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過鐮刀、插過秧的手就有了搏擊命運長空的勇氣和動力。
我的老家湖北應城市是著名的魚米之鄉,我是20世紀70年代末出生的,記憶中小時候的鄉村都很窮,村辦廠寥若晨星,也沒有人去南方打工,都是在泥里刨食。好在土地肥沃,一年種兩季水稻,外加油菜和麥子,每家一年養兩頭豬,都有菜園和旱地,只要勤勞,生活不是問題。
農家的孩子早當家,勞動是我們的啟蒙教育,小時候從打掃家里的衛生和洗衣服、做飯開始,然后放牛,下地摘綠豆、棉花和插秧。父母一天到晚“面朝黃土背朝天”地辛苦勞作著,我們有了點兒空,不用父母喊,書包一丟,就沖到田地里去和家人一起干活了。
最令我難忘的是家鄉的“雙搶”——搶收早稻和搶插晚稻秧,在最熱的季節把早稻割了,收起來打下稻谷;然后翻耕秧田,平整好,施好肥,插下晚稻秧,這些活路都要在立秋前搶著完成,立秋后插的秧苗是長不起來的,會影響收成。
每年的7月中下旬,那是一年中太陽最毒、天氣最熱的酷暑季節,天熱得像蒸籠,赤腳走在路上,如同鐵板燒魚,人下到水田地里,連水都是燙的。這個時候下田干農活,麥草帽和毛巾是少不了的東西,干一會兒活,就胸悶氣短,頭腦發熱,實在受不了,就下到池塘里,把毛巾打濕擦臉、擦脖子、擦腋下降溫,然后喝涼開水,再繼續干活。還有不少體質不好的婦女干活干到快中暑,就到樹蔭下坐會兒,用清涼油醒腦后,繼續干活。
那時我們學校也放了暑假,沒有夏令營和補習班。天剛麻麻亮,我們便跟在大人的背后拿著鐮刀打著呵欠下田割稻子。彎下腰扎起馬步,左手翻轉抓起還有露珠的稻子,右手揮舞鋒利的鐮刀割下去,稻稈處似乎有“血”涌出,我們抓牢稻子然后反身攤開在田地上曬。此刻四周寂靜,鄰居田里也有身影起伏,都是在收割稻子,卻累得沒有力氣招呼聊天,只剩下“唰唰唰”的稻子收割聲和蚱蜢跳動的風景。等到一畝地割到頭了,一大片稻禾倒在了水田里,我們就坐到田埂上稍事休息,喝口水,捶捶發酸的脊背,繼續去割下一塊地的稻子。割倒的稻子曬一曬,就等下午一起來捆草頭、挑稻子進場院了。晚上一把把稻谷攤開,牽著牛用石磙輾,分離出稻子和稻草,再揚場,分離出癟谷和泥土,滿眼金燦燦的稻谷。
稻谷曬幾個“大太陽”,去掉水分就可以交公糧、進倉庫了。倉里有糧,心里不慌,即使村里要交比如教育費等其他的費用,沒有錢,都可以用稻谷去抵的。
稻子進倉了,剩下的全部精力就是插秧了。收割了稻子后的秧田,等水灌溉,男人們駕著牛去耕田、耙田,平整秧田,施肥后,女人們就去插秧。秧苗要先撥起來,扎成一把把,然后被挑到田埂邊拋到田里。插秧的人扯開一把秧苗,就開始虔誠地彎腰弓背,去插下心里的希望……
拔秧苗是個輕巧活,人坐在底部平整的凳子上,左右手一起開工,一根根地扯。我性子急,總是大把地反手去扯,不是弄斷了,就是帶的泥巴太多了,媽媽笑著示范:“五指抓住秧苗根部,用力要均勻,使暗勁,不急,一根根地扯。”相對割稻子,扯秧苗輕松點。勞動太苦,在大榆樹下,女人們一邊扯秧苗,一邊聊天,姑娘們精力充沛,還會教我們唱: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春季到來綠滿窗,大姑娘夜夜夢家鄉……調皮的小伙子們隔著田埂接著唱:夏季到來扯秧忙,大姑娘夜夜夢情郎……于是招來一陣笑罵聲,唱著、笑著、罵著,反倒輕松了很多,不那么累了。
秧扯好了,接下來就是插秧。大人們插秧速度快,且橫成排、豎成行。其實插秧并不十分難,拋秧則是一門技術活了。拋秧的活兒都是父親來干的,首先要力氣大,拋得準,一塊水田大,沒有力氣是拋不出去的。其次,要有眼力,一個秧把子,要準準地丟在插秧者屁股后邊,還要輕輕地落下,要不然濺起的泥水會落在插秧人的衣服上,更不能打在插秧人的后背上,會招罵的。
割稻子、插秧是雙搶的主打,插秧的人站在水里,以一步步倒退的方式把秧苗插滿稻田,按說比割稻子輕松,實際上,水田里螞蟥多,不時爬上腿,吸人血,又疼又癢。農忙時都在趕活,一天下來,大家腰酸得都要斷了……
后來,我離開了家鄉去打工,再也沒有插過秧了。記憶中有雙搶的經歷,在異鄉,無論命運把何種坎坷攤在我的眼前,所有的關于退縮和放棄的近義詞都從農民女兒的心里刪除。拿過鐮刀、插過秧的手就有了搏擊命運長空的勇氣和動力。
后來,隨著勞動力的轉移,村子空了,留下來的幾戶成了種地大戶,用上了插秧機和收割機,年輕的孩子們都不會割稻子和插秧這兩項農民的基本技能了。那種“頂著晨霧下田,扛著月亮回家”的勞動作息已經成了“70后”心里永遠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