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牛散談

人們都很贊賞牧童騎在牛背上放牧吹笛的生活情景，其實這種生活是很少有的。

在我們四川中部淺丘一帶，過去人們養牛，除了少部分養黃牛外，其余都養水牛。因為在那時，水牛相當于現在的拖拉機，耕田犁土都少不了它。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水牛還作為判別一家農戶強不強盛的標志之一，水牛的位置一直被排在那時農民的“四大農具”的前列。解放初期的農村劃定家庭成分，還看其有無耕牛：有者，基本劃為中農或中農以上，包括富農、地主；無者，就劃為貧下中農及雇農。

過去人們常說“一牛一夫”，指的就是一頭牛需要一個人來飼養管理——牛的肚子大，吃得多，需要一個勞力割草、喂水、刨糞等。專門養牛的這個人，被叫作犁牛匠，得是勤勞、誠實、性情溫和的人。如果一戶人家有幾個孩子，要挑選一個來養牛，標準也是這樣，否則養不好如此重要的牛。

物質條件上，養牛需要一個結實的牛圈。沒有一個結實的圈，一不小心牛就逃逸出去，一逃就是一二十里；第二天順著牛腳印找去，牛雖然被找到，但被牛損壞的莊稼可不少，需賠償的東西也不少。在人民公社時期，我們生產隊的一頭牛夜晚跑了出去，在兩塊稻田里走了一趟，最后生產隊就賠了稻谷八百斤。

養牛還有一點特殊：需要一個牛滾凼。牛在整個夏天及初秋，大約上午十點到下午六七點鐘，都泡在牛滾凼里，這樣才能讓它避暑降溫，減少蚊蟲的叮咬。牛滾凼里的泥水，摻雜不少牛屎牛尿。凼底的淤泥烏黑肥厚，里面的泥鰍黃鱔長得相當肥壯。淤泥一年清理一次，堆積起來，晾干后，栽種芋頭、南瓜、紅苕還特別好。

過去農戶養牛，養公牛一般不讓公牛與母牛交配，因為公牛交配了一次之后就會成癮，見母牛就去追，很影響養牛的正常管理。養母牛，一般也不讓母牛懷胎，因為母牛懷胎后的最后幾個月，不能勞動，勞動會使母牛早產難產。另外，產下的小牛，也要兩至三年才能勞動；母牛哺乳期間，勞動也受影響。那時莊稼人養牛，不是用來產小牛的，而是用來耕田犁土的。

養牛，也難免遇上牛生病。大病，找牛太醫。牛太醫一來，摸摸牛背的冷熱，打開牛嘴看一看舌苔，然后開一服中藥，叫你去中藥鋪揀好，拿回來煮水后喂給牛吃。但苦藥，牛是不會自己吃的，要人工灌喂。給牛灌藥，辦法是用一個長長的竹制摻筒，將藥水裝進摻筒，再將摻筒塞入牛的食道，強迫牛吞咽下去。

若是小病，養牛戶自己就能醫治。“久病自成醫”，養牛久了，見牛太醫的次數多了，牛主人自己就成了牛醫生。牛傷風感冒了，就用“瓜子針（一頭像南瓜子一樣的刀鋒針頭，另一頭帶有像一般針一樣的針孔）”固定針尖的長度后，在牛尾、牛的肩胛骨處刺幾下，在牛耳朵的青筋處放兩滴血，或在牛的前腳膝蓋的兩側刺兩針，牛的傷風感冒就治好了。如果牛的胃口不行，就用稻草包上一點鹽巴和一些“鍋煙墨（鍋底及外圍的黑油垢）”，橫過牛的嘴里，拴在牛頭頂上，讓牛含著那鹽巴和鍋煙墨不停地嚼，一兩頓飯的時間后，將鹽巴和鍋煙墨取掉，牛的胃口就打開了；還可以卡定瓜子針刺的長度，掰開牛嘴，拉出半截牛舌，也刺兩針，牛的胃口也就打開了。

若是遇見了“牛脾氣”的“犟牛”，也能“治”。牛一歲左右的時候，在牛的鼻子內最薄處穿個孔，然后拴上繩子。給牛鼻子穿孔，家養的牛，一生至少穿一次，或者兩三次。給牛鼻子穿孔，還是用“瓜子針”，瓜子針針孔穿著一頭細一頭粗的繩子，針從牛鼻孔里最薄處穿過去后，繩子就拴在牛鼻子上了，待傷口長好后再用索子加一個木制牛盤。牛鼻孔的傷口，牛經常舔舐，大約經過一兩個月，傷口就痊愈了。

性格特烈的牛，為了吃草或者為了自由，會使勁地奔拉，會將鼻子拉缺，于是成為缺鼻子牛。為了拴住它，又要在鼻子側面的其他處，重新再穿孔，程序與第一次打孔一樣。有的第二次打的孔又被拉裂，又要進行第三次打孔。缺鼻子牛外觀受損，如要賣掉，價錢會降低不少。

若是遇見太倔的牛，過去采用的手段比較殘忍——用幾股繩子將牛角根拴牢實，再將它拴在一棵結實的樹上，然后矯治人手中捏著一個秤砣，一邊罵牛一邊打牛，有點像大人體罰孩子。這種矯治，選擇在牛發脾氣之后效果最好。每次懲罰時間長一點，經過幾次之后，牛倔強的脾氣就改過來了。

有牛脾氣的牛，也有弱牛。冬天水冷草枯，是牛最難過的日子，不少的老牛病牛就死在了冬天。這個季節的牛，主要吃的是干稻草，飼養員每天也為它割點青草去讓它見青。干稻草營養差，不少時候需要給它加一點紅苕等。它喝的水需要燒熱，不然會被凍生病甚至死亡。特別寒冷的三九天，還需要給牛披上牛蓑衣，它睡的地方還需要鋪上厚一點的稻草，以保溫。

水牛一般能活上十五六年，結局不是老死病死就是進屠宰場。人民公社時期，牛的壽命最長，基本都是活到自然死亡。那個時期，生產隊最重要的生產工具就是牛，上級文件規定不準宰殺。一頭牛就是病得要死了，也得經過獸醫的檢查、公社的批準，才能宰殺。公社批準宰殺耕牛也有特例，在回族聚居的區域內，每逢過年及古爾邦節，公社也同意分別宰殺一頭老耕牛。

解放以前，川南的耕牛還有一個結局，那就是，被淘汰的耕牛會被賣到自貢鹽廠，讓它去拉兩三個月抽取鹽鹵的絞盤車，待它無力氣之后，再進屠宰場。很早以來，自貢餐館的牛肉就很有名氣，就是因為自貢宰殺的老牛多。

有人說很贊賞牧童騎在牛背上放牧吹笛的生活情景，其實這種生活是很少有的。過去除了農戶自家的孩子養牛可以騎一下牛之外，其余被雇用來養牛的“割草老幺”是不敢騎牛的，就是去放牧，也只能牽著。再有，農村能識譜吹笛的少年又有幾個？

還有一處“謬論”——“老牛自知夕陽晚，不用揚鞭自奮蹄”，這句話不知道是臧克家觀察出來的，還是同“羊有跪乳之恩” 一樣，是文人墨客杜撰出來的。據我的觀察，牛沒有那種人的思維和人的積極性，它不會因為完成一項人的既定任務而做出努力，另外它更不知道犁牛匠的任務是什么。 至于“羊有跪乳之恩”，其實是養殖的母羊乳房大，都要觸到地上了，小羊吃奶，若不跪著，就吃不著奶。“跪乳”可不是羔羊的感恩之舉。還有，你看電視上，藏羚羊吃奶，巖羊吃奶，母羊的乳房小，小羊吃奶就沒有跪著。

說到牛，說到養牛，當過“犁牛匠”的我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即使在今天耕牛已經算不得重要“農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