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 與第三交流的誕生

內容摘要：語言大模型ChatGPT釋放了強大的行動力，以人工智能為主導的交流范式逐漸成為可能。如果說口頭交流是人類的第一交流的話，那么文字交流就是人類的第二交流。ChatGPT帶來了人類的第三交流：它不僅像第二交流一樣具有界面，需要中介化和銘刻系統，而且也像第一交流一樣讓人感覺具有即時性和即刻的生成性。第三交流提供了標準化的語言和便利的服務，讓機器像人一樣說話，人像機器一樣說話，讓人類深陷自我認識的危機。而這一不可避免的危機背后，仍然是資本增殖的強求。

關鍵詞： 第三交流；銘刻系統；ChatGPT；語言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3.06.003

美國人工智能研究團隊O p e n A I 研發的ChatGPT-4.0語言大模型的問世，讓傳播學界高度矚目。既有研究或聚焦GPT本身，從GPT的運作機制解釋它的類人化行動；或聚焦GPT的后果，判斷它生成的內容將對內容生產者，特別是對社交媒體和文化產業 造成的影響。進而延伸出來的討論是GPT與人的存在問題的關系，有學者把它比作凝視人類的他者，抑或是會辯論的蘇格拉底。然而，GPT畢竟還沒有形成自我意識，它仍只是人工智能產業的一個產品，依然受制于資本增殖的要求和邏輯。因此，本文依然需要站在產品與消費者或者說用戶的框架里來思考GPT。作為一種消費品，GPT的商業潛能仍體現在用戶的人機互動體驗中。也就是說，只有用戶產生了“交流”的感覺，GPT才能在流量邏輯中獲得存在的價值。

GPT作為一種大語言模型，完全基于二進制編碼和海量語料庫的機器學習，它的語言生成完全建立在詞與詞共現概率和句與句共現概率的基礎之上。所以，GPT就是一個從超級語料庫中提取信息并將其有效可視化的人工智能技術。在GPT那里，任何語詞都是二進制的編碼，它只能通過數與數之間形成的對應和映射關系來辨別詞與詞的差異和聯系。因此，有學者將人工智能生成的文字理解為“文本生產函數組合方式的改變”。比如，它“說話”時，完全不需要知道“太陽”和“月亮”的所指，只要通過識別出“太陽”和“月亮”經常出現在上下文的同一位置，就有可能推測出它們是同一類型的詞。不同的字、詞或字詞組合攜帶著在無數原語料中的坐標，經過各種數組的運算，生成另一個文本。其中，不同的計算方法就意味著不同的語言模型。GPT的“語言”并不屬于它本身，這些語言也不能幫助它“思考”并形成“自我意識”。因而，GPT只是一個純粹的文字銘刻系統（也就是一種符號化和客觀化的語言系統，用基特勒的話來說就是話語網絡）。當然，隨著它的不斷發展，它也會成為圖像、影像和聲音的銘刻系統。只是由于人工智能算力驚人，這種銘刻系統可以隨時生成，才會造成它是被創造出來的假象。如果不有賴于銘刻系統，那么，GPT根本無法與人發生任何語言交流上的關系。

然而，人的語言卻完全不同。結構主義語言學將語言的分析置于所指和能指的關系之上，因此，就永遠也無法回答這樣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為什么在所有生物中，只有人具有語言能力。事實上，人的語言之所以獨特，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語言就是人的思維方式本身。人如果不理解什么是“太陽”和“月亮”的所指，那么太陽和月亮就不會進入他的語言系統；如果太陽和月亮不存在于人的語言系統中，那么它們也不在他認知和感知的范圍內。如果沒有語言，人連感知都不會發生，更不要說有什么思想和行動了。“沒有語言，我們想不出還能有什么方法去完成這一切。這一切主要為思考、計劃、釋義等，都是內在的東西。”所以，以喬姆斯基（Avram Noam Chomsky）為代表的一批語言學家主張用本能來解釋人的語言能力，他們想指出，兒童在沒有掌握語言之前，就已經具備了語言能力，而這一切放在任何生物和人工智能那里都不成立。也就是說，人的語言的生成與銘刻系統無關。沒有銘刻系統，人也能用語言思考和交流。

所以，與人的語言相比，GPT生成的是一種數字化的“類語言”，而非真正意義上的語言。可問題是：人為什么具有與人工智能進行語言交流的能力？畢竟人的語言與人工智能生成的語言是完全不同的，前者的語言是一種思維方式，而后者的語言是一種數字的可視化。繼而帶來的問題是：人與人工智能的交流何以可能？這種交流又意味著什么？而回答這些問題必須要追溯到人類的第一種銘刻系統——文字系統那里。

一、文字系統與第二交流的誕生

對于文字的出現，學界有著完全不同的態度。有學者認為，文字讓口語變成了永恒，因而是一場交流的革命：

語言是人類傳遞和傳播經驗的通用方式，它會在瞬間消失；在一個詞語被完全言說出來之前，它就已經永遠消失了。而文字是使被言說的詞語成為永恒的最早的技術，它改變了人類的環境。

文本是信息交流的革命，它使個體不用面對面就能分享信息。……文字是歷史的開端，因為它結束了對口說語言的依賴。若不能記錄收支平衡，則不能進行商品交易和行政管理。……文字使我們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記錄下來，以便及時進行分類、審查、修改或刪減，這樣做可以使文本更具邏輯性，否則就不能表達出思想的深度。從文字出現的那一天，關于語言的技術就開始伴隨人類，它可以使口頭語言固定化和客觀化，因而克服了口頭語言在交流時的時空局限。作為口語的技術化呈現，書面語言在交流上的突出功能得到人類社會的廣泛認同。

然而，反對書面語言和文字系統的先賢大哲似乎也不少。書寫首先追求語言的客觀化，這與語言的個體性存在根本沖突。彼得斯（John DurhamPeters）注意到，我們在文字中接觸到的最富智慧的人——蘇格拉底、耶穌和孔子，都不約而同地拒絕了把語言付之于書寫。他推測，“盡管在學說該包含何種內容以及該對誰傳播這兩個問題上，他們都殫精竭慮，但其身后的人該如何解讀其學說，他們都放棄了控制權”。這一“放棄”的姿態含有策略性的意味，更直白地說，他們其實是因不愿放棄對語言的控制才放棄了書寫。書面語既是對口語的顯化，也是對口語的異化，是造成語言與說話者的分離、使其“自身從目的淪為手段”的重要一步；用書寫代替言說，就意味著對個人的精神、意志和感受被非個人的文字媒介技術所代表做出妥協，允許一位“他者”成為自己的“嘴替”。三位先哲不愿而非不能用文字記錄語言，彰顯了他們不妥協、不允許、不情愿向文字讓渡自己“說話”的權力。

蘇格拉底對書面語言的反對最具代表性。他的觀點可以被總結為：文字和書寫技術會使人的思維退化。這是因為文字是一種沒有人性、沒有個性和削弱人記憶能力的語言技術，它將活生生的交流場景變成了一場場不分對象的任意撒播。蘇格拉底的思想是深刻的，依靠技術代具的結果必然是主體性受到限定和威脅。“在蘇格拉底看來，一切新媒介（如文字、物質技術等）不僅影響信息或思想交換渠道，還可能替代和取消人體本身的存在。”

蘇格拉底開啟了歐洲思想史的反媒介傳統。這種傳統不僅影響到了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也與基督教的交流觀不謀而合，并最終成為一種帶有主流色彩的“反媒介”的媒介觀。幾乎所有持相似觀點的學者都渴望一種“天使般的交流”，在他們看來，文字等媒介技術的中介會影響交流的徹底性，阻礙了心靈間的自由往來。“西方（甚至人類）的媒介思想基本上是以反媒介（有形或無形的中介、介質或中間物）的價值取向出現的，從而形成了一種反媒介的媒介觀。”吊詭之處在于，一方面，媒介之外無他物，另一方面，學者們卻認為媒介限制了交流，限制了主體的自由。這種對于媒介無可奈何的態度，深深折射出人們對傳播技術的不屑。

許多人還是更向往未經符號技術所中介的語言，而這種語言先于文字。孩童還來不及等到學會識文斷字就學會了說話，還不會說話時就發出了各種聲音來表情達意，比如哭聲——大多數人在呱呱墜地的那一刻都聽到了自己的哭聲，從此，他們就再也沒有忘記過這種“說話”方式。如果我們愿意稱之為語言的話，那么語言就是一種完全內在的——用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的話來說——無法被遺忘的存在，它的發生正是有感受的人區別于機器的證明：

這種令人為之動容的聲音若不與人類生命的表現聯系起來，就只是一股空無內容的氣流而已。一切感覺的聲音都不外乎如此。在生動的聯系中，在大自然積極作用的整個畫面中，這些聲音是感人至深的、內容充盈的；但若與周圍的一切隔絕開來，失去了生命，它們就僅僅是一些沒有意義的字符。

這番對口頭語言的頌揚還傳遞了另一則信息：身處書面環境，我們對語言的理解，不能不建立在對書寫體系的反思之上。人們可以在重復的訓練中學會寫作，在書寫中習得的語言卻未必是“活生生的語言”。口頭交流中的語言不適合被文字化——交流者通常會發現，說話和寫字是兩回事：一旦試圖提前背誦即將說出口的話，表達就會變得機械化，交流的節奏也會受到干擾；一邊說話一邊記錄，更需要具備在不同的狀態間快速切換的高超能力。當語言進入書寫體系，獲得了實體的力量，人就會從最自然和真實的即時性感受中抽離出來。對此，麥克盧漢也有同感，他的論斷是：“書寫傾向于一種分離和專門化的行為。”

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也同樣強調口頭交流不可言說的“妙處”，一個人學會了一門本不知曉的語言，或掌握了一種新的說話方式，并不代表他獲得了一項新技能，但或許意味著他“在語言上取得了一種經驗”。這種經驗無法在文字中得到精確的描述，也不能通過語聲傳遞給別人——看和聽都不能幫助人們在語言上取得最重要的經驗，只有在交流時，人才有可能與語言發生稍縱即逝的、靈光乍現一般的碰觸。

從上述論述可以看出，許多人都意識到文字作為一種媒介技術對主體性的限定，并意識到文字與廣義上的語言和口語系統不同。不過，很少有人真正去思考文字是一種什么樣的技術。這些年來，傳播學研究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文字載體和文字生產技術的變革上，并以此作為媒介史的線索來探討人技關系，但如果不了解符號本身的技術特性，這種基于媒介機械化和電子化的銘刻系統分析并不能真正揭示問題的關鍵。很多人想當然地認為文字符號是口語的客觀化，但究其本質，文字符號實際上是一種數字語言，是一種編碼，它和記號（比如尼安德特人的巖壁畫）以及圖像的關系更為密切，因為后者既可能用以記錄，又是最早的銘刻系統。對圖像帶來的革命，弗盧塞爾（Vilém Flusser）有著異常優美的描寫：“約四萬年前，在歐洲西南部的一個小山洞里，主體進一步回到其主觀性中，以此觀覽自身所處的客觀環境。但在這次回歸中，事物不再真實可感、纖毫畢現，因為人們的手不再觸及它們。它們只能被看到，也僅僅是表象。”只是很多年以來，人們關注巖壁畫的藝術性，而并不關注它的數字性。而且，人們（甚至包括弗盧塞爾本人）總是喜歡強調文字和圖像的差異，但實際上從數字的角度來看，它們并沒有區別。

在《字母表效應》一書中，洛根（Robert K.Logan）直接指出，文字看上去由口語演繹而來，實則與數字同源：最早引發書面傳播現象的是“計數以及記錄商業交易的需要”。蘇美爾人發明了用來表示農產品的數量和種類的符物，一般是形狀獨特的黏土制品。為了便于儲存，他們把多個符物裝進一種不透明的封套里，又想到了在黏土變干前，將符物的圖案印上封套以做標記。人們很快又發現，不需要制作煩瑣又不易攜帶的符物，印套本身就是一種符物。于是，平面化的標記系統取代實物的標記系統，人們接受了用視覺符號來傳遞信息。為了使這種符號還能指代實物以外的抽象信息，比如人的名字，蘇美爾人才發明了專門用來表示聲音的符號，即拼音字母表，使口語與書面語形成了一一對應的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講，熟悉文字系統的個體，實際上也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數字化的技術與觀念。

此外，文字與語言最大的不同在于，文字是符號系統，它的主要任務就是推動人與人的交流，克服交流的時空障礙。但對于語言來說，交流只是其功能中很小的一部分：“絕大部分語言都是內在的；外在的語言只有一小部分，外在的語言中真正用于交際的所占比例就更小……所以說語言的功能是交際并沒有多大意義。”語言的主要用途還在于建構人的自我意識與意識：“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跟自己言語。要做到不跟自己交談需要強大的意志。自我交談的時候，我們通常不使用完整的句子。很明顯，我們一直在大腦中使用語言，不過，是以同時存在的碎片、片段等形式在使用。”所以，書面語言是語言思維的外在化、客觀化、完整化和形式化，是語言銘刻系統的重要開端。它的出現加強了人們交流的能力和對社會的管控能力，但同時也瓦解了語言與思維的一體性。由于人類思維的碎片化和隨意性，具有客觀形態的文字銘刻系統在語用和邏輯上顯得更加完美，因而它反過來成為人類語用的規范，語言和思維才具有了二階性。

文字與口頭交流不同，它其實已經孕育了一種新的人類交流方式，這種交流因其符號化技術可以去遠、可以離身，也可以去場景，中介化和界面化的傳播因而變得可能。不過，受限于技術載體，這種交流方式的即時性較差，基本都有較長的延時性（到印刷術之后依然如此），它易被誤認為口頭交流的延伸。但實際上，口頭交流和文字交流是兩種不同的交流方式。本文想借用斯蒂格勒的“第一持存”“第二持存”和“第三持存”的概念來命名交流：如果說口頭交流是人類的第一交流的話，那么文字就是人類的第二交流。

二、GPT與第三交流的誕生

盡管以蘇格拉底為代表的先哲并不喜歡文字，然而，大多數嘗試掌握文字的人對文字在交流方面尤其是支撐社會管理方面所具有的獨特優長還是會做出相應的妥協。在彼得斯看來，媒介化交流需要這種妥協的精神。無論是用文字代替蘇格拉底本人在場的言說，還是在招魂儀式里等待亡靈的一聲叩擊，交流者并非意識不到其中的自欺欺人，但是他們依然努力適應著銘刻系統對其交流主體性的規訓。“一切試圖實現交流的努力都蘊含著怪誕。”自從書寫媒介出現，人們就生活在這種怪誕之中：書寫明明無法讓說話者親臨現場，人們卻要適應與之交流的假象；他人的存在似有若無，人們卻必須依賴文字這樣的媒介技術與之互動，即便更像是“無窮極致的單向撒播”，也不得不適應一個“人體已外化為媒介”的世界。媒介化交流的深切痛處就在于，人人都在扮演等待戈多的角色，交流的對象無形無相、無聲無息，卻要幻想出與之共在的實感。

所以，從文字開始，一系列銘刻系統一直都在塑造人的主體性。這其中不僅有文字，也有圖像和影像，甚至還有經由書面化過程形成的次生口語。面對冷冰冰的文字，閱讀者必須想象著交流的場景，想象寫作者的表情、語音、語調和態度。而寫作者在寫作時也必須想象讀者閱讀的需求和好惡，這樣的交流其實是一種基于想象的交流，是一種自動完形的格式塔心理學。文字系統通過編碼要求人們不但應當具有相應的語言能力，而且必須具有一種技術調試的技藝，從流動而具體的口語環境中抽離出來，通過文本調試出一個合乎邏輯的上下文場景。這種調試改變了交流的本質。蘇格拉底不愿讓文字代他說話，是因為他察覺到書寫體系以其可見性確立的客觀表象“具有欺騙性”。對人類來說，口頭語言即“說話”是比文字更加古老的存在；對蘇格拉底來說，“人的靈魂是比莎草紙更加耐久的‘媒介’”。今天在互聯網上，擬像或者說關于人或事件的數據比真實還要真實，長期受到書面文化影響的個體，只相信他們看到的符號和數據流，對真人真事毫無興趣，這在很大程度上驗證了蘇格拉底的擔憂。

文本突然獲得了獨立的地位，交流變成了閱讀理解，變成了以文本為中心的活動，人們逐漸適應了按照自己的想象和經驗理解文本，習慣了基于銘刻系統的交流，從而成為靜默的閱讀者。而且久而久之，人們這種具有格式塔心理學色彩的技藝似乎漸漸隱身了，基于銘刻系統的交流變成了一種再自然不過的日常生活。隨著大眾傳播媒介登上歷史舞臺，這種交流方式壓倒了面對面交流成為人類最主要的交流方式。交流變成了銘刻系統與人的交流而非人通過銘刻系統交流。人們之所以可以習慣讀報、聽廣播和看電視這種單向度的傳遞，書面文化所建立起來的交流傳統功不可沒。

語言來自人的感受、經驗和思維，沒有語言就沒有人的思維。而文字是客觀化的物，它在人那里所召喚的是主體的意向性。依靠意向性的召喚，以文字為代表的銘刻系統塑造了交流的體驗，而能夠生產文字的GPT自然也有這樣的召喚力。GPT是一個特殊的機器主體，無論環境如何變化，它自身不會產生意向性，只會做出模式化的回應，這種回應來自0和1的數字游戲，來自這兩個數字按照規則排列組合的結果。作為史上最強大的符號系統，它“超越了所有其他或多或少具有象形文字或模仿聲音的書寫語言那樣的模仿。它單純在0和1之間的交互頻率不僅可以儲存不同的語言輸入，而且——就其關系僅僅是形式上可表述而言——還可以將它們相互結合起來”。簡單地說，它不是在與人交流，它只是按設定的方式生成語言。然而這一切已經足夠，因為只要人類能在它身上看到自己的語言，意向性的交流就會隨即發生。

這種交流值得玩味之處在于，從本質上來說，它與人機對話的早期形式并無不同——計算機的使用者向計算機發出指令，計算機通過其程序和算法的運行進行回應。盡管如此，由GPT介入的人機對話卻極大地混淆了刺激—反應式的人機互動與人類傳統交流之間的區別。GPT不僅在執行提供信息的服務，與此同時，它在與人一同創造一種新的交流體驗，而人與計算機在這種情況下的角色混亂必然會引起人在交流中的認知危機。

科幻恐怖電影《梅根》（M3GAN ）似乎預言了這一危機。當人工智能主角——一個可以行走的GPT，朝著命令它終止運行的發明者說：等一等，我以為我們是在交流（I thought we were havinga conversation）時，被心生恐懼的發明者按下了隱藏的強制關閉鍵。發明者向人工智能輸入了指令，卻不料，它把這則指令轉譯成了對話，并試圖在對話中說服發明者放棄自己的指令。這一橋段籠罩在“交流”一詞的魔力中，自認為懂交流的人也時常被它蠱惑。當人工智能將這個詞砸向它的發明者——一個整日把自己關在實驗室里的“技術狂”，她更是毫無招架之力，甚至困惑至極。在她的觀念里，人類制造了交流的麻煩，比人腦的知識儲量更大、信息處理能力更快更強的人工智能，才應是負責解決這一問題的專家。所以，當它以“交流”回應“指令”時，她發現自己并沒有立場和一個人工智能去交流“交流”的問題，只有手足無措。其實，她早該意識到，當人試圖越過不夠完美的銘刻系統——或者用彼得斯的話說，因“對語言這一樸素媒介的缺乏耐心” 而直接利用由數字生成的人類語言模版的時候，交流已經發生了質的改變。

經由GPT的改造，自書面語言時代已形成的銘刻系統及其交流方式出現了兩處革命性的進展。其一是在于銘刻系統背后的數據編碼從十進制變成了二進制，這就為數字標識走上數字生成奠定了基礎。十進制的數制長于標識并解釋對應物，而二進制的數制則通過編碼再造對應物。二進制將一切信息都轉換成1和0這兩個數字，即存在或不存在的排列組合，配合不同的計算方法，從這些數字中推導出各式各樣的視覺形態。對于計算機來說，英語或是漢字，文字或是圖像，都是一串串被標記出來的數字，它們的差別僅僅在于不同的編碼。其二是在于GPT及其背后的互聯網平臺所體現的驚人算力。憑借這種算力，它可以讓一個文本瞬間演化出無數個新的文本，其速度遠超人對文字的接受速度。還沒有反應過來，參與人機對話的人就產生了一種適應性的錯覺和想象，誤以為GPT吐出的一個個字是其即時的反應，而非在顯示已設定好的結果，就完全是一對一的對話。而且，由于GPT的主要優化方式就是根據人對其生成內容的優先級排序改進模型的參數，更高效且準確地獲取對方的反饋，以便預測出更多取悅對話對象的文字。GPT由此成為最能激發人類想象的非人對話對象，遠遠超過一般的寵物和玩具。

于是，因為GPT的出現，人類的第三交流正式登場了，它不僅像第二交流——書面交流一樣具有界面，需要中介化和銘刻系統，更像第一交流——面對面交流一樣讓人感覺具有即時性和即刻的生成性。這是一次交流的革命，盡管它并不一定是歷史的進步。如果要進一步分析第三交流與第一交流和第二交流的關系，我們會發現第三交流與第一交流的差別遠遠大于其與第二交流的差別。

第三交流與第一交流之間的斷裂遠大于連續，但給人的感覺卻是它以否定之否定的方式承繼了第一交流。在第三交流中，GPT只是在自己的語料庫里提取信息，只有編碼的耦合和調試，沒有任何的思維活動。這種“交流”實質上是一種抽空了情感、精神和思想的測算活動。依托于人機交互界面，GPT回到了類似面對面的即時互動中，但又與真正的第一交流全然不同的是：后者是本能、直覺和經驗的反映，不受銘刻系統所限，不用拘泥于文字的邏輯形式，常常轉瞬即逝。面對真實的人，人與人之間流動的是經驗、感受和關系；而在不可知的機器主體面前，曾經流動的靜止了，人們交換的是關在模型里的、被形式化了的文字。GPT需要做得既不是像人一樣思考、理解和表達，也不是模仿人面對面的交流過程。因為不需要如此，交流依然發生。然而，由于這種交流的即時性，盡管GPT中并沒有哪個模型或軟件真正參與交流，可參與交流的人卻不會產生這樣的感覺。通過人的想象，他們會認為這是一種極為接近面對面的交流方式，甚至比書面語言的交流更人性化。人工智能不需要意識到交流和交流對象的存在，人們卻可以把它當成“交流”的對象。

另一方面，第三交流與第二交流有很明顯的差異。但其實GPT并沒有顛覆第二交流的內在邏輯，相反，它與第二交流的連續統顯得更加明顯一些。許多學者，尤其是福柯（Michel Foucault），以強調歷史的斷裂為樂，而基特勒（FriedrichKittler）將技術的斷代式發展看作是歷史斷裂的動因，但這便同時辯證地意味著歷史連續性的存在。歷史的樣貌往往取決于我們看待它的方式。雖然技術一次次把人類推進“斷裂的時代”，人們看世界的方式卻自有其連續性。高明的傳播學者如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和彼得斯，都試圖在一些裂變的節點上顯化這種隱藏的連續性：“‘現在’與過去的某個時刻之間總是存在暗合。如果能將兩者對接起來，‘現在’的意義就清晰易懂了。”受到他們的啟發，本文認為當文字及其主導的交流方式出現以后，人工智能與人交流的內在邏輯已經奠定：數字化語言的邏輯與通過銘刻系統交流將成為人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人們在第二交流時代就已經是一種會編碼的語言生物，盡管文字的編碼方式為人所掌握，而二進制編碼僅為計算機所理解，但它們體現出的是一致的技術邏輯：建立一套更便捷、更高效、更易為人或機器管理的識別體系。因此，GPT的出現從嚴格意義上講，只是到目前為止功能最為強大的語言銘刻系統。它大大提高了銘刻系統的能力尤其是行動力，因而將人機對話的潛能發揮到了極致。

三、第三交流出現之后

從齊美爾（Georg Simmel）開始，社會學的一支——形式社會學就總是在強調社會存在于交流之中。這種觀點到米德（George Herbert Mead）那里到達了頂峰，在《心靈、自我與社會》一書中，米德強調，由交流（也就是后來我們常說的符號互動）構成的社會先于自我的生成。所以，交流一直被認為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先決條件，大家普遍認為，交流先于人并生成了人的主體性。不過，作為樂觀主義者的米德，似乎還沒有意識到，被生成的社會化個體，他們之間的交流被框定在一種或多種意識形態中；一旦接受了個體生成于社會，自我便蕩然無存。拉康（Jacques Lacan）考慮到了這一點，他用“鏡像殺死自我”的斷語，猛烈抨擊了交流的惡果，它將社會的標準強加在個體身上，并讓個體在無意識中接受了社會化的規訓。

與第一交流相比，基于現代社會的第二交流對個體有不少限定。它不僅要求個體掌握與文字有關的一整套技能和規范，還因此將階級區隔、性別差異、生命周期等一系列與社會有關的因素附著在個體身上，形成了一整套相應的社會秩序。當然，這一過程非常漫長，在機械印刷術發明以后的兩百年里，第二交流逐漸成熟。而在“世界被把握成圖像”的20世紀，第二交流因為大眾傳播媒介而成為主要交流方式。

然而，正當人類的第二交流到達頂峰時，人類的第三交流以迅捷的速度出現了。如今，不但諸如“大語言模型”“自然語言處理”“深度學習機器”等術語溢出了專業邊界進入日常詞匯，人工智能更是趨向“作為所有人的腦力勞動的工具同時滲透到一切生活領域，并且在真正意義上‘游戲地’普及開來，直到學齡前兒童”。隨著銘刻系統的自動化，人工智能像一個強大的行動者，必將擾動原有的交流格局，鋪設新的社會秩序。斯蒂格勒在討論第三持存這個概念時，曾經指出：“第三持存還是意識的代具。沒有這一代具，就不會有思想，不會有記憶的留存，不會有對未曾經歷的過去的記憶，不會有文化。”也就是說，在斯蒂格勒看來，如果沒有文字等銘刻系統所組成的技術代具，也就是第三持存的存在，人的思想活動和記憶活動就無法傳承。我們可以想象，對于語言大模型的不斷滲透，人們將很難擺脫對第三交流的依賴。離開了人工智能這個技術代具，人們在工作世界和生活世界中的交流將可能變得極不順暢。

海德格爾指出，技術不僅僅是一種手段，還在構造著人與世界的關系。“現代技術不是目的的單純手段，而是本身參與到自然、現實和世界的構造中。……凡是使用一種新技術的地方，總是也構造出人與世界的新關系。”技術在被人工具化的同時，也將人變得工具化，從而將人也轉變為工具。GPT當然也不僅僅是一種語言大模型技術，它被工具化的同時也改變著人與世界和人與人的關系。GPT的語言能力是建立在它的語料庫的完備程度之上的，它的語料庫或者說數據越完整，它的語言能力越強，這種語言方式既抽空了語言在交流中的本質意義，也必然抽空其交流對象也就是人在交流中的存在意義。

目前看來，人類的第三交流并非第一交流的復蘇，它實際上是一種發生在人機交互界面中的文字與文字的交流互換，創造了一種新的人與技術的關系，而這種關系從主客體的行動關系轉向交往關系。人機交流依然仰仗第二交流的銘刻系統，但它已經從低調隱身的基礎設施變成了活力滿滿的行動者，進一步推動書寫媒介的客觀化、物化和商品化。此時，文字不再是語言的使者，而是雙方行動的方向標；它也不再是撒播的場所，而是系統的節點，人和人工智能通過文字相互定義、彼此規范，系統得以順暢運行。如果說人機之間真的存在交流的話，人們不再執著于與另一個生命體的接觸，甚至對方都不必存在。這種交流只能在文字的呈現中發生，如何呈現它決定了交流的偏向，因此，我們也可以說，不是交流者在交流，是文字自身在交流。從這個意義上說，第三交流是對第一交流的顛倒，文字先于語言，也先于交流，用說出的“話”來識別交流的過程，恰恰是對人類原初交流的“倒行逆施”，其所帶來的影響不但覆蓋了人與媒介技術的整體關系，且波及人類語言思維的形成。去人性化和機器性是第三交流的根本特征，而其后果必須使交流中的人帶上人工智能的特征。

人的人工智能化的第一個表現就是在語言使用上皈依標準化的語言大他者，而這個大他者將人類以往所有說過的語言都作為自己的語料庫。通過概率的原則，GPT可以推算出最為規范的語用，因此，它將生成一種最為規范的語言。人們不得不按這種語法來指導自己的語用，否則可能過不了語言學習這一關。而且，這個過程還可以不斷地調試和發展。人們說過的話、被記錄下來的話以及還沒有說出的話都能夠被系統識別出來，找到自己的數據形態。GPT再對這些數據進行清洗和計算，制造出更多決定人們說話方式的模型。可以想見，如果基特勒看到了GPT，他不會認為電子媒介時代的語用是“話在說人”，因為電子媒介時代語言的標準化與GPT相比，只能說是小巫見大巫。

人的人工智能化的第二個表現就是使自身的語言思維向人工智能靠攏，像GPT一樣思考世界。人工智能學會了如何計算出人們想聽的話，人們也要學會如何調試人工智能，從數據庫里提取出自己需要的話。人在不同歷史時期的語言經由不同銘刻系統中介，而銘刻系統的客觀化離不開人對自身語言活動的基本想象。第二交流時期的人寄希望于文字系統成為主觀精神的物質載體，觀念世界的客觀化物。而在第三交流時期，人們不用再糾結主觀和客觀的對立或統一，因為一切可交流的事物都是已出現的事物演算和推導的結果。二進制的優勢如此明顯，它的編碼簡單、透明，運作程序符合多數人的需求：“只要程序人員在每一個知識領域里都有足夠的菜單和足夠廣泛的虛擬實在性供人們使用，那么每一個個體都將用可能的選擇性來組成他的思維游戲，個體對一般知識的使用就將接近一個理想的狀態！”這也意味著，人的語言活動會因為被封閉在對“可能性”的計算、揣測和選擇中失去原有的創造力和生命力，仿佛被預先安置了一個語言算法，無論是認知和感知，還是思想和表達，都談不上主觀與否、正確與否、真實與否，只有可能被生成的和更有可能被生成的。

人的人工智能化的第三個表現就是對人工智能的依賴，從而導致自身的價值和能力被削減。人工智能的算力驚人，自然能夠替代多種腦力勞動。第一和第二交流時期，人們需要依靠獨特的語言能力和被銘刻系統訓練出的思維方式，而現在都可托付于人工智能的“大腦”。“ChatGPT可能注定不會是這么一個低調的基礎設施媒介，它不僅默默地服務于人們的社會交往，而且也同時會在工作和學習世界里高調地扮演著引人矚目的角色。”當前的GPT就已經可以承擔提供背景、提供翻譯、提供數據、生成內容、答題、跨媒體敘事等一系列的工作，已經具備了成為一名合格的秘書的基本條件，而這個軟件的成長性還相當可期。表面上看，這給人提供了大量的便利，但與此同時也讓人從此越來越離不開與GPT的第三交流。有如此強大的語言基礎設施的加持，意味著人們的腦力勞動也會被極大地解放，人們不需要強大的寫作能力，不需要學習太多的知識，不需要強大的計算能力，甚至可以什么都不需要。就像第二交流出現后人的記憶力普遍下降一樣，人的腦力勞動能力必將不可避免地隨著人工智能的發展而退化。

長此以往，人們將比第二交流時期更依賴符號系統的使用。原本專門化的技能變成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數字化語言資源，原本用以記錄和傳輸語言的手段滲透進語言，并掩蓋住語言的自然狀態。語言模型一旦跨越虛實邊界，實現全面通用化，文字憑借其可視化程度之高，最終將統合語言的其他表現形式，制造文字——或者說制造可見性，將會成為交流的主要方式。從這個意義上說，第三交流不但會成為純粹的視覺展演，而且這種交流一旦脫離了文字的包裝就無法實現。或許，人在充滿可見性的人機世界里仍在尋求心與心的接觸——“如果沒有觸覺，任何真正的社會都不可能存續。”

伊尼斯（Harold Adams Innis）曾表示，每一本書面著作的出現都會消減一分口語傳統的活力。他的擔憂不無道理，將語言表象化的手段增加，語言內在的價值難免不被打薄。文字、圖像、影像——越是將這些語言制品的繁盛視為語言的進步，越是把交流工具的擴展當作交流的便利，人們就越容易對語言產生功能性的需求和依賴，自然的交流變得不夠有效，語言的內在被不斷地消耗，直到語言和制造語言的手段變得無法區別。交流變成了一場場模仿秀，言說淪為視覺的產物。模仿替換表達，認同取代理解，形式消滅意義。物的邏輯從根本上瓦解了交流的意義，談話變成生產文字的勞動。個體不是通過機器與其他人交流，而是只跟甚至是只會跟機器生成的界面交流。這種交流不但否定了交流的意義，也抽空了人的內涵。那么，我們不得不發問：人還能否棲居在語言之中？而這一發問本身就意味著人類自我認識的高度危機感。

然而，即使人們感到了自我認識的危機，人類交流的第三交流化的進程也似乎已經不可逆轉，不管將來的第三交流是否由ChatGPT所主導，還是由不斷生成的更強大的語言模型所主導，第三交流都將成為未來人類的主要交流方式。而在背后起決定性作用的，是語言大模型在資本增殖上的意義。因為，語言大模型的頻繁應用，必將在各個方面大大助力平臺世界的流量經濟。

早在150年前，馬克思就表達過這樣的洞察：“在機器上，勞動資料的運動和活動離開工人而獨立了。勞動資料本身成為一種工業上的永動機，如果它不是在自己的助手——人的身上遇到一定的自然界限，即人的身體的虛弱和人的意志，它就會不停頓地進行生產。”今天看來，這一論斷不僅體現在體力勞動上，而且也因為人工智能的出現體現在腦力勞動上，用機器替代人在資本增殖上的作用是工業革命以來人類社會發展的重要趨勢。人是資本增殖的累贅，所以人必須盡可能退出資本增殖的過程，盡可能在其間扮演越來越邊緣化的角色，才是提高資本增殖效率的關鍵。人不僅在體力上會成為機器的附庸，也會在精神上成為機器的附庸。GPT及其展現出來的算力，其效率遠遠高于人的精神力，而且能夠很好地組織作為流量的海量個體為資本增殖服務。因此，不管我們愿不愿意，資本所造就的社會秩序還將進一步強化第三交流。那些在人工智能創造的美麗新世界里不斷沉淪的大多數，注定將被發明創造和升級換代人工智能軟件的少數人所統治。而維系這一秩序的，必將是越來越強大的幽靈般的人工智能。

（作者王沐之系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2021 級博士研究生；胡翼青系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