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3月29日,一位虛齡百歲的老人駕鶴西去。彌留之際,他最牽掛的就是即將付梓的《士禮居題跋》。這部八十萬字的皇皇巨著,是他為中國版本目錄學、文獻學留下的學術絕筆。
他就是版本目錄學家、被稱為“南圖掃地僧”“古籍活字典”的南京圖書館研究館員沈燮元。
“我一生只做了兩件事,一件是買古書,一件是編目。”自青年時接觸古籍起,沈燮元把畢生精力都奉獻給了古籍保護事業。為豐富館藏,他曾遍訪民間,搜集了大量珍貴善本。如今,南圖(南京圖書館)十大“鎮館之寶”中,有兩件就是經他之手買入;因文獻功底扎實,他歷時十八年,參與編撰了被學術界稱為“扛鼎之作”的《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作為主編之一,1995年,文化部授予他“特殊貢獻獎”。
筆耕不輟,金針度人。近百歲高齡時,沈燮元依然堅守自己的“工位”。在這個方寸之地,他用一支筆與異代知己黃丕烈對話。書桌邊的時光,寂靜又緩慢,那是他的一天,也是他的一生。
師從名家,與圖書館結緣
沈燮元是江蘇無錫人,1924年生于蘇州,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因家境富裕,他從小讀書。外面的世界風雨飄搖,他在書中自得其樂。四年級時,他去看書法展,回來寫了一篇文言文,老師“大為驚詫”,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十歲孩子寫的。
盡管從小就愛讀古書古文,然而,戰亂中求學,很難得償所愿。陰差陽錯中,1945年,沈燮元考入蘇州美術專科學校學習繪畫。不久,抗戰勝利。得知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已從廣西遷回來時,他毅然放棄畫畫,報考國專。
無錫國專誕生于1920年,創建人是中國現代著名教育家唐文治。擔任過教務長的,其中一位便是錢鍾書的父親、古文學家錢基博。在西學日隆、國學衰廢之際,無錫國專逆流而上,成為培養國學精英的搖籃。
入學考試時,要求作一篇文言文。對沈燮元來說,這是“小菜一碟”。果然,發榜時,他名列第二。那年,同時考入國專的只有二十多人,他的同學兼舍友之一就是后來的著名紅學家馮其庸。
在國專,沈燮元開始了對古籍的探索。從《史記》到《老子》,從訓詁學到目錄學,從諸子學、地理學,甚至古代數學,他都讀得如饑似渴。
隨著內戰加劇,氣氛緊張,教室不再安靜。在教務長王蘧常的推薦下,沈燮元、馮其庸以及幾位嗜書的同學可以到上海的合眾圖書館去看書。合眾圖書館是私立性質,時任館長的是創辦人之一顧廷龍——后來被稱為“殲-8之父”的顧誦芬的父親。
對年輕人的到來,顧廷龍既熱情又欣喜。國粹得以傳承,他非常欣慰。只要是他們想看的書,下一次到來時,他都會提前準備好。
合眾圖書館像一座避難所,在那兒,沈燮元潛心讀書,并開始在報紙上發表作品。讀到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一書時,他對其中提到的年譜產生興趣。梁啟超說,作年譜,有兩種人最難作,一種是功業大的、事情多的,另一種就是材料、事跡太少的。剛好那時,沈燮元從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中知道了清代小說家屠紳。屠紳作品不多,名氣也不大,屬于“最難作年譜”的一種。沈燮元年輕氣盛,他“偏偏要去試試”。
功夫不負有心人。不久,沈燮元用文言文編撰完成了萬余字的《屠紳年譜》,在上海的報紙上整版刊登。而那時,他還只不過是無錫國專的一名學生。
十年后,機緣巧合,《屠紳年譜》經完善后交到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編輯胡道靜的手中。沒想到,出版時卻出現反對意見。有人認為,一來,“年譜在內容上很貧乏”;二來,“假如要為屠紳這樣的人出版年譜,那么,要出版年譜的人就太多了”。
幾次商榷后,沈燮元得到了肯定,出版社的最終意見為:“本譜作者博搜屠氏同代人的詩文集及筆記記載,錄其事跡,編年排比,又輯錄他的逸詩遺文附后,對于研究清代通俗文學史者為一可貴的參考資料。”
1958年,這本小書正式出版,題簽是請畫家吳湖帆寫的,“瘦金體,很美”。書的定價是兩毛,沈燮元一共收到稿費五百塊。拿到那筆款,他為自己買了一塊瑞士手表,還做了一身進口料子的呢大衣,結結實實地“奢華”了一把。
晚年時,沈燮元謙虛地說:“唯此書系余少作,今日視之,不勝汗顏。”不過,讓他引以為傲的是,屠紳這個題目,后來也有不少人在做,但都沒能跳出他所作的《屠紳年譜》的“圈子”。
之所以能快速、系統地選到好書,得益于清末教育家張之洞的《書目答問》。由書目而順藤摸瓜,這本書猶如一把鑰匙,讓沈燮元找到了學問的門徑。從此,他在心中埋下一個夢想:編撰一套好的書目,讓更多讀書的人能夠選到好書。
那時,令沈燮元著迷的還有國學大師錢穆的書。抗戰勝利后,錢穆每出一本書,他都追著去買。得知錢穆蟄居無錫、在私立江南大學擔任文學院院長時,他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請錢穆來國專講一次課。
說干就干,沈燮元聯合好友馮其庸,兩人一起去江南大學邀請錢穆。來上課那天,錢穆坐著黃包車走在前邊,他倆跟在后邊,一路小跑。一個學術大家,為青年,為教育,為傳承傳統文化鞠躬盡瘁,這讓沈燮元的心中充滿感動。
1948年,二十四歲的沈燮元從無錫國專畢業。令他驕傲的是,他們那屆學生的畢業冊封面就是錢穆題的詞。
“買古書,等于交女朋友”
時局動蕩,到處兵荒馬亂,畢業后工作難找。到合眾圖書館看書時,顧廷龍對沈燮元說:“如果你不嫌簡慢,就到我這里來工作!”旁觀兩年,沈燮元對書的熱愛和做學問的態度,他全部看在眼里。
就這樣,沈燮元拿到了工作證,上面寫的是“干事”。當時,合眾圖書館被國民黨軍隊占領,大門口堆著沙袋壘的堡壘,站崗的士兵頭戴鋼盔、荷槍實彈。
前門緊閉,工作人員只能從后門進出。因為沒有對外開放,這個僻靜之地,成為學者們的精神家園。常來看書的就有胡適,他從北京來,整日坐在館里看《水經注》。后來,他還為圖書館的工作人員每人寫了一幅字,沈燮元拿到的是宋人楊萬里的詩。
有一天,門鈴又響起。顧廷龍不在,沈燮元跑去開門,一看,來人竟是出版《圍城》不久的錢鍾書!攀談中,聽出沈燮元的無錫口音,同是無錫人的錢鍾書很是親切。得知沈燮元畢業于父親曾經任教的無錫國專時,他們聊得更投機了。
戰爭曠日持久,前途渺茫,沈燮元不免有些頹廢。在顧廷龍的建議下,他開始抄書,抄的是清代學者吳大澂著的《皇華紀程》。當時,社會上有個流行詞,叫“應變”,顧廷龍自嘲說:“我們是‘抄書應變’。”
躲進小樓成一統。在抄書中,沈燮元的心情逐漸平復。兩萬多字的小楷寫完,上海解放了。中斷已久的交通恢復,因掛念家人,他想回家看看。臨行前,顧廷龍叮囑他:“若路上好走,便回來。”
回家不久,新中國成立。百業待舉,合眾圖書館面臨新的命運。沈燮元沒有回上海,就近去了無錫圖書館。一次,著名文獻學家趙萬里南下訪書,為北京圖書館(簡稱“北圖”)收集名家藏書和稿本,由沈燮元負責接待。陪同的幾天里,沈受益匪淺。
再見面時,是在蘇州。那時,沈燮元已調入蘇南區文物管理委員會。蘇南一帶,有很多藏書家,趙萬里仍然是來訪書的。對于古籍真偽、源流演變,他都能娓娓道來,令年輕的沈燮元欽佩不已。趙萬里對他說:“一部普通書,如果經過藏書家寫了幾句話,馬上會變成善本。”
善本有不少珍藏在民間。臨走時,趙萬里留給沈燮元五百塊錢:“請您代北圖收一些書。”
說來很巧,偶然機會下,沈燮元結識了江南著名私家藏書樓“過云樓”的第四代主人顧公碩。有此便利條件,在趙萬里的指導下,沈燮元為北圖收到不少善本。有一次,顧家一位遠房親戚要出售一部明刻本的《韓詩外傳》。在確定是真品后,沈燮元立刻為北圖買下。后來,這些書作為珍貴文獻,都編在北圖的善本書目里。
在與收藏家的交往中,對于古籍,沈燮元積累了豐富的知識。1955年10月,兜兜轉轉之后,他調入南京圖書館古籍部。從此,與圖書館的緣分一續就是終生。
在南圖,沈燮元像他敬佩的趙萬里一樣,專事購書與編目。每年的春天和秋天,他便南下北上,到各地書店的倉庫里尋找好書。
更多珍貴版本的獲得靠的卻是機緣。長期游走民間,沈燮元有幸結識了被稱為“清末四大私家藏書樓”之一的“鐵琴銅劍樓”的后人。有一次,對方家中急需用錢,欲出售一卷北宋年間的大藏經本《佛說溫室洗浴眾僧經》。沈燮元抓住機會,以低價及時為南圖買下。
遼泥金寫本《大方廣佛華嚴經》則是在上海的馬路邊成交的。那次,沈燮元得到消息,上海一個人手中有珍貴古籍出售。他馬上聯系,見面是在馬路邊。寫本剛拉開一半,他就確認是真品,立刻卷上。對方要價五百,沈燮元毫不猶豫,付了錢轉身就“逃”。
“不能講價,一講價人家就不賣了。這都是平時的積累,東西拿到手上就知道真假,現學那是來不及的!”很多年后回憶起來,他的語氣里透著自豪。其實那次,他事先準備好的是一千塊錢。
后來,這兩件珍品成為南京圖書館的“鎮館之寶”,尤其是已近千歲“高齡”的《大方廣佛華嚴經》,學術價值極高。
知識充分,判斷準確,沈燮元埋首在古籍中樂此不疲。憑借精準獨到的眼光,他為南圖購得大量珍貴古籍,其中不乏宋元孤本,無論數量還是質量,都非常值得稱道。沈燮元開玩笑地說:“買書等于交女朋友,沒有成功你不要亂講,一亂講就不成功啦。”
不要家,做了十年“騙子手”
1975年10月,病重中的周恩來總理仍不忘關懷文化遺產的保護,他作出指示:“要盡快地把全國善本書目編出來。”
指示下發后,任務將由北京圖書館聯合上海圖書館、南京圖書館共同完成。書目分經、史、子、集四部,南圖分到的是子部。因為具有扎實的版本鑒定和編目能力,沈燮元被任命為分主編。令他驚喜的是,幾十人的編書小組中,聚集了當時國內最好的版本目錄學家,而主編,正是曾經提攜過他的顧廷龍。
辦公地點先是在上海,后來到了北京。從此,沈燮元開始了長達十多年的出差生涯。
工程浩大,來自全國八百多家圖書館的幾十萬張善本目錄卡片源源不斷地運過來。在沒有電腦和互聯網的時代,編書小組只能憑借自身的經驗和學識去“望聞問切”。有錯漏的,及時糾正;不確定的,去信去問;有時甚至要不遠千里,去圖書館查原本。
在外人眼里,古籍整理枯燥艱澀,沈燮元卻樂在其中。在北京時,一天除了吃兩頓飯,其余時間都在工作。朝夕相處中,他與顧廷龍的學生沈津“結下了戰斗的友誼”。私下里,兩人打趣說:“我們這些人成天和卡片打交道,都成了騙(片)子手了。”
“古書很深,里面有好多問題,要懂文字學,要懂音韻學,看印章要懂篆文,看毛筆字要懂書法。有時候看一篇序,一個草書不認識,橫在那里,整片文章都讀不通了。”從書名、作者到卷數、版本,沈燮元都展露出了不凡的功力。
有一張卡片,上面有“清代唐翰題”的字樣,這個“題”字是人名還是多余的?當大家疑惑時,沈燮元肯定地說:“是前者。”唐翰題是清代人,曾在曾國藩麾下任職,清廷腐敗后告老還鄉,兒子唐紀勛還是辛亥七烈士之一。
他娓娓道來,眾人無不佩服。因涉獵頗廣,對古人的事跡、生平非常熟悉,沈燮元被顧廷龍戲稱為“派出所所長”,說他掌管的是“古人的戶口”。
另有一次,一位同事審閱明正德刻本《中吳紀聞》的卡片,對卡片上的“黃丕烈校”有疑問,于是請教沈燮元。黃丕烈是清代藏書家,被稱“五百年來藏書第一人”。那時,沈燮元已經在從事黃丕烈的研究工作。對于“黃體”,他太熟悉了。到圖書館找到原本后,他一眼定“乾坤”,假的!有些字,只是形似,但沒有黃丕烈的韻味,是后人臨摹的。
后來,這本書雖被收入《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但刪去了“黃跋”的描述。而有無“黃跋”,價值判若云泥。
對黃丕烈,沈燮元幾近癡迷。為此,1990年,八十六歲高齡的顧廷龍特意贈送他一副對聯:“復翁異代逢知己,中壘鉤玄喜后生。”復翁,是黃丕烈的號。異代知己,名副其實。
顧廷龍的鞭策和鼓勵,給了沈燮元極大的信心。可是,分身乏術,為了盡快完成書目的編撰,他不得不暫停對黃丕烈的研究。
1995年,歷經十八年,五百多萬字的《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終于完稿。這是中國近百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編書工程,無論數量還是內容,都遠超歷代官修書目和私撰書目,被認為是國內最具權威性的古籍善本聯合目錄,堪稱空前絕后。時任上海市文化局局長的方行評論:“這個工程早十年也不行,晚十年也不行。早十年,人還沒有集中在一起;晚十年,老前輩就沒有了。”
那年,沈燮元已經七十一歲了。從匯總、審校,到定稿,他全程參與。五年在上海,五年在北京,這期間,他幾乎沒有回過家。別人眼里的苦差事,他卻覺得,因為工作,能看到很多平時不容易看到的書,“幸運得不得了”。出差歸來,大家看到他都開玩笑說:“那個不要家的人來了!”
對沈燮元來說,那十幾年是他圖書館生涯中“意最濃、色最燦、義最重”的一段經歷。因表現突出,他被文化部授予“特殊貢獻獎”。而他最感激的,就是顧廷龍。從少年時的呵護到有機會共事近二十年,顧廷龍的言傳身教,對他影響巨大。
遺憾的是,書目編完僅僅三年,顧廷龍便去世了。此后數年中,沈燮元多次與沈津相約去蘇州掃墓。有一次,他要和沈津一樣行跪拜之禮,沈津勸他:“您就不要跪了,鞠三個躬吧。”
沈燮元卻堅持要跪,他說:“不行,顧老是你的老師,也是我的老師。顧老對我有恩,提攜過我,我是一定要跪拜的。”
那年,他已經九十有四。
“忘掉年紀”,與黃氏對話二十年
完成國家交與的任務后,沈燮元又退回到自己的一方書桌。妻子已經去世,家人都在蘇州,他在南京租了一處房子,退而不休,一邊為南圖古籍工作的開展提供咨詢和幫助,一邊繼續醉心于《士禮居題跋》的整理。
“士禮居”正是黃丕烈的藏書樓名。終于有時間與異代知己隔著時空對話,沈燮元心滿意足。
“黃跋”一度是一個專有名詞,因黃丕烈生平愛寫跋,經他題跋的古籍都被視為一級藏品,“價格噌噌噌就上去了”。盡管自清代以來,幾代學者都整理過黃跋并匯編成書。但在幾十年的古籍閱讀中,沈燮元發現,整理者多半沒有看過原書,題跋都是請人代抄來的,錯漏很多,有的“一掉幾百字”。而且,版本也不完整,在“過云樓”的藏書中,他就曾看到過兩篇未被發現的黃丕烈題跋。
為了給后來的研究者提供完整的、正確的權威版本,沈燮元潛心學術。他沒有助手,因為“別人根本幫不上忙”。在浩如煙海的古籍中,他閱讀、核對、整理,一筆一畫落在稿紙上的,是工整娟秀的繁體字。
然而,附有黃跋的古籍散落在各地圖書館,甚至我國臺灣、日本都有。沈燮元既要校正前人的一些勘誤,又要去搜集沒有被發現的黃跋,工作復雜而艱難。有些古籍,已是文物級別,背后溝通的辛苦不足為外人道。
一封又一封的信寄出了,沈燮元的案頭,也陸續飛來了各種書影、資料。
時間在流逝,稿紙越摞越高,沈燮元的身形也越來越瘦小。而此時,當年的同窗好友馮其庸已經名揚海外。對此,沈燮元一點兒也不羨慕,還樂呵呵地說:“他是伸頭,我是縮頭,我不要出名,出名是很累的活兒,我沒有時間,我自己曉得什么時間該干什么。”
在無人關注的角落,沈燮元踽踽獨行。一年又一年,從古稀到耄耋,他獨自乘坐公交車,從家到圖書館,風雨無阻,雷打不動。當年一起編書目的老友們日漸凋零,圍繞在他身邊的,只有“小同事”們。
“沈先生,這個是什么?”“沈先生,這個怎么辦?”在南圖,沈燮元是公認的“認字天花板”。在他題名為“咫聞室”的活動室里,他為年輕人答疑解惑,教他們怎么擺證據,怎么做文獻考證。對后人的提攜,猶如當年的顧廷龍。
越來越多的人來找他請教,他們大多是搞文獻學的老師和學生。有人整理清人稿本日記,看不懂上面的數學符號,沈燮元一看便知:“那不過是蘇州碼子,簡單得很。”他將蘇州碼子一絲不茍地寫下,耐心地教學生識別,臨了又建議:“不妨看看明萬歷年間程大位編輯的《算學統宗》。”有人請教某個版本,剛說出書名,他就脫口而出:“這是明末王徵寫的吧。”
幾十年來,看了多少書,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那些古籍,他早已經爛熟于心。
“讀書是生命的延續,我好像是一條魚,游在水里面。如果脫離了水,我這條魚就會死,我的生命和書是連在一起的。”頭發白了,背駝了,僅剩的一顆牙齒頑強堅挺,沈燮元成了南圖“一景”。而只要他開口,少人問津的古籍便立刻鮮活起來。說起古籍的前世今生,他滔滔不絕,“南圖掃地僧”“古籍活字典”的名號不脛而走。
即使這樣,沈燮元也時刻不忘嚴謹。有圖書館請他題字,他打算題“睹喬木而思故家,考文獻而愛舊邦”。本是信手拈來的字,但他一定要找到原文核對一下,“越熟的東西越是不可大意”。
“古籍是老祖宗傳給我們的,全世界的文化,沒有幾個像中國這樣,天文、地理、人文各樣都有專門的書籍,實際上就是我們中國第一。”對年輕人,沈燮元傳遞著這樣的文化自信。
更多的時候,沈燮元依然是伏在南圖特意留給他的“工位”上,專注于黃丕烈題跋的整理。一個字一個字地,他仔細謄抄。他不會用電腦,也不信任電腦,“噼里啪啦地打,印出來發現錯了,‘嚴文鬱’打成了‘嚴文郁’,‘春晝堂’打成了‘春畫堂’”。那些訛傳、謬誤、臆改,沒有一個能逃過他的如炬慧眼。
進度緩慢,但他始終記著顧廷龍說過的一句話:“火車只要開,遲早總會到的。”
2020年,沈燮元終于完成了《士禮居題跋》的初稿,其中包括他從各地搜集到的八百多份書影,以及新發現的數十則題跋,整整八十萬字。
這一年,他九十六歲,這一整理,就是近二十年。
馬不停蹄地,沈燮元又投入題跋的校對和黃丕烈詩文的整理中。他忘掉了年齡,只想“過好每一天”。家中墻上,掛著他寫的一幅書法:“西鄰已富猶不足,東老雖貧樂有馀。白酒釀來緣好客,黃金散盡為收書。”
“一個人活在世界上,你不管大事小事,要有貢獻。不講貢獻的話,要有事情做,應該做的事把它做完就行。”二十萬字的詩文集也整理完畢了。2023年3月29日,沈燮元安詳離世。
《士禮居題跋》付梓在即,那是他為學術界留下的珍貴遺產。
博爾赫斯說,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對沈燮元來說,同樣如此。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