把對中國共產黨的認同作為凝聚人民、鞏固共同體意識的重要思想基礎。群際關系和諧的最佳路徑不是對次群體認同的單純削弱,而是在尊重差異性認同的基礎上,努力促進次群體認同與更大范圍的社會認同形成嵌套關系[40]。因此,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過程中要正確把握共同性和差異性關系,共同性是主導、方向、前提和根本,而豐富的差異性能夠展示共同體的包容性和活力,保護差異不以削弱和危害共同性為前提,不能固化強化差異性中落后的、影響民族進步的因素[41]。具體到多元與一體的關系上,要注重以國家層面、政治導向的“一體”凝聚民族層面、文化背景的“多元”。
其次,要正確處理中華民族意識與各民族意識的關系。中華民族意識與各民族意識層面不同、范疇不同,二者可以并存,但不能并列,各民族意識要服從和服務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各民族的具體利益要在實現好中華民族共同體整體利益的進程中實現。要堅持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增強各民族對中華民族的認同感和自豪感,要以“歷史觀”“國家觀”“民族觀”為主題,引導各民族群眾正確看待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和統一多民族國家基本國情,認識和把握發展大勢與歷史主流,形成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統一認同。
再次,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應抓住“文化認同”這個牛鼻子,深刻認識到作為最深層次認同的文化認同對于鞏固國家認同、民族認同、道路認同、政治認同的重要意義;要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文化認同的核心和構筑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引領,把握好政治方向,形成人心凝聚、團結奮進的精神紐帶[42],引導各族群眾在思想觀念、精神志趣、生活方式上的現代化,著重做好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工作、青少年工作、少數民族代表人士工作和信教群眾工作;在增強對中華文化認同的基礎上繁榮發展各民族文化,在傳承發展各民族文化的同時,將各民族文化交流的優秀成果注入中華文化之中。
最后,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需要正確認識民族交融的科學內涵,尊重規律、把握方向、有所作為、拿捏分寸,尊重而不強化民族差異、保持而不固化民族特性,逐步實現各民族在空間、文化、經濟、社會、心理等方面的全方位相互嵌入,促進各民族在理想、信念、情感、文化上的團結統一。
中國的統一多民族國家政治架構和治理歷程前后綿延兩千余年而不輟,不僅是匹配、驗證既有民族政治理論的理想案例庫和試驗場,也應當成為民族政治理論生發及知識增長的源頭。歷史政治學作為新興的中國本土化的政治學研究路徑,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研究提供了更契合其特質的路徑與范式,同時也能夠在這一學術主題中建立起自己新的知識增長點,并從中獲得更為堅實的歷史、實踐與理論的支撐。
一是有助于對歷史合法性的追溯和歷史延續性的闡釋。在歷史政治學的視野里中國政治是一個整體性概念,在結構性意義上包括中國的產生、組織與運轉三層含義[8]。無論是從哪一層來看,多民族國家的共同體建設都是十分關鍵的議程,這涉及中國作為多元一體國家的歷史合法性的問題。只有從歷史角度才能全面而準確地認識這一問題?!岸嘣迸c“一體”的有機關聯有著非常持久、復雜的發展演變過程,深刻影響了當下中國的民族政治樣態,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研究繞不過去也不能忽視的內容。
二是有助于闡明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與政治核心要素結構的關聯。最高政治權威的存在是古今中國政治結構中的“不變”,這是驅動中國產生、組織、運轉的動力源泉,也是民族事務治理的主體。通過歷史政治學的理路將最高政治權威與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關聯起來,借助歷史政治學在政黨研究領域的“他山之石”,有助于把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研究推向深入。
三是有助于以歷史政治學的知識生產服務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實踐。歷史政治學的研究進路能夠將豐富的歷史素材更高效地與政治學科相關聯,提煉出一般性理論,把史學的富礦轉換成政治學的養料。例如,在我國歷史上的民族大融合中,與族性因素結合的政治理念、制度、行為在其中發揮著主導性的作用,相關的歷史資源如果以政治學的范式加以篩選、轉換、整合、提煉,就能更好地滿足“古史資今政”的現實需求。
一是有助于完善國家形態變遷研究。歷史政治學在“科層制管理”“民主制辨析”等國家議題中進行了深入探討,但僅憑“文明國家”等解釋框架而不引入對“族”的關注,不足以形成關于中國國家形態演變的完整認識。將中華民族共同體整合融入歷史政治學的研究議程中,有助于延展歷史政治學的研究議程,豐富其國家研究的層次與維度。
二是為政黨中心體制研究增添民族事務治理向度。政黨中心體制是歷史政治學視域下中國政治的核心特征。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是中國共產黨凝聚人民、鞏固政黨中心體制的重要政治舉措。以往的歷史政治學研究多從社會整體角度或階級、階層角度探討政黨中心主義的產生、發展、演變,而共同體建設研究聚焦于民族,能夠豐富政黨中心主義研究的維度。如果考慮到政黨中心主義與中國政治、國際共運以及后發國家政治等議題的匹配性,考慮到多民族國家治理議題的普遍性,那么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研究顯然具有積極的普遍性意義。
三是為全球的民族事務治理議題提供中國方案。共同體主義可謂是當代世界各國進行族際政治整合的一條重要的新路徑。中國的發展進步很大程度上可歸因于中國的政治文明成果,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中國的共同體建設成果。就多民族國家整合議題而言,在比較研究意義上中國的正面案例較多數國家更有意義。因此,作為中國政治本土性的一部分和中國政治文明的重要內容,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當然能為全球性的多民族國家整合、國家治理議題提供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