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江山（組詩）

守住一座山

只有一座山，才能聽懂你三千丈的呼喊

只有一座山，才能讓你一夢千年

一個個蹄子就是你鈐下的印譜：交代每一朵春天的來龍

去脈

它們一步一步地活著

降服每一根藤蔓

一群馱著落日的牛

一群馱著春秋的牛

一群與我們初見，卻又似曾相識的牛

我們的影子猝然撲倒

共用一片泥土，共用一個姓氏

共用一次花開和遲暮

它們要吃掉一座山

吃掉三百里鳥鳴和草香

吃掉月光下散落的甜言蜜語，吃掉

一闋小令

吃掉一條小路，讓愛或被愛的人們，無路可逃

它們按住一座山

不讓它逃走，讓老阿媽燃起的炊煙

把身體里的疼，一寸一寸拔出

終于有一天，我們都是那些草啊

在鞭子的鋒芒中出生入死

就像我們此刻相互對視

和疼愛

泥土在上

我的生命，就像一棵莊稼，被一節一節拔出

每一根發絲上，都系著一聲童年的叫喊

就是要在一片廢墟上重整河山

陽光。高粱，谷子，玉米

水。刀斧，牛羊

要把這塊胎記，摁在大地上，疼一輩子

像種子拱土那樣疼

像羔羊落地那樣疼

臂彎是一粒糧食逃不出的岸

手掌是一只小蹄子掙不脫的眷戀

不止一次看見你迎風流淚

然后挺一挺脊背，便扛走了大半個草原

你信不信三過家門而不入，一棵莊稼養活一寸孤煙

你信不信最愛就是粉身碎骨，與每一粒沙子相擁而眠

更愛這片大地上設下的十面埋伏

舉起一捧泥土，也就舉起了整個人間

半壺沙

落日

你這大地的頭顱，如此悲壯。深陷于煙塵

透支著荒原碎語

幾萬只翅膀折戟

便有幾萬只鐵蹄心力交瘁，將喉管中的問候

化作無盡蒼茫和凜冽

半壺酒

裝滿高粱和野性的味道，血的味道，鋒刃的味道

和犁鏵切割泥土的味道

在風沙中行走的人，成為一片原野的使者

他將一曲民謠，楔在大地上

與每一個音符成為莫逆之交

你一定替我嘗過風的味道，泥土的味道

一根根斷骨

和一曲詞牌的味道

半壺沙

這一場風太大，壺中日月長啊

每一粒沙子

都是一顆歷經重重磨難的心

拈不起

也放不下

半壺沙

西風瘦了一匹老馬。任它灌了半壺江山

在手中噓寒問暖

半張畫

一半是伯牙謝過子期，留下半條命

漂泊在天涯

你等的吶喊遲遲未到

我有半壺江山，背在肩頭

拖著落日，深一腳，淺一腳

被影子趕進夜色中

我愛這草原和天空

抵在大地胸口的一顆月亮：那是一顆

負重的心

一只只牛羊早起，趕赴邀約

用幾聲低鳴壓住陣腳

天無涯，山野無涯，按照琴譜的序列

傾聽一根根草木回光返照

牙齒的尖叫安慰草香：可知否

想用一生守護它們的是

一個叫不出名的菩薩

牲畜與我共用一顆慈悲心。我愿意

從一寸寸貧瘠的時光中

將隱姓埋名的骨殖取出：那曾是一塊塊奔波的骨頭哦

替鞭子恪守咒語

替羊蹄恪守諾言

替馬鬃恪守鸞鈴和倦意，讓解鈴人相遇系鈴人

讓前半生放牧一片草原

后半生，放牧一部經文

行走

偌大沙場空無一物。走著走著

一枚枚蹄印就把人逼老了

打坐

墓碑如斷骨，將一條河流逼到干涸

將一段經文念到退無可退

親人們才會彼此相認：我

也不過是畜生中的異類，愛草香

也愛骨殖中愛過的鋒芒

沒有比自己被放回南山更幸福的事了

可以盡情荒蕪

奔跑，或者睡成一塊塊石頭

——或許，還可以像畜生那樣恩愛

直到發髻如雪

我們為一個又一個小小生命取下名字

一只羊不會背叛另一只羊

一頭牛不會背叛另一頭牛

一匹馬

這時候已然忘記了自己的使命。而我們

也忘記了自己姓甚名誰

我，就是這片土地上催人心肝的詩句

我愛這草原和天空

愛它的一無所獲，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