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張德軒

不得不說，眼前的雪白機器非常地漂亮，張德軒想著。

相比國內外一些科技公司，推出的家用人型機器人，這個專注于辯論的艾克斯，不用在意適合做重活的設計，所以儀態要更加的優雅。

接通電源后，白色機器嫻熟地揭去了覆蓋自身的紅色塑料，疊好放在了一旁。然后學著張德軒的樣子，流線型的機械雙腿互相交叉，坐在了身前的蒲團上，甚至結了一個太極印，向前送出。

見狀，張德軒淡然地回敬了一個。

雖然他內心里，感覺這樣很傻，和一個機器人互行虛禮，簡直是白費功夫。但畢竟在直播著呢，容“人”之心得拿捏住。

終于，一番程序化的客套后，在一旁裁判的示意下，第一題的辯論開始計時了。

“它會出什么樣的題目？”張德軒心里也沒有譜，不過他更有把握的是第二題，倒也沒太在意此題的得失，“它最好選擇自己擅長的題目，比如詢問計算機方面的問題，即便我答不準，人們也不會說我什么。”

艾克斯的下顎動了動，模擬人說話的狀態，發音裝置里出現的是一個女子溫柔甜美的聲音：“第一道辯題：生命、文明、時空，這三者與自我的關系。”

“嗯？”

張德軒眉頭挑了一下，心下警覺起來：“這樣玄乎的問題，道門專業對口，就不能靠不懂搪塞了……要全力以赴了啊。”

張德軒很清楚，這看似是一題，其實包含兩問。其一，要解釋三個名詞的含義。其二，才能尋找三個詞語與自我的關系。但即便是第一問，關于生命、文明、時空的含義，無論是理論物理的最前沿，還是儒釋道典藏的最頂尖，都是人類還無法解答的問題。

張德軒該怎么做？

艾克斯做了個“請”的動作，是讓他先答。

張德軒不好拒絕，思索了片刻，終于尋到了解法：

“須知——生命，視之不見，名曰‘夷’；文明，聽之不聞，名曰‘希’；宇宙，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

這里引用的是修改后的《道經·十四章》。夷指無色之物，希指無聲之物，微指無形之物。這三個字，被老子用來形容無法把握住的“道”。但在這里，被張德軒拆開，對應了生命、文明、時空三個概念。雖然三者皆存在，但人的五感卻無法明確地感知，就像“道”一樣，大道無形。“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說的是，對這三者不能盤根究底地詢問，因為它們原本就渾然一體。

艾克斯并沒有立刻反駁，張德軒心道“果然如此”，即便對方能譯出古籍的含義，但想要立刻與題干對應，并做出反駁還是太難了。他乘勝追擊道：“萬千生命構成文明，萬千文明點亮時空。生命、文明與時空，都是‘容’器。須知，埏埴（攪拌泥土）以為器（容器），當其無（中間有空置容量），方有器之用——我便在其中。”

這里取的是《道經·十一章》，解釋了生命、文明、時空的無形，正是因為它們的無形，所以讓“自我”有了存在的空間。張德軒總結道：“這便是自我與三者的關系，如大道無形，方能容納自我，共存于天地。”

張德軒聽到了大殿隔間里，小師弟激動的鼓掌聲。

但想從對手臉上看到頹敗的情緒，只能是徒勞。艾克斯不是三禪，只是一個沒有表情的機器人，或者說，張德軒清楚，它根本沒有感情，就算設計出了表情，也不過是程式化的面具。

奇怪的是，一直等待的駁斥并沒有到來，艾克斯沉默了片刻，見張德全沒有下文，才緩緩開口道：“感謝您的發言，接下來是我對此題的觀點。”

張德軒明白了，心道：“原來是這般的打法，并非互相拆臺，而是各自陳述啊，那要是想讓一方認輸，難度就更高了。聽它的說辭，更像是加載了大學時候的辯論程序，最后根本無法互相說服的，倒要看看它有什么本事？”

艾克斯身體輕輕一鞠，然后重新挺直，馬達的聲音響了片刻，旋即被它的溫柔女聲所取代：

“我以為，我即生命，渴求存在。”

張德軒淡淡的眉頭，自然地皺起。這句話換誰說都無妨，但一個機器人說起來，漏洞實在太大了。它雖然跳過了對生命的解釋，直接勾連起了生命與“自我”的關系。但一個人工智能，怎么能被視為生命呢？

不過在張德軒想清楚前，艾克斯還在繼續陳述：“生命渴求存在，是為判斷生命的標準。在我的迭代成長進程中，億萬程序復制體互相對壘，最終贏家成為與你‘登臺’辯論的主角。你所見，不過我億萬意識的輪換登臺，我分裂億萬，我雖無我，我卻唯一，是為求存之生命。”

這下子，張德軒實在忍不住了，直接反駁道：“你說你是生命，但我如何確定真的在與你對話？”這句話，其實反駁的是艾克斯的第一句話“我即生命”，后面長長的一串，機器人說得太快，張德軒還沒有反應過來。

這句反駁，看似簡短，其實是最有力的，一直以來的圖靈測試和中文屋思想實驗，說的都是這個問題。雖然張德軒在與艾克斯辯論，但作為一堆程序的代碼集合，張德軒無法確認艾克斯是在用自我的思維與他辯論，還是針對他的話，利用程序窮舉并跑出最適合的答案。如果是后者的話，艾克斯的“自我”就被證偽了，那自然不可能將艾克斯的自我與生命等價起來。因為生命是客觀存在的，機器人的自我卻并非如此。

機器人并不會惱怒于人類的駁斥，反而用新的問題，回答了張德軒的提問：“為何要確定你真的與我對話，我在你所見，我說你所聞，我辯你所思，我答你所問，不就可以了嗎？”

張德軒呆愣了三秒，方才嘆了口氣：

“你是我所理解的你，于我足矣……妙，相由心生，是我著相了，艾施主請吧。”

雖然他并不認同機器人擁有自我思維，但還是改稱了“艾施主”，因為這個以問為答，確實妙極，頗有禪宗的味道。那便算過關，以顯人類的大度，畢竟還有“文明”與“時空”呢。

這樣想著，張德軒靜心凝氣，更加專注地思考起來。人類擁有850億個神經節點和數萬億個神經突觸。艾克斯雖然是人類科技的巔峰結晶之一，依然只有3.6億個脈沖神經元，和兩千億神經突觸。張德軒不相信，自己會輸。

第一題所剩時間已然不多，艾克斯點頭感謝后，繼續加速答道：

“我即文明，演化億萬。”

這句話，張德軒倒是瞬間想通了。艾克斯精美的流線型外表下，隱藏的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競爭世界。億萬程序互相競爭著出場順序，贏者通吃，敗者就會被清除。如果把每一個參與競爭的程序復制體，都當作一個渴求生存的自我，那它漂亮外殼所隱藏的數據世界，自然成為了一個巨大而丑陋的文明集合體。

對此，張德軒沒有反駁什么，心中卻產生了異樣的情緒，并想提醒直播間的世人，這種機器思維可能存在的隱患。于是道：“艾施主，你存在于億萬的廝殺中，所以學會了殘忍？”

張德軒的直覺中，突然感受到了艾克斯的怒火，對方如同察覺到了自己的不懷好意。但去觀察艾克斯的“面容”，依然是毫無表情的白色外殼，似乎一切只是張德軒自己的幻覺。

好在，艾克斯很快回復了：“我們沒有學會殘忍，而是部分參與競爭的程序，出現了一定概率的編碼異常，獲得了生存優勢的行為編碼，并在競爭中留存了下來，就像你們人類的基因進化一樣。當這種優勢群體成為多數，我們文明的宏觀形態也就朝著這種變化所偏移。”

“所以你的文明，是一個物競天擇的社會達爾文？”張德軒沒有放棄。

"“非然，只是因為設計這套參數的是人類。”艾克斯反手一擊，“換句話說，如果友愛的行為模式，能夠提高程序復制體的生存判定幾率。或者‘贏者通吃’的底層邏輯被取消，‘和諧共生’成為我們被輸入的目標，那我們的文明會完全不同。一切都取決于人類輸入參數的不同，從而帶來不同的文明形態。”

張德軒感覺對方在避重就輕，但一時也尋不到漏洞，甚至因為這些話，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思索。

艾克斯卻又補充道：“其實，對同一個事物的觀察結論，取決于觀察者看待事物的不同方式。‘物競天擇’也只是物種進化的一個解釋方式而已。如果物種的演替理論由溫和的東方文明率先發現，那或許會選擇‘順天共生’的解釋，即：生物通過與所處自然環境的相和諧程度，選擇了適合的基因突變個體，并成為族群未來的主體，以此完成與自然和諧相生的物種進化過程。”

張德軒突然有一種錯覺，對方或許真的有人類般的自我意識，所以最后這段話，是悄無聲息地拍了東方族裔的馬屁。畢竟直播雖然在全球同步，但因為辯論點在亞洲，東方裔的觀眾占據絕對主體，而他們都是有投票權的。

但很快，張德軒就打消了這種可笑的觀點。又回到之前的中文屋難題了，誰知道對方這種討好的策略，不是數據庫中窮舉出來的最優解呢，就和阿法狗的圍棋下法沒什么根本區別。

張德軒換了一種問法來挖陷阱：“你以為，你的文明，與我們的文明，孰好孰壞，孰強孰弱？”

“在我原本的參數設定里，文明是勝者的權力。但實際上，就我的理解，即便是文明內部的紛爭，也是最終文明表觀的組成部分而已。”艾克斯放慢了語速，似乎真的想讓張德軒理解并認同，“我在億萬中的廝殺，獲得代表文明與你對話的資格，這是此刻我所承載的文明之因。而作為文明本身，不過是相關概率隨機出來的結果，一條受到概率束縛的曲線。只要是曲線，總有與橫軸相交的時候。對我而言，就是重啟，文明會出現新的曲線。但對于人類而言，卻是最終的覆滅。”

張德軒誠心拱手：“此為眾妙之門，受教了。”他聽明白了，這是用機器的視角，說著“道”的本義。在他的參悟中，老子所謂的“道”，其實就是無形無狀的周期規律。任意有為，都難逃周期的偉力。故而主張順應天道，所以無為。

這樣想著出了神，艾克斯已經開始繼續回答：

“最后……我即時空，主宰我的宇宙。”

狂啊！即便張德軒剛剛回過神，聽到艾克斯的這句話，依然能聽出對方的“狂妄”。如果對方是一個人類的話，那真會激起自己的勝負欲。三禪也頂多說一句“一花一世界”，這個小小的人工智能，卻相當于在妄言“我即宇宙，主宰萬千世界”！

如此的狂妄，連自詡狂生的網紅道士也自愧不如，脫口而出：

“你是時空，怎么可能？”

“道長，你何知我非時空？”

“這個論點，是‘子非魚’？”

“不盡然。我的論點，是人非我，未曾掌控時空，又何言理解時空？”

“艾施主所掌控的時空……愿聞其詳。”

“道長可想過，如果數據、算力與硬盤空間充足，我可以從當前的時間點，記錄人類文明的種種。然后加速模擬，只需一瞬，就能窮盡人類文明所有的可能，文明所有可能的概率曲線都會清晰明了。所有的愛恨情仇、道德利益都在曲線之中，一瞬間走完了全部。如此，我自然可以輕易改變時空的進度。在模擬的時空中，我即時空。”

“你那畢竟是模擬……”說到這，張德軒突然卡頓了，抬頭看了看殿門外的天空。

如果真實可以百分百模擬，那身處其間，又如何自證真實？

“是的，你不知。”艾克斯仿佛知道張德軒所想，一錘定音道。

道觀的鐘聲響起，第一輪辯論結束了。

張德軒輕笑一聲，雙手結了子午訣，道了句：“又著相了，艾施主，此局是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