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為什么離棄我？

他穿著銀灰色制服，陸恩想起來，這是三十年前聯合會的舊款制服。

他想走過去看看那年輕人的臉，忽然又停住了，只覺頭疼得厲害。

正在猶豫，那個年輕人主動回過頭。

在看清他臉的那一刻，陸恩仿佛被雷電擊中一般，腦海中有根始終找不到的線頭瞬間抽絲剝繭般展開。

“鄭……以清？”

年輕人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依舊專心于演算，又忽然手捂著心口倒在地上掙扎起來。

身穿白襯衫的陸恩好像對這種情況見怪不怪，迅速走上講臺，從講臺下的背包里取出一個小藥盒，剛要打開盒蓋卻又猶豫起來。

“陸老師……我的藥……”地上那個身影不斷呻吟抽搐。

年輕的陸恩握緊了藥盒，緊張地注視著地上的年輕人，直到他完全沒了動靜。

年輕的陸恩像是松了口氣，緩緩走過去，將藥盒放到他手邊。

教室的門忽被推開，大風穿堂而過。

一個短發女人快步跑了進來，抖著手將藥盒里的藥放進鄭以清的嘴里，一邊瘋狂地朝那穿白襯衫的男人喊：“為什么不救他？你殺了人……”

是三十年前的宋然。

“我沒有殺他，他是自己心臟病發……”

“我不信！”宋然目眥欲裂地看著他，不顧一切地大聲說道，“你是為了……”

“宋然！”陸恩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今天的事你什么都沒看見，你不能斷章取義冤枉我！調令已經下來了，我馬上就會升職。你不是不喜歡我參加星際探險嗎？以后我再也不用去了。”

教室里很快擠滿了人，大家都站在教室后排，看著前方發生的事竊竊私語，有人開始撥打急救電話。

宋然還想說什么，最終又沒有說，只是對著地上的鄭以清痛哭失聲。

畫面驟然切換。

比鄰星b。

又是那個暴風雪前的黃昏，只是與陸恩無數次夢到的那個黃昏又有些出入。

母艦在頭頂上空盤旋，幽藍的燈光回旋打轉。

兩個身穿宇航服的探險者正在冰原上采樣。

兩人啟動了近距離保密通信系統，在這個世界上說的話，就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就連母艦上也聽不見。

“宋然，鄭以清的死，我也很難過，”走在后邊的宇航員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卷云，知道風暴就要來了，加快腳步追上前面的人，“但你不能把它怪在我頭上！我的事業才剛有起色……”

“起色？”前面的女人不理會他，聲音中帶著桀驁不馴，“你是靠著剽竊坐上那個位置！”

“注意你的用詞，宋然！什么剽竊？電磁子理論是我的，鄭以清只是參與了部分推導……”

“哦？那最后一點不能自洽的部分，你怎么不解決？”女人停下腳步，轉頭朝他嘲諷道，“你是做不到吧？剽竊學生的成果，陸恩，你為了一己私利，殺了一個全人類的天才！”

“算了吧！別說的那么道貌岸然！”后面的宇航員使勁推了一下前面的人，后者穿著宇航服，本就體態笨拙，直接被推倒在地，“研究組里那么多人，為什么就你糾結他的死？你敢說你……”

或許是難以啟齒，陸恩忍住了后面的話。

他隱約感覺到，自己的太太愛上了自己的學生。也確實，鄭以清年輕英俊、才華橫溢，在他面前，陸恩越發覺得自己老氣橫秋、江郎才盡。

宋然費力地坐起來，抬頭看看頭頂上的母艦和遠處的火紅“太陽”，像是自嘲，又像是故意氣他：“是啊，我愛他……我愛他清澈得像個少年，我愛他……就像我愛當年的你。”

陸恩只覺心跳驟然慢了半拍。

他和宋然是少年相識，一起度過了中學、大學、研究生院的日子，是從什么時候起……變了呢？

他剛要伸手扶宋然起來，忽然一聲冰山裂開的巨響，大地傾斜。

暴風雪來了。

陸恩改變主意，狠推了一下，宋然重心不穩，直接滑入了雪洞。

“撤離，十秒倒數！10，9，……”

耳機里傳來宋然的呼救聲和母艦的警報聲，陸恩毫不猶豫選擇了母艦。

像是被怪獸追趕，他飛快地奔逃，終于躲進了母艦溫暖的光環之下。

大門關上，一切都被關在了門外，比鄰星b的暴風、宋然、還有關于鄭以清的記憶。他安全了。

老年的陸恩站在風雪中，目睹眼前的一幕終于明白了。

陸雪歸的樣子，是他記憶深處的鄭以清。

宋然也不是死于心臟病，死于心臟病的是鄭以清。

鄭以清曾是他最優秀的學生，而自己當年為了名利，剽竊了他的理論，還故意害死了他。

年輕又才華橫溢的學生，妻子傾慕的對象，自己處心積慮殺死的人……

鄭以清是他心中最黑暗的角落，所以陸恩故意遺忘了他，可陸雪歸卻探查到了這個角落，鬼使神差的，又變成了鄭以清的樣子。

或許是因為宋然說的那句話，陸雪歸竟然長得像少年時的鄭以清。

那個少年永遠活著。

老年的陸恩還在曠野中行走，白雪落滿了他的頭發和肩膀。

“我的神，為什么離棄我……”老人脊背挺直，一腳深一腳淺地向前走去。

好像是個無邊無際的噩夢，走著走著，他忘記了自己是誰，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耳邊的音樂換了又換，前方雪白的天地間忽然出現一片花海。

比鄰星金紅色的光芒勾勒出一個少年瘦骨如柴的背影。

“你……不過是只克洛，也想看我的笑話？！”看見陸雪歸的那一刻，陸恩忽變得怒不可遏，隨手拔起旁邊的花草向那身穿銀灰色聯合會制服的少年扔過去，“你知道我的秘密又怎么樣？你不能開口，你不能告訴人！哈哈哈……”

老人大笑起來。

他已經完全忘了自己來這里的目的，忘記了霍格還在外邊等著他，此刻的陸恩只是一個徘徊在舊夢當中無法醒來的可憐老人。

少年的面容漸漸清晰。

“陸恩，”陸雪歸雙腳脫離地面，緩緩騰空，居高臨下看著他，“你放心，我不是來揭發你的，我是來告知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