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腦殼“老方”

老方，其實并不叫老方，至今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甚至，可能并沒有幾個人還記得曾經(jīng)有一個“老方”。

老方，是盲人按摩師許師講起的一個人。

許師認(rèn)識老方，大概是在2003年。失明的許師和妻子一起開了一家小店，小店只有一間房，用貨物架隔成了里外兩間，外間門面是小賣部，里間擺著麻將桌。許師的店生意還算不錯，打麻將的人除了給臺費，還常在許師店里買煙買酒、買糖買醬油買醋。有的人在店里打牌錢不夠了，也找許師兩口子借，許師兩口子自然就有一本翻舊了的賬本，里面記著借錢和還錢的往來賬。在這個賬本里面，有一個名字占據(jù)了很大的篇幅，就是“老方”。老方的名字，就是從這家店開始叫起的，老方不愿告訴別人自己的名字，別人卻知道老方打牌的時候腦殼“方得很”，四川話說方腦殼，就是說人傻，說人腦子不會轉(zhuǎn)彎，“老方”這個名字就這么叫起來了。

老方約莫四十歲，做的是蹬三輪的營生，在那個年代的小縣城，三輪車還是很多的，有長年都蹬三輪的，有農(nóng)閑出來蹬三輪的，常有人勸別人的一句話，“實在不行，去蹬個三輪也能掙點錢啊！”——只要肯花力氣，蹬三輪還是能填飽肚子的。

老方掙的是力氣錢，卻愿意花在打牌上，幾個人一起炸金花，老方?jīng)]錢了又想花錢開別人的牌，就會找許師借。許師有時候會說：“來，我看看你的牌。”然后用自己其中一只盲眼沙粒一樣的一點光感，在牌面上細(xì)細(xì)地掃描，然后說“可以，來，給你”。牌友們看許師這樣一說，心想肯定是牌很大，于是丟了手中的牌，老方便贏了牌桌上的錢，并立馬還了許師的錢。偶爾老方還想多給“紅錢”，許師往往都拒絕了。許師是不忍看老方這么“方腦殼”地輸錢，所以，可能明明牌很小，他這樣幫他一下就能贏錢，當(dāng)然，這樣的伎倆也不能多用，用多了就不靈了。

常來常往，老方跟許師混熟了，很多話愿意跟許師說，很多事愿意找許師幫忙，當(dāng)然，許師幫得最多的忙就是借錢給他，除了打牌借錢，房租付不上了，三輪車租不上了，跟別人有擦剮要賠錢了，都是找許師借錢，欠得最多的時候，大概有3000元。

老方租的房是個類似地下室的單間，小半塊巨石從一面墻上凸出，房間里除了一張床什么都沒有，連個藏錢的地方都沒有，所以老方掙了錢到處塞，衣服堆、褲子口袋、床角，面額都不大。欠許師的錢，老方常常還不上，怎么辦呢？許師說：“那這樣吧，你一天還我10元錢，慢慢還！”于是老方開始了長期還錢之路，有時候是拿給許師10元錢，有時候是用三輪車?yán)S師去路口買彩票抵10元。有次老方問許師，你那個買來干啥喲。許師說，買來中500萬元，并遞給老方看，老方自然不信許師中了500萬元。

老方也開始買彩票了，有時候還會在紙片的數(shù)字上畫線線，許師說：“你連字都不認(rèn)識，加減乘除都算不來，畫的啥啊？”老方也沒管許師說什么，繼續(xù)買彩票，果然中了一回300元，立馬把這300元還到許師手里，沒過兩個月，又中了一回300元，還是還到許師手里，這是老方還錢還得最多最快的兩回。

有一次，老方走到許師家里，對許師說，沒辦法還你錢了，然后將原因細(xì)細(xì)道來。說另一個蹬三輪的，大家叫他“李瘋子”，告訴老方自己沒地方住了，想暫時在老方那里住一下，老方爽快地答應(yīng)了。第二天，老方出門蹬三輪，告訴“李瘋子”，出去的時候直接把門鎖上就行了。中午老方回家吃午飯，見“李瘋子”還在，便說：“走走走，整兩個菜吃！”“李瘋子”說：“走什么喲走，就是等你回來，我剛買了個1700元的新手機(jī)，在這里不見了。”在老方的屋里不見了，自然要老方賠。老方說完原因，轉(zhuǎn)身走了。許師的母親告訴許師，說老方哭了。許師一聽老方都哭了，也心急，立馬給一個相熟的晚輩打去電話，這個晚輩跟“李瘋子”是很熟悉的，許師請這個晚輩一定要勸勸“李瘋子”，不能這樣欺負(fù)老方這個外鄉(xiāng)老實人。

第二天晚些時候，老方拿著兩斤豬肉到許師的鋪子來，硬要請許師吃，很開心地說：“沒得事了，我知道是你幫忙！走走走，我拉你們?nèi)マD(zhuǎn)轉(zhuǎn)！”然后硬拉著許師和許師年幼的兒子滿街逛，還在廣場那里給孩子買了一排酸奶和一袋薩其馬。

過年的時候，許師將老方喊到家中過年，老方坐在沙發(fā)邊一個小小的木頭板凳上，許師讓老方坐沙發(fā)，老方怎么都不愿意坐，說身上臟，不要把沙發(fā)弄臟了。看電視到晚上10點多，老方說要出門看看能不能再拉幾趟，許師攔著老方，說大過年的這個時候，誰上街啊，老方呵呵一笑，又才安心坐下看電視。

老方是外鄉(xiāng)人，原籍羅山，曾經(jīng)在川西有過一個家。當(dāng)年老方在一個金礦上打工，礦老板大概看老方老實，就對老方說：“你把你的親戚朋友叫過來，到時候我給你勞務(wù)費抽成。”老方就把老婆和老婆的三四十個親戚叫過去了，老婆和親戚們在山腳干活，而老方被老板派到山頂?shù)牡V洞守洞。一年過去了，老方下山來，老板說他叫來的人都已經(jīng)回家了，讓他放心，老板說沒掙到錢，沒有給老方工錢，只給了點路費。老方回去了，老婆的親戚們沒有給他好臉色，老方到家門口，老婆也不給他開門，原來，所有跟老方去礦山上的人都只拿到一點路費。老方在門外三天，三天都下著雨，第四天，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老婆出門了，一歲多的兒子自己在家里，老方趁機(jī)把兒子抱走了，抱回老家托付給弟弟。

老方是沒有膽量去找金礦老板的，他的前任守礦人，每天從礦袋里面抓一把金沙，湊滿了一袋，這袋金沙，好的話能出十幾克金子，差的話能出兩三克金子。前任守礦人趁夜搭溜索逃跑，剛下溜索就有手電筒亮起來了，是老板。老板問：“你為什么不走路要爬溜索？”答案自然是一目了然的，老板當(dāng)場用刀割掉了前任守礦人的一只耳朵。

老方是老大，家里還有三個弟弟，父母早已不在了，老方把兒子托付給了弟弟，自己來到這個小縣城靠蹬三輪為生。所謂的老婆，大概也并沒有什么合法的手續(xù)，自然是另嫁了。后來，弟弟捎來消息，說老方的兒子溺死了。許師也記不清老方說的是井還是糞坑了，總之是溺死了。老方再也沒有回過他的老家。

一天，老方到許師這里，說自己在一個坡道上蹬三輪，四個年輕人從旁邊過，有一個年輕人在三輪車上掛了一下，現(xiàn)在四個人在醫(yī)院，要讓他負(fù)責(zé)。許師跟老方一起來到醫(yī)院，摸了“受傷”青年的手肘，說：“沒傷到骨頭嘛！”青年說：“傷沒傷到要照了片才知道！”許師說，肯定沒傷到，就給100元錢吧，四個青年不同意。許師拉老方走，老方不敢走，老方把許師拉到旁邊，自己去協(xié)調(diào)。過了一會兒，老方過來問許師借400元，許師的老婆到了，到銀行取了400元借給老方。

有一段時間，許師的老婆在燒烤店打工，一群在燒烤店喝了酒的人把許師老婆和另外幾個打工的人打傷住院了。打傷人的自然是要負(fù)責(zé)的，賠了幾百元錢。老方帶著一包白糖、一些葡萄和香蕉到醫(yī)院看許師老婆，悄悄地問許師，要不要他幫忙，他的命可以豁出去，許師趕忙拒絕了。

許師店的生意漸漸慘淡，許師也開始另謀出路，學(xué)起了盲人按摩。許師悟性高，不到一個月便學(xué)會了。一天，老方來到許師學(xué)習(xí)所在的按摩店，說不舒服，讓許師幫按按，許師在等候區(qū)的沙發(fā)上隨便給老方按了按，老方走的時候硬塞給許師20元錢，許師不肯收，老方說就是來照顧你生意的，說著就跑掉了。

另一天，老方到許師這里借錢，說是最近覺得蹬三輪的時候累得很，想借錢去看看。看了回來，說是心積水，想讓許師幫忙問問醫(yī)生具體是什么情況。許師跟老方一起去了，醫(yī)生說需要抽出來，要花2000多元將近3000元。老方問：“死得了不？”醫(yī)生說就是會累，過幾年可能會有變化，說不清。許師一家也就只有幾千元錢，許師的父母嚴(yán)令許師不準(zhǔn)再借錢給老方，說老方本來就欠了那么多錢沒還了。這次許師沒有借錢給老方。

后來，許師在路上碰到老方，問老方吃飯沒有，老方說：“沒胃口，不想吃。”許師說：“就問你吃沒吃，說那些干啥！”老方說：“沒吃。”許師將老方帶到飯館，點了一個回鍋肉，外加一素一湯。老方吃了四碗飯，說：“回鍋肉里面肉有點少。”許師遞了30元給老方，老方不要，許師硬塞，勸老方說：“哪怕吃饅頭也要吃飽嘛！你家里三個弟弟，你回去找他們，一人湊幾百元就能把手術(shù)做了，我可以給你出路費！”

那是許師最后一次見到老方，后來，有人說老方跳河了，有人說老方回老家找他弟弟們?nèi)チ耍钟腥苏f老方到另外一個地方打工去了……

老方曾經(jīng)告訴許師，他的名字叫“伍得勇”，許師開玩笑說就是“無得用”，沒有用的意思。

老方，蹬三輪的老方，無從知道他遙遠(yuǎn)的過去，也無從追索他的后來。消失了的老方的故事，還留在許師的記憶里，偶爾地從他腦海里泛起，擺起龍門陣，我們才有機(jī)會知道，世界上曾經(jīng)有一個“老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