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玩家與管理員

孤獨留在心中

閉上眼睛一個冬

——伍佰《人生一場夢》

在游戲里尋找某個玩家，最快的辦法就是走系統管理員的后門；注意，后門在這里雙了個關。然而，一般玩家沒有那么大的權限，系統管理員通常也不會受理這種無稽之談。他們更像一種神明般的存在，也像神明一樣聽不到人間的禱祝。但我不是一般的玩家，我是在游戲中存活了一千多年的老油條，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權重，比如召喚管理員。

接待我的管理員是007，我們算老相識了，“樓蘭大劫”時期打過交道，前幾天也在食肆有過一面之緣。

007指定的會面地點在一家客棧屋頂，我跳上去的時候，他正坐在屋脊上吹笛。

我吵斷他的笛聲，說：“你們管理員都喜歡在見不得人的地方碰頭嗎？”

007把笛子往空中輕輕一拋，瞬間不見，像孫悟空收納金箍棒似的。他站起來，面向我，說：“有屁快放。”

我說：“嘿，你們這些客服就這么對待消費者？”

007說：“第一，我不是客服；第二，你也算消費者？這么多年你一塊錢都沒有充值，就會揀別人掉的武器和技能包，都像你這樣拮據，我們公司早倒閉了。”

我說：“像吾這樣死心塌地的玩家才是你們的核心競爭力啊。行了，吾不是來跟你打嘴仗，吾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007說：“你不是百事通嗎？怎么還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我有些生氣，就算他是管理員，也不能這么為所欲為，目中無人吶，我說：“能不能好好說話？老這么揶揄人，不嫌牙磣嗎？”

007雙手交疊放在腦后，難能可貴地沒有反駁。

我也整理一番情緒，畢竟有求于人，態度還是要端正，“吾想跟你打聽一個人，準確地說，打聽一只貓。名字叫秋秋。”

007舊疾復發，說：“你什么時候好這口了？”

我沒有跟他拌嘴，語調沉沉，說：“秋秋就是小月。月舞風華。”

007終于認真起來，他走向我，抬起手搭在我的肩頭，說：“會不會認錯了？”

我說：“千真萬確。”過去幾百年，我之所以沒有找管理員幫忙，是因為他們同樣無計可施。“樓蘭大劫”后，受制于系統設定，所有轉世的玩家都無跡可尋，就像從未登錄過游戲。但現在不同，現在我見到了秋秋，它在《武林外外傳》中的活動軌跡可以通過管理員辨認。然而007拒絕了我。根據游戲公司與玩家簽訂的保密協議，他們無權泄露玩家的隱私。我當然知道這種明文規定，但對他們來說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舉手之勞，根本沒人追責。我腆著臉央求007，看在我全服登錄時長第一的記錄上，看在我們曾經并肩作戰的革命情誼上，看在我跨越千年的癡情上，希望他出手相助。對他來說，不過是點點鼠標的操作。

不管我怎么懇請，007不為所動，但不再搬出那些繁文縟節壓制我，而是說：“找到她又能怎么樣？保守估計，她至少轉世五六次，關于你們曾經的譜寫的愛情故事一個字都不會記得。你這樣跑到她面前深情告白，只會被當成猥瑣的癡漢。退一萬步講，就算她認領了你們的往事，又能怎么樣，你準備跟一只貓談場跨越物種的曠世畸戀嗎？是的，貓還可以轉世成人，而且概率非常大，但再過一遍奈何橋，再喝一碗孟婆湯，她又把你忘了。不是誰都可以跟你這個神經病一樣，躲在游戲里不出來。”

他說這些我不是沒有考慮，我的出現可能只是打擾，甚至是騷擾，從月舞風華第一次轉世我就預備著這一天，我等了這么多年不是為了跟她重續前緣，只是想要一個結局；剛開始，想要為我們的故事寫下有始有終的最后一筆，后來慢慢變演成為我幾百年的等待物色一個交代。時間久了，等待本身就成為一種信念，如果放棄等待，無異于對我幾百年癡心的否定和背叛；或者，放棄等待，我不知道還能做什么。

我沒有繼續向007施壓，轉而講述我和月舞風華的愛情故事。

那是游戲時間一千多年前，《武林外外傳》剛開始發跡，大量玩家涌入，一時風光無兩。我平時很少玩游戲，但架不住官方狂轟濫炸的宣發和身邊自來水的灌溉，我在某個百無聊賴的休息日午后登錄，抱著玩一玩的心態，結果一發不可收拾。作為兩名普通的平民玩家，我和月舞風華相識的經過也充滿了廉價的戲劇感。那是衡山派和峨眉派一場大決斗，我們只是看熱鬧的路人，在他們拼命時拼命揀他們掉落的裝備。我和月舞風華都盯上一個如意袋。這是當時推出不久的一款盲盒產品，據說有人通過如意袋開出了價值9999點的軒轅劍，但大部分都是鑌鐵匕首或者宣花板斧之類的大路貨。最終我技高一籌，但看她失落的樣子又可憐又無辜，便大方地贈予她如意袋，沒想到里面竟是妙珠。江湖中人人為之瘋狂的稀世珍寶。后來，我們順理成章喜結連理，妙珠成為我們的定情信物。

她說：“你好，我叫月舞風華。看在你送我妙珠的份上，你可以叫我小月。”

我說：“你好，吾叫XX。”

她說：“你為什么說‘吾’？”

我說：“這是吾的標志。”

人生就是游戲，游戲就是人生，當技術足夠以假亂真，我們已經不滿足于在游戲里打怪升級，而是追求更為真實的體驗感，我們開始在游戲里面衣食住行和生老病死，當然，也在游戲中成家立業，結婚“生子”。生子需要打個引號，游戲中的孩子類似于古早的電子寵物，互動非常僵硬和有限。畢竟，人們玩游戲都懷著俾睨天下的姿態，沒人愿意充當其他玩家的子嗣。但人們對待結婚越來越重視，越來越依賴，也越來越信以為真。許多玩家都在游戲里找到打情罵俏的新歡，反而忽略了現實中的結發，導致婚姻破裂；這是題外話，按下不表。我跟月舞風華都不存在以上問題，我們都是單身，不管線上還是線下都可以理所當然地結合。不過，最好還是不要將虛擬世界里的夢境投射到現實中，否則得不償失。這是后游戲時代流傳甚廣的一條箴言。可人們往往不聽勸，我們陷入了瘋狂的戀愛，成雙入對地出現在各大決戰現場，號稱江湖上最會撿漏的夫妻檔。我們約定奔現，卻趕上了“樓蘭大劫”。

“樓蘭大劫”的稱呼更多是象形，經此一難，《武林外外傳》的江湖就像樓蘭一夜之間被風沙淹沒。人們都聽說過“樓蘭大劫”跟一對情侶有關，但絕少有人知道，這對情侶就是我和月舞風華。準確地說，我們締造了“樓蘭大劫”。再準確一點，小月使用妙珠許愿，愿我們永遠不下線。

游戲設計者沒想到會有玩家發出如此變態的指令，他們前期給妙珠賦權太大，以至于妙珠的執行權僭越了游戲設定，想要達成“我們永遠不下線”這一指令，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所有玩家永遠無法退出游戲。如此一來，變造成游戲史上最嚴重的一次危機。具體怎么解決的我不清楚（官方說法向來不可信），我只知道想退出游戲，必須轉世，如此一來，所有人關于角色的記憶都要銷毀，等于整個服務器格式化；否則，就會像我一樣，成為一只飄蕩在游戲里的孤魂野鬼。為記住小月，我跳入忘川河，而她卻喝下孟婆湯，走過奈何橋。系統重啟之后，我從忘川河中出來，成為了百事通。

我講完之后久久不能釋懷，幾百年歲月仍然沒有蹉跎我的心志。

我說：“怎么樣，是不是很感動？”

007說：“知道嗎？你是我們公司最想鏟除的bug。我就是不明白，怎么會有你這樣一根筋傻瓜？”

我淡淡地說：“吾也不明白。”

又說：“現在可以幫吾了吧？”

007說：“不可以。如果玩家講個故事就能開掛，游戲就沒法玩了。誰還沒幾個感天動地的橋段。”

我說：“鐵石心腸啊你。”

007說：“這是管理員的基本修養。很多事情都是旁觀者清，一味附和當事者有害無利。就像你以為幫了那個NPC，結果卻是灰飛煙滅。玩家投訴了那個NPC，我們只能把它刪除。”

007說完，張開手，笛子憑空出現在他掌心，他繼續剛才的吹奏。

我泄了氣，默默蹲下。

一曲奏罷，007說：“你可以試試妙珠。”

我立馬抖擻起來，問他：“什么？”

007說：“所有玩家都對妙珠趨之如騖，你可以散布妙珠的消息，或許你的意中人，哦不，意中貓會尋跡而來。”

我說：“人們憑什么相信呢？”

007說：“憑你是百事通；這事別人說或許沒人信，你說肯定有聽眾。”007說完就要下線。我叫住他，問他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聽著耳熟。007直言不可能，那是最近流行的一首新歌，我不可能聽過。我又問他外面的世界變成什么樣子。

007說：“你為什么不出去看看呢？外面的世界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