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天的相遇

1.造化弄人：

出自清·李汝珍《鏡花緣》第67回：“我們在坐四十五人，似乎并無一人落第，那知今日竟有八人之多，可見天道不測，造化弄人，你又從何捉摸。”指命運作弄人。

2.求不得苦，復有二種：

一者所希望處，求不能得；

二者多役功力，不得果報。

《大涅盤經·第十二》

你本來叫什么名字？

——伍佰《你本來叫什么名字（對白）》

每逢落雨時節，食肆生意總是火爆。

或許是雨水侵占了室外活動，或許食客樂于在雨天對飲。

一樓滿員，二樓僅余個把空桌。百事通跟前幾日一樣坐在大堂中間，身邊圍著一層又一層聽眾。百事通耳聽八方，跟他打探消息總能得償所愿，酬資不過是一杯白干。近一個月，百事通每日都來店里點卯，幾乎成為食肆的活招牌，招徠了大量生意。

一桌客人剛走，我緊著過去收拾，將幾根吃剩的雞翅虛握掌心，碗套碗，碟摞碟，端至后廚。廚房重地，非掌勺師傅不得入內——廚房門口顯眼位置張貼著這張告示。我把碗碟堆入門口的竹簍，隨后低聲呼喚“秋秋”。秋秋是只野貓，連日來常在酒肆附近流蕩。沒等到它現身，掌柜的就扯著嗓子喊我。我把雞翅丟在磨盤上，快步返回大堂。

掌柜的說：“你死哪兒去了，去招呼客人。”

我連忙答應一聲，磨著腰走到門口，將一位身穿白裙的女嬌娘迎入屋內，引導她上了二樓。她伸出蔥白一樣纖細與嫩生的手指點了點靠窗的位置。我小跑過去，拿抹布擦凈桌面，隨后把抹布甩到肩頭，收拾停當，送客入座。

我說：“這位姑娘，您要點什么？小店特色是燒臘，有燒鵝、燒雞、臘肉、肘花。”

白衣女子說：“切三兩醬牛肉，一疊油炸花生米，兩顆紅燒獅子頭，再篩半斤燒刀子，拿泥爐煨上。”

我說：“得嘞。”

我重回后廚，隔著門簾朝里面下單。我繞到磨盤旁瞥了一眼，雞翅不翼而飛。

我走到一樓柜臺，從半截埋在土中的酒翁里盛了半斤燒刀子，左手鉗著瓶頸，右手用鐵夾鉗著泥爐回到二樓。

我燙好酒，說：“您稍候，菜馬上就得。”

我又接待兩桌客人，收拾了三張酒席，方跑到后廚，出餐口的菜肴已經就位，我拿托盤裝好，舉過肩膀，為白衣女子上菜。

我說：“您的菜齊了，請慢用。”

我說完就要離開，她突然叫住我，說：“等等。”

我說：“姑娘還有什么吩咐？”

白衣女子斟了一杯酒，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假思索地說：“姑娘叫我小二就行。”

白衣女子說：“小二是個行當，不是名字。你總有個名字吧？你生下來，父母不可能就預料到你將來會做跑堂；你跟朋友相處，他們也不會稱呼你的職業。是人就有姓名，難道你不是人？”

我吱吱呀呀，像一只不斷被皮鞭抽打的陀螺，轉了半天也吐不出一個清晰的字。我叫什么名字？這是一個問題。我從未思考的問題。在此之前，沒有人拿這個問題刁難我，更不曾像白衣女子這般圍追堵截，打破砂鍋。

我只能如實說：“我沒有名字。”

白衣女子飲下一盅燒刀子，嘶嘶倒抽涼氣，呷幾片醬牛肉壓制。

我見狀提出小店另有一種從西域運來的葡萄佳釀，入口腥甜，久飲不醉，廣受女性顧客青睞。白衣女子杏目圓睜，手拍桌子，直言她就要白酒，越烈越好。這樣一鬧倒揭過她對我名字的盤問。我訕訕離開，食肆還有許多差事需要我穿針引線。

日跌時分，雨勢漸緩，店里客人將盡了，白衣女子亦不知去向。女子用餐的餐桌一角散落幾塊銅板，銅板下面壓著一封信。我將信揣入懷中，拾起銅板去柜臺銷賬。待樓上樓下打掃干凈，我們幾個伙計才空工夫去后院墊補一口。吃罷飯，大家都去棚舍暫做休整，為晚上的忙碌養精蓄銳。我坐在磨盤上悄悄展開信件，蠅頭小楷寫著兩行詩：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我凝望著這十四個字出神，聽見喵嗚一聲，卻是秋秋信步于屋檐，見我抬頭，它一躍而下，溜到我腳邊，弓起毛茸茸的脊背蹭我的小腿。我將它撈起，五指成爪狀，輕輕捏押它的額頭。一個月之前，秋秋開始在食肆后院徘徊，我斂了客人吃剩的菜品給它充饑；或許正好相反，因為我的投喂，秋秋才會頻頻現身。秋秋通體灰毛，沒有一絲雜色，兩只眼睛生得尤其奇特，一只翠綠，一只霧藍。

秋秋。我突然想到，一只無家可歸的野貓都有名字，我卻只能被稱作小二。淅淅瀝瀝的雨重新變得扎實，密密如織。秋秋從我手中掙脫，跑向廚房。我連忙追過去，秋秋卻在我眼皮底下消失不見。

從那天起，我一直惦念白衣女子跟名字的淵源，直到我們再次相遇。

巧合的是，那也是一個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