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黃

油菜花黃，是鄉村的底色，意味著耕耘與希望。

一

曾幾何時，油菜花是鄉村里最普通的、也是最卑微的花，甚至不會被人看作是花。

記憶中，油菜花是不能摘的，一旦手癢摘了田地里的油菜花，那是要被母親嚴厲訓斥的。“摘了一束花，就要損失一棵苗，前期栽秧、施肥就全白費了。”母親的話，讓我絕不敢輕易地摘油菜花。即便是走過田塍，往往也會側著身子走，既怕傷著了油菜花，也怕油菜花沾染了自己的衣服而被母親誤會。

油菜花開時，蜜蜂會特別多。老家的正屋是青磚砌的，廚房和養豬的小屋還是土磚做的墻。土磚是在稻田里起的磚坯，有些稻樁仍夾在磚里面。過了幾年，土磚里的稻樁腐爛，便露出許多小洞。采蜜采累了的蜜蜂便會尋找土磚墻上的小洞來安身。

童年的一大樂趣，便是掏蜜蜂。用一根小棍子，找蜜蜂藏身的小洞，伸進去輕撥幾下，耐不住騷擾的蜜蜂便想爬出洞口，正好被孩子們捉住。一遇晴天，我們幾個孩子就比賽掏蜜蜂。整個村子，屋前屋后，我們都會掏個遍。膽大的孩子，掏到大個的蜜蜂，便拔掉尾刺，并擠出蜜來用舌頭舔一舔。舔出一絲甜味，便會發出“真甜”的尖叫。我沒那些孩子膽大，手反而被蜜蜂蟄過幾次。

我把蜜蜂裝在小玻璃瓶里，拿到太陽底下看蜜蜂“打架”。那些被囚禁的蜜蜂或許不是打架，而是拼命地想逃走。為了安撫那些小蜜蜂，我去池塘邊摘了一些野生的油菜花。油菜花放進瓶里，蜜蜂們安靜多了。或許是有蜜采了，也或許是油菜花的香氣讓它們的情緒平靜下來了，又或許是多了一些陰涼讓它們不再那么狂躁。可第二天打開瓶子一看，蜜蜂全都死了，我很是神傷。

好在孩子們做一件事情的熱度總是有限的。過了幾天，我們便沒有太大的興致去掏蜜蜂了，要不然真不知有多少蜜蜂要遭殃。

二

油菜花開得特別盛時，夜間偶爾會來一場春雨。早晨，有些凹痕的地面上會稀疏地留下一條黃色的印跡。我很驚訝：天上怎么下起了黃雨？難道是有妖怪在作祟？我努力地回憶《西游記》中哪個妖怪會下黃雨。黃袍怪嗎？他能用黃袍遮天，并讓黃袍變成大罩罩住對手，但他不會下黃雨。黑風怪嗎？他原本就是個熊瞎子，喜歡把自己的住所弄得仙霧繚繞，但他也不會下黃雨。那么，是雷公、電母嗎？抑或是東海的龍王打了個噴嚏，把黃黃的鼻涕噴了出來。想想，真覺得惡心。

在外忙乎了好一陣子的母親回來了，她身上還沾了不少油菜花瓣和油菜花粉。我沒問母親忙什么去了，而是問她地面上那黃黃的東西是哪個怪物弄的。母親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并用手揉了揉鼻子，“那個黃東西哪是什么怪物弄的喲，是油菜花的花粉。現在油菜花開得正盛，一些花粉飄到空中去了，遇到春雨，就形成了花粉雨。”

“花粉雨，花粉雨，好好玩喲。”我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若有所思地離開了。后來我才知道，一到了油菜花開的季節，母親是十分痛苦的。因為她的鼻子對花粉過敏，又癢又打噴嚏。那個年代，別說家里沒有口罩，即便是有口罩，那也是戴不出門的。白口罩只屬于醫生。一個女人戴口罩下地干農活，估計會被其他人用異樣的眼光盯著。母親就那樣忍著，忍著奇癢并不停地打噴嚏，還要去油菜地打木樁，好把路邊長得極盛的油菜架起來，免得一長出菜籽莢就倒伏在路上被人踩壞。

三

讀中學，上晚自習。下午放學回家，母親還在地里干農活，廚房依然是鍋冷灶涼。而在春天，人餓得特別快。櫥柜里放著中午剩下的半盤冷菜，我忍不住要用手抓幾根塞到嘴里。到現在，母親還常念叨：“菜一做好，你總想著用手抓來嘗一嘗，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這么多年了也不改一改。”我想，饑餓留下的印跡，豈是那么容易改過來的？但我沒有告訴母親。

春天的蘿卜是小人參。我顧不上它是不是母親晚上用來做下飯菜的，便用菜刀削了一個來吃。還別說，春天的蘿卜水分十足，有股甘甜味兒。可吃下一個大蘿卜，不用多久，我的肚子也像是鐵扇公主的肚子里面鉆進去個孫悟空，那可真叫難受呀！此后，再饞，我也不敢吃一整個的大蘿卜了。

母親知道后，便在年前多熬些麥芽糖，與爆米花裝在一口陶缸里，讓我們在春天拿來充饑。下午放學，我從缸口敲一小塊麥芽糖吃，就不用再吃蘿卜了。

嘴里嚼著一塊麥芽糖，手里拿著一本書，趁著天亮，我走進油菜花盛開的田野去讀書。晴天的傍晚，學校旁邊的油菜地里都會傳出陣陣的讀書聲。記得那時候的田塍沒什么雜草，不知是勤快的人們把草除了，還是被我們這些學生踩得雜草不生。當然，有些學生去油菜地里讀書是假，打鬧玩耍才是真。后來，有村民到學校告狀，說學生讀書時折了他家地里的油菜花。校長便在課間操時講了紀律，說的話和我母親說的差不多。好在，學校并沒有完全禁止學生再進入油菜地讀書。

或許是遺傳了母親的過敏體質，我一進油菜花地，也愛打噴嚏，但那時候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意思的是，我一次無意識地打噴嚏，驚起了花叢中的一對“小鴛鴦”。看到我，男生有些生氣，而那個女生則羞澀地跑開了。我不認識他們，但知道他們是比我高一年級的學生。那個男生比我高大，用兩個手指頭惡狠狠地指了指我，好像在說“要是把這事說出去，我把你的眼睛摳下來”，我假裝沒看見他們，徑直讀書去了。

“將軍趕路，莫追小兔。”這是讀大學時的心理學老師給我們講的一個玩笑，叫人晚上別沒事往小樹林子里竄，免得打擾了談戀愛的青年男女。現在，走過成片的油菜花地，我仍會想起當初那對“小鴛鴦”被我撞見時的慌張，覺得著實有趣，不禁啞然失笑。

四

大學畢業，我去了鄉鎮工作。我是在農村長大的，在城市里游走了幾年，再回來，也并不陌生。周末，沒人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爬上頂樓。站在上面，四下環顧，遠處的田野，重重疊疊，油菜花黃。黃花叢中還夾雜著白色的梧桐花。在夕照之下，那一刻，我醉了，沉醉于鄉野的美，沉醉于四下的靜，沉醉于我的不存在……

就在那個春天，我邂逅了突如其來的愛情。油菜花的明亮，就像是她的笑臉；油菜花的香氣，就像是她身上散發出的清香，不但沒讓我打噴嚏，反而讓我十分享受。我給她寫過長長的信，她積極地回信，一度讓我的心像油菜花一樣怒放，怒放在那個春天。可讓我期望油菜花能結出豐滿的菜籽莢時，那段愛情卻毫無征兆地結束了。原來，油菜花落，春天就會很快結束。沒過多久，我帶著幾袋書，離開了我工作的第一站。

后來，我回去尋找曾經站在頂樓看到的那片油菜花。遺憾的是，那幢樓已被拆掉了，再也找不到原來的制高點和同一方位。其實，即便是高樓還在，遠處的田地也已經變色了，有的荒蕪，有的只留下星星點點的油菜地，沒有成片的黃。而梧桐花，或許是因為季節的緣故，居然沒有開放。那片油菜花和梧桐花，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青春記憶里。而那份愛情，來得有些猝不及防，也沒像那片油菜花一樣結出果實，最后只留下了曾經的一抹亮色。

油菜花黃，是鄉村的底色，意味著耕耘與希望。很多人去油菜花地打卡，打的并不是那片花，而是自己的青春與過往，以及對未來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