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意閉著眼睛,閉著嘴巴,閉著呼吸,滿臉不真實的慘白,貝蓓輕聲呼喚她,一聲又一聲,最后歇嘶底里地沖她嚷嚷,歐陽意就那么冷冰冰的,那份冷把貝蓓伸出的手指刺痛了。歐陽意是真的走了,此時的貝蓓終于確認這個事實,一輛飛弛的車把她帶走了,貝蓓的胸口猛地一揪,疼痛得她一陣暈炫。
離開那個冰冷的地方,在夏夜熱鬧的街上走了很久,貝蓓仍瑟瑟發抖,她的念頭固執地繞在一個點上:歐陽意沒了,她現在被冰凍住,明天將被火帶走,火化之后,歐陽意就徹底消失了,不管她曾多么美好,對這不夠如意的生活多么癡迷。
站在那家服裝店外面,貝蓓又看見歐陽意了,朝她小跑而來,揮著手,風風火火,冒冒失失。雖然全息購物早成主流了,所有的商品都可以在網絡世界獲得最真切的體驗感,貝蓓和歐陽意還是喜歡到實體店購物,實體店消費已經不單是消費,更是生活的某種體驗方式。她們都喜歡實體店的“真實”感,喜歡逛街這種“過時”生活方式,自嘲是古董級別的文青。
半小時,一小時,一個半小時,貝蓓沒有等到歐陽意,她不會再出現了,不會再神秘兮兮地帶貝蓓去某家新發現的小吃店,那些店總是有點偏僻,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樣子,裝飾總是有那么點別致,東西很合兩人的口味,兩人在那里消磨一整個下午或半個晚上,不上網不關注網絡平行空間的任何信息,只對著彼此,八卦也好,斗嘴也好,大眼瞪小眼地發呆也好。在這個高速運轉的社會,她們這樣對待時光是極奢侈的,她們說愿意為對方這樣“慢耗”光陰,說兩人是古典主義者,然后都被對方酸得吡牙咧嘴。
回家換拖鞋時,貝蓓立在門邊發愣,沒看到歐陽意的拖鞋,歐陽意窩在客廳等著她?她和歐陽意在對方家里都備了洗漱用品,備了睡衣拖鞋,以便隨時賴在對方家里過夜。經常這樣,她們突然心血來潮跑到對方家里,給對方驚喜,也給對方驚嚇,當然,對方家里的鎖都錄了彼此的臉,可以隨時進出。歐陽意一定等著她,訂了奶茶和小點心,貝蓓吸著氣朝客廳走去,沒有,客廳黑乎乎。一定在房間,鉆在她的被窩里,等著嚇她一跳,這個幼稚的游戲她們百玩不厭。沒有,房間安靜得讓貝蓓崩潰。
貝蓓突然想起來,今天去看歐陽意之前,看到門邊的拖鞋,自己收起來了。不單收了拖鞋,還把家里歐陽意的其它東西都收了。
今晚沒法一個人呆。貝蓓進了網絡平行空間,君子立即出現了,他已經等她很久了,湊近前,慌慌地問貝蓓怎么了,她已經快兩天沒有進入網絡平行空間,她從不這樣的,就算她有事要忙,就算她要跟閏蜜聚,她都會先跟君子說一聲的。
關睢,碰到什么事了?君子輕攬著貝蓓的腰。在網絡平行空間,貝蓓的名字是關睢,君子的原名叫柯江明,君子是專為關睢而起的。他們知道對方真實的名字,但在網絡平行空間,他們用屬于那個世界的名字。
阿意走了,車禍。關睢猛地咬出這句話,像咳出一塊硬質物,這兩天這塊硬質物一直梗在她胸口,梗得她喘不過氣。她一直壓抑著的哭聲破喉而出,君子沒出聲,輕擁著關睢,讓她哭,無遮無攔地哭。
哭到渾身無力,關睢開始對君子嘮嘮,嘮她和歐陽意的點點滴滴,兩人15歲認識后再沒有真正分開過,上同樣的學校,畢業后一起來到這座城市,工作的地方不管怎么變,總不會相隔太遠,她們不喜歡見對方的全息影相,不喜歡在網絡平行空間感受彼此,用她們的話講,她們得看見對方的真人,她們的交往得是有血有肉的。在她們看來,世界再怎么變,她們生活里的彼此是不會變。她們之間有個約定,老的時候找個地方,找座房子,如果彼此還是獨自生活,就搭伙過日子,如果各各有家,每年兩人就“私奔”一段時間,以那房子為根據地,一塊生活一段時間,那就是她們的“養老院”。那個房子的地點,她們已經有了大概的思路。
阿意說話不算數。關睢對君子悠悠地說。除了傾聽和陪伴,君子做不了什么。默了良久,關睢倦倦喃喃著困了,想睡覺,此時,她想把自己關進睡眠里,什么都忘掉。對于她,這個呆了好幾年的城市仍然是陌生的,歐陽意是陌生城市中最熟悉的一部分,是她飄遙生活里的一個固定,已經成了關睢生活里極要緊的一部分。
君子輕輕擁了一下關睢,讓她好好休息一下。
從網絡平行空間退出來后,貝蓓窩進床窩進被深處,但窩不進睡眠,歐陽意無數次和她睡在這張床上,兩人零零碎碎、東拉西扯,直到天明。她跑到客廳,蜷在沙發角,把自己沉進黑暗中,窗外滿城的燈光,那么熱鬧又那么安靜,都與她無關,遙遠得有些飄渺,在這個巨大的城市里,沒有一盞燈是真正屬于她的。
在這悶熱粘膩的夏夜里,貝蓓渾身發冷。
不知過了多久,貝蓓又上了網絡平行空間,沒想到君子還在,雖然她下意識里是想找君子的。好幾次了,半夜心血來潮上網絡平行空間,君子都在,好像他一直就呆在網絡平行空間里。現在,她沒心思究問這個,只是默默接受君子的擁抱。
關睢和君子在網絡平行空間已經相處了兩年多,這兩年多,他們在網絡平行空間像真正的情侶那樣相處。貝蓓常說,她的世界有兩層,線下現實世界這一層,她是貝蓓,歐陽意是最重要的人,網絡平行空間中,她是關睢,君子是最重要的人。這很正常,當下很多人的生活分成兩層,兩層同樣的重要。
不管多么重要,關睢和君子都沒提出現實中見面,關睢是試探過的,她知道君子不想,如今已經成了不需要言說的默契。君子講得很清楚,沒必要,網絡平行空間有跟現實一樣的設置,包括城市、工作、生活,網絡平行空間中的體驗感和真實無異,只要進入網絡平行空間,就是進入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現實世界所有感覺都有。
現在,關睢突然起了強烈的愿望,她想抱抱君子,在現實世界中,以貝蓓的身份,擁抱作為柯江明的他。她把這個愿望告訴了他,他猛地瞪直雙眼,半張了嘴,看著關睢,很久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