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別喝那碗湯

春會來，花會開

還在期待些什么

——伍佰《我的名字》

我上得了酒菜，從懷中掏出信紙。

她瞧上一眼，苦笑一聲，“你留它干嘛？棄了吧。”

我認真地沿折痕疊好，仔細收將起來。

白衣女子不置可否，招招手，示意我坐下。我已記不清在食肆從業多久，就像店里配套的裝潢，跟食肆一體成型，跟每張桌子、每把椅子一樣兢兢業業和積年累月。作為一名優秀的跑堂，我富有眼力價，總是忙得不可開交，服務形形色色的顧客，從未享受過服務。我理應拒絕，絡繹不絕的客人正在涌入，我根本抽不開身，此其一；我的體內似乎沒有安裝坐下的機括，只有站立和小跑兩個選項，我不知如何達成她的要求，此其二。我進退兩難，既不能拂逆客人的意志，也無法違背老板的安排，導致我像一截枯木，硬生生、孤零零地戳著。

白衣女子朱唇輕啟，“坐下。”她的話就像魔法，解除了我的封印。我生平第一次坐在酒桌旁；雖然我在食肆做活，但我平時只在后院用窩頭與白粥打發一日三餐，有時配一碟酸豆角，有時是幾塊咸芥菜。掌柜的只在每月望日犒勞我們一頓豐盛的晚餐，有魚有肉，還有一碗鮮美的茶湯。

白衣女子再次發號施令，“喝酒。”她真的會魔法，從酒盅里捻出一只酒盅，為我斟滿。印象中，這也是我第一次飲酒，火熱熱的辛辣鉆入我的喉管，沖擊我的胃壁，瞬間升騰出一種盲目的無畏，想要去叫板未知與權威。我剛開始還提心吊膽，介懷掌柜的過來撅我，兩杯燒刀子下肚，我就敢滾刀子。掌柜的似乎也恩準了我陪客人的行徑，畢竟這是生意的一部分。

那天，她開荒了我的諸多第一次，第一次坐席，第一次飲酒，第一次眉飛色舞地談論時局——那些我聞所未聞的新鮮事，什么江湖馬上就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什么五大派的掌門和當家子弟都不能幸免，什么被定義為邪教的地獄門其實是懲奸除惡的暗殺組織……我完全聽不懂。我的耳朵每天進出的都是菜名，活動范圍拘泥于食肆（甚至不包括后廚），可我相信她說的話句句屬實，就是有一個刀光劍影的江湖，就是有恬不知恥的名門正派和被名門正派合力圍剿的異己分子，就是有一場不可避免的浩劫。

白衣女子說：“不信的話，你可以去問百事通，我也是從他那兒聽說。”

我說：“我相信你。”

白衣女子四下看看，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你知道為什么嗎？”不等我去猜，她就透了謎底，“因為妙珠出現了。”

妙珠我知道，江湖傳言，只要得到妙珠，便可一統天下。自從百事通在食肆扎根，每天都有人向他咨詢妙珠事宜，這是他很少失手中失的一手。每當有人問起妙珠，他的答復始終如下：若吾知曉妙珠何在，早去找尋，還在這跟爾等耍嘴皮子？

我問她：“你也要去爭奪妙珠嗎？”

白衣女子說：“我級別太低，就不去當炮灰了。其實我對《武林外外傳》這種打怪升級的模式絲毫不感興趣，我之所以登錄這個游戲是因為他。他是我們公司的同事，我倆前后腳入職，住的也不遠，經常在通勤路上偶遇。他熱情、外向，跟誰都有說不完的話。我卻把他的熱情、外向誤會成了為我量身定制的浪漫。是的，我喜歡上了他。他經常跟我提起這款角色扮演游戲，恨不能長住游戲里面，就像你一樣。我玩游戲，大肆充值，只是希望路上邂逅時跟他有個共同話題，增加他對我的好感。后來才發現，人家已經有女朋友，我對他的愛無的放矢。如果到這里戛然而止也說得過去，但我明知沒有結果，仍然對他一往情深，我能怎么辦，又不能當第三者，只能沉湎于這個破游戲。”

如果說江湖見聞我還可以想象，公司、地鐵、通勤、游戲、第三者等辭藻堆砌的劇情完全超乎我的認知。我一臉茫然望著白衣女子，后者注意到我的不解，兀自笑了，“跟你說這些干嘛，你肯定聽不懂，而且，你很快就會忘記，每月十五，系統就會清零你們的數據。也許正因為你會忘記，我才能無所顧忌地跟你傾訴吧。你呀，就是一個樹洞。我知道啦，你就叫樹洞吧。”

我喃喃自語：“樹洞？”

白衣女子頗為得意地沖我揮揮手，說：“Hello，樹洞先生。”

我艱難地重復道：“哈樓？此為胡語？”

白衣女子說：“啊，是。對了，我的昵稱是【長頸鹿小姐204】，你可以叫我小鹿。”

我說：“204是什么意思？”

小鹿說：“沒什么意思，【長頸鹿小姐】被注冊了，我就加了一串后綴。哦，我大學時住204宿舍。”

她說的話我越來越聽不懂，但我還是很高興與之攀談，就像龜裂的大地憧憬甘霖，我憧憬著聊天的時間拉長，長到可以拔絲。然而事與愿違，小鹿說她追的劇今晚大結局，這些天忙于在游戲中刷存在感，冷落了劇集；她今日本不想登錄，可還是沒忍住。小鹿結算了飯錢，起身款款離開。

我送她到門口，卻再也邁不出一步，像是有一道無形屏障。小鹿朝空中招手，一只仙鶴從天而降，穩穩落在她身后。小鹿輕輕一躍，騎在白鶴身上。她捋著纖細的鶴頸，說：“我的坐騎還不錯吧。我為這個破游戲充值不少金幣，都快成氪金玩家了，買口紅都沒這么奢侈過。這將是我最后一次登錄，退出后我就要注銷賬號。再見了，樹洞先生。謝謝你陪我走完最后一程。”

白鶴長唳一聲，呼扇著翅膀直上云霄，眨巴眼工夫，便化作天邊一抹白點。

小鹿剛走，掌柜的就使喚我干活。我轉過身，瞧見百事通被人們簇擁著，像花瓣中心堆起的蕊。我幾乎每天都能見到百事通，可我從沒有向他提問，我的生活一目了然，也不存在好奇心與求知欲，簡言之，我是一個沒問題的人；可人活在世，怎會沒有問題？這本身就有問題。

翌日清晨，百事通剛來食肆，我便去柜臺打了一斤上好的白干孝敬他。他吃驚地望著我，像看見秋秋直立行走并張嘴說話。

百事通說：“小二哥有何貴干？”

我說：“我想知道，怎么才能不忘記？”

百事通盯著我看了半晌，之后對嘴灌了一大口白酒，“別喝那碗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