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歲,對一棵樹來說,依然年輕。
那是一棵150歲的皂莢樹,皸裂的樹皮如鱗似甲,粗大的樹干需三個成人合抱,樹干在兩米左右處分杈,兩根依然粗壯的次干朝著相反的方向抽枝,似一個仰天的彈弓,隨時都會向時間深處射出子彈,發出歷史的追問。不知什么時候,也不知什么原因,一根次干被截,只剩下一個猙獰突兀的樹墩,另一根則繼續倔強地向上延伸,把兩根的全部力量匯聚一起鉚足勁直插云霄。街道兩邊的銀杏、榕樹等行道樹低眉順眼,在它面前都顯得小家子氣。
那棵皂莢樹,在那兒一站就是150年,聽風聽雨聽雷鳴,也聽過往車輛的喇叭聲、行人的吵嚷聲;它看山看水看日月,也看燈紅酒綠世事變遷,看蹣跚學步的孩童一天天長大直至老邁,看卿卿我我的小年輕牽手走向白頭……
就是那棵皂莢樹,那棵向歷史深處伸出枝丫的皂莢樹,已經無法考證是誰,因為什么原因,讓它在小縣城的南門,站成時光里一道風景。150年前,小縣城真的很小,那棵皂莢樹也很小,只是一棵弱不禁風的小苗,作為南門入口處的一棵樹,它活得有些卑微又孤獨。頑劣孩子折下它的枝丫打鬧;醉酒的夜歸人因它碰疼了鼻子而大發雷霆;偶爾有人在它身上拴狗拴羊……它都默默忍受著,只是朝下扎根再扎根,朝上抽枝再抽枝。終于有一天,它高傲地抬起頭,變得枝繁葉茂,渾身上下長滿了又尖又硬的刺,成為鳥兒的樂園。有進城走累了的人在樹下的石頭上坐著乘乘涼歇歇腳,孩童們卻對它漸漸敬而遠之。一些人甚至指著它教育調皮孩子:“你要爬就去爬皂莢樹嘛!”當然也有不怕刺的人,說皂莢刺是治療痔瘡的良藥,把刺扎在肥腸上燉湯,吃上一段時間,痔瘡不用開刀自然就好。經常有人小心翼翼地站在梯子上用長長的剪子剪下刺,說拿去做藥引,至于藥效如何,沒有人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秋天,皂莢熟了,赤褐色的皂莢掛滿枝頭,似滿樹彎彎的鐮刀,一夜風雨過后,皂莢掉了滿地。附近居民撿起來,晾曬在屋檐下簸箕里。艷陽天里,女人們相約著在凱江河邊選擇合適的大青石依次排開,將毯子鋪蓋及衣物放水里浸濕,拿出幾塊皂莢掰開,裹進里面用搗衣棒“咚咚咚”地敲打,一起一伏的聲音便在河面蕩漾開去,一同蕩漾開去的是清脆的笑聲和順著衣物流出的一股股泡沫。這樣洗出來的衣物經過太陽一曬,有一股皂莢特別的清香,格外好聞。那時候洗發水、香皂都金貴,小媳婦們用皂莢熬水洗頭,頭發便變得黝黑發亮,柔順似瀑布。
那時候小城很小,皂莢樹卻有足夠的生長空間。那時候日子很慢,皂莢樹在煙火中看著街對面裁縫鋪變成面店,當鋪變成小賣部;也見證街這邊空心掛面攤和八寶油糕攤越來越紅火……那一年,“盧溝橋事變”的槍炮聲傳來,一夜之間,這地處川西的小城的悠閑也被打破,熱血男兒一個個站了出來,他們紛紛告別父母妻兒,積極應征入伍。四萬多名青壯年隨抗戰川軍和其他部隊分赴江蘇、安徽、山西、湖北抗日前線與日軍決死拼殺。出征那天,送行的隊伍從街頭排到街尾,白發蒼蒼的老母親、精神矍鑠的老父親、新婚的小媳婦、搖搖晃晃的孩童……他們不停地揮舞雙手,晃動手中的標語,一聲聲叮嚀、一句句保重,小縣城前所未有的熱鬧。皂莢樹無語,默默記住每一張從樹下走過的年輕臉孔,靜靜朝著他們離開家鄉的方向眺望、等待……經過八年的血雨腥風,它等來了勝利的喜訊,也等來了712名將士埋骨他鄉的消息。那一夜,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它仰天狂舞,皂莢掉了一地……
那棵皂莢樹,在歷史的縱深里記錄。地下,根在盤亙;地面,春去秋來,葉綠了、葉黃了,木樓、瓦房漸漸隱退,高樓次第冒出來了。離樹200米遠的地方,冒出一所學校,老師來了去了,學生去了來了,來去之間,學校也100多歲了,并有了分校。皂莢樹記得,那返回母校尋根的將軍,曾是當年摘下它枝丫當寶劍的頑童;那奔跑在運動場上的冠軍,曾是一腳把足球踢過它枝頭的體育班長;那活躍在某電視臺的節目主持人,曾是當年校合唱隊成員;那站在街口執勤的交警,當年曾是一個愛哭的小男生……150年間,行道樹換了一批又一批,只有它兀自挺立,鉚足勁與樓房比高,一塊塊皂莢似掛在空中的刻刀,在時光里雕刻,雕刻著小城日新月異的面貌。小城人口翻了許多倍、面積擴了許多倍,路太窄,已經跟不上小城建設與發展的節奏,擴路的方案研討了一次又一次,圖紙改了又改,有關皂莢樹的去留,商討了一回又一回,一棵樹的命運,牽動著千千萬萬人的心。實地考察、反復權衡、征求市民意見……
“留樹,改道?!币患垱Q議,街頭出現一道特殊的風景。寬闊的柏油路被那棵皂莢樹硬生生從中間剖開,樹下還修了一個圓形的直徑4米、高60厘米左右的圍欄,把它全方位保護了起來。每天,車輛從它兩側路過,都不由自主地降低速度;行人從它下面路過,都忍不住抬頭望望滿樹的皂莢與高遠的天空。
皂莢無語,繼續仰天書寫春秋。150歲,對它來說,還年輕;150年,對小城來說,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