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散逸層(下)

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把關于自身能力的真實情況告訴真空工會的成員們，那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是一件應該被封禁的事情，因為它會給我的生活帶來極大的不確定性，它本該被遺忘。天快亮的時候，我聯(lián)系了晨欣，讓她立刻到實驗室里，她把助手們都驅(qū)散了，光線昏暗的實驗艙里只剩下我和她。

“黃狗，其實它不是窒息而亡的。”

我向晨欣展示了我的指端那些會發(fā)出綠色熒光的肉墊真正的作用，它們可以放射出可控的強力生物磁場，我不知道在我原本生活的環(huán)境里這種能力有什么用，但是在這顆星球上，我可以隨意控制方圓數(shù)百米內(nèi)智能大氣分子的位移和聚集情況。曾經(jīng)我并不知道自己有這種能力，正是因為那天與黃狗接觸，它想咬我的時候，無意間激發(fā)了我對這種能力的使用本能，那就像一種自我保護意識，我沒有控制好強度，失手殺死了黃狗。

晨欣又驚又喜，她對生物磁場的奧秘充滿了興趣，但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探索的欲望，她只是期待我的這種能力可以為他們的計劃帶來更多積極的作用。天石先生知道我的這種能力后，立即召集真空工會的核心成員們開了幾次會議，最后他們決定進一步調(diào)整計劃，包括天石先生和晨欣在內(nèi)的四名工會核心成員將坐在我飛船的貨艙里和我一起飛向散逸層。為了應對充滿不確定性的接觸，必要的時候，他們四人將假扮成被我要挾的人質(zhì)，但那是極小概率事件。情況理想的話，我們會聯(lián)合果魚散播的微米級機器人一并制服那些獨裁者。對真空工會來說，這是一次押上全部身家的賭博，一旦輸了，便全盤皆輸，再無翻身的機會。

抵達散逸層的過程出奇順利。雖然我打開了飛船的隱身模式，但世界聯(lián)合政府依然檢測到了異常位移數(shù)據(jù)，不過他們派出的追擊隊伍被真空工會的武裝力量拖住了，后補充的支援隊伍也沒能跟上我們。在距離散逸層一百公里左右的高空中，那些袖珍的防衛(wèi)飛艇全都調(diào)了頭。

一百二十只果魚比我們更早抵達散逸層。沒有人知道食物處理流程是什么樣的，但是不久之后果魚互相連接而成的局域網(wǎng)就傳回了視頻畫面，果魚的潛入似乎沒有受到任何阻礙，在那些空蕩蕩的畫面中，懸浮著一些殘破的金色建筑體，看起來就像某種失落的古老文明遺跡。根據(jù)這些畫面提供的信息，我們行駛到了一處規(guī)模較大的形似圣殿的建筑物面前，大家都對眼前的景象感到困惑不已，如果真的存在SAK組織，那他們可能早就死光了——這是一名工會成員的看法。他的看法不無道理，無論這里曾經(jīng)多么輝煌，如今看上去都死氣沉沉，毫無生命跡象可言。用于建造那些建筑體的材料似乎是某種金屬，我能感受到其內(nèi)部微弱的原子電流。四處都是斷壁殘垣，它們像是遭受了嚴重的腐蝕，那些發(fā)生了畸變的部位呈現(xiàn)出囊泡狀的多孔結(jié)構(gòu)，它們都被一種青灰色和銅紅色互相交融的斑塊密集覆蓋，就像長出了霉菌，如同泡沫一般的金屬殘渣像怪物觸手一樣從畸變部位延伸出去，遠觀如同被燒焦的盤曲樹根。

“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天石先生喃喃自語，在他逐漸降低音量、近乎耳語的嘀咕中，我聽見他提到了上帝，不知道他所說的是不是那位古老的神明。

晨欣和另外兩名工會成員激烈地討論著關于SAK組織存在的情況，其中一名工會成員在質(zhì)疑申空博士大腦中所留存的信息是偽造的……我沒有心思去分析他們的對話，我的心跳從十分鐘前就加快了速度，我的大腦正在處理那些復雜的電磁信號……我不確定……我難以接受……

在寬闊的殿堂里緩速行駛了一會兒，我果斷讓飛船拐進了右側(cè)通道的第二個門框里，我知道那后面是一個大廳。

我第一個走下飛船，大廳里亮起了綠色的光線，四處堆放著精密但已經(jīng)受損嚴重的科學儀器。大廳后方是一個環(huán)狀的平臺，我屏住呼吸走了過去，上面矗立著七個裝有弧面玻璃罩的治療容器，強烈的電磁信號讓我頭痛欲裂，每一個容器里都裝著一個身材頎長的生物，他們都是我的族人。

“9號，你終于來了……”

我接收到一條特殊頻段的電磁信號，信息精準清晰，我知道它來自右側(cè)第二個容器里的族人，這種熟悉又陌生的交流方式讓我的大腦中如同炸開了一朵高溫高亮的電火花。下一刻，幾乎就在一瞬間，高強度的生物電流密集地在我的腦細胞之間飛速涌動，我雙手抱頭跪倒在地，我難以承受那種撕裂靈魂一般的信息轟炸，就像整個宇宙碎裂成原子之后不斷地穿過我的大腦。

“我們知道你發(fā)生了意外，9號，現(xiàn)在你全都記起來了吧？你到地球來，是來拯救我們的。我們感染了來自外層空間的‘電磁病毒’，你帶來了家鄉(xiāng)為我們研制的解藥，它就在你的飛船上，快……”另一條信息如同冰凍的鋼針刺進了我的大腦。

是的，我全都記起來了，地球人所謂的SAK組織，實際上就是由我的這七個族人組成的。三百年前，他們因為星際探索任務而來到地球，一開始他們只想友好地搜集情報，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這顆星球的文明尚處于低級階段，他們作祟的侵略意識讓他們決定將這顆星球的環(huán)境改造成利于自己掌控的狀態(tài)，他們找到了一批優(yōu)秀的科學家，其中就包括申空博士，他們以極快的速度推進了智能大氣層的建設……

解藥，是的，我的飛船上確實攜帶有針對電磁病毒的解藥，那是他們苦苦央求家鄉(xiāng)政府之后得到的東西。他們?yōu)榱死秒婋x作用將自身的能力發(fā)揮到極致，特地把棲身之地建造在這散逸層里，然而四年前的一場星爆帶來了誕生自另一個星系的電磁病毒，這些病毒被散逸層牢牢鎖住，族人們?nèi)几腥玖瞬《荆B同建筑物也被病毒吞噬，這是一出悲劇，如果沒有解藥，他們將在治療容器里慢慢死去……

一條被加密的信息，使用的是一個新的頻段，我的墜落并非意外，這七名族人中存在著一個叛徒，她已經(jīng)厭倦了這一切……

“你在干嘛？9號，你在猶豫什么？現(xiàn)在世界聯(lián)合政府已經(jīng)因為我們無法及時對下層信息進行有效回應而產(chǎn)生了懷疑，這樣下去他們遲早會脫離控制！快為我們注射解藥，然后加入我們！在這里，我們就是神！”

我掙扎著站起了身，我轉(zhuǎn)過頭看向后面的四人，他們都面帶驚懼的神色，舉著熱武器瞄著我的腦袋。我輕輕揮了揮手，智能大氣分子牢牢固定住了他們的武器，我又揮了揮手，那些武器滾落到了一邊。

一種似寒冰又似烈焰的強大力量在拼命撕扯著我，我看到那顆遙遠的星球上有人在向我揮手，我看到透明的花朵盛開在懸空的山坡上，我看到磁流海洋中自由穿梭的電鯨……我看到晨欣用右腿踹了實驗室負責人一腳，我想起了橙汁的味道……我到底是叫天洛，還是叫……9號？

我轉(zhuǎn)過頭看著晨欣，密集的藍色光絲勾勒出了她神情復雜的臉龐，一顆小圓珠從她的眼眶中擠出，然后落下，那大概是一滴淚水。

“或許，你們當初不應該救我。”

我閉上了眼睛。

黑色，紅色，光點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