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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氣運(上)

2022-12-30 05:34:50蔣泥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2年11期

蔣泥

西安的秋天不像江南。江南的秋天,色彩帶著水光,帶著韻致,帶著靈動,長堤煙柳,翠滴紅飛,仿佛伸手就能捉住、接住、牽住、扭住;西安的秋天,硬朗、粗獷、大氣,多少還有點躁性與厚重感,肅穆莊嚴。

瓜果飄香。獼猴桃、石榴、葡萄正當令,多汁好吃。燈籠般的紅棗,脆生生的,像裹了一兜蜜,從嗓子眼兒甜到心里。公園、路邊頂多的是菊花,黃、紅、白、紫、雪青、仙靈芝(菊花的一種),雍容華貴。

僻靜的角落里,滿枝的桂花馥郁撩人,不經意間灌進一鼻腔,直逼腑臟,恰似灌進去一壺醇厚的老酒,醉得人挪不開步子,歪斜上前,吸了又吸,心神在那碎碎的花骨朵兒上迷失、消融,融成一點、一芽、一窩金。

有心采摘的,拿著刷子和竹鏟,把它們收進竹籃或籮筐,回家風干,便可做香囊,釀桂花米酒和做點心。這一口,江南人吃不夠,西安人吃著,會感到又齁又膩,少了麻辣味的那種縱深感——胸膛中烈火上下翻騰,吱吱撕裂的快意。

梅竹的血脈,一半江南,一半西安。她父親是本地人,媽媽生于陶都宜興。她的名字就取自宜興的兩大土產——竹筍和楊梅。她外公從南京來到西安,任了大學校長后,全家跟了來,媽媽是在這座古城念的高中和大學。日常飲食,湯湯水水,以清淡、河鮮為主。外公寵母親,曾嘗試變換口味。糯米、蝦蟹、干絲、小籠包子,紅茶、果酒、米酒,四時不斷。中秋節到了,就做桂花酒。

梅竹給小姨江果帶來幾壇桂花酒。她媽是老大,江果是媽媽的三妹。早間留學日本,至今單身,愛喝清酒與甜酒。桂花酒罕有,喝的是新鮮。每年酒出,江果就能收到大姐的酒。大姐離異遠走英國后,就只有梅竹送了。

她倆約在咖啡館的包廂里聊天。玻璃窗外,風刮得有點猛,能看到行色匆匆的人,多半側著肩、撐起身走路。

咖啡館臨近大雁塔,緊挨大唐不夜城,人流密集,花天錦地。

梅竹是大唐不夜城的“公主”,仗著一副好嗓子,三五年下來,唱成大明星,上過衛視、央視,有一批擁躉、歌迷。成了公眾人物后,她極少在外露面。包廂外有保鏢。她的保鏢都在五米開外,她不許他們過分貼近。保鏢就不是站在門外,而是藏在什么角落。她能夠自由說話。

她到了一個瓶頸,留在西安再難有起色。身體也挑剔了,對于干旱、塵沙、霧霾等鬼天氣,非常敏感。回到家,看不慣小娘的嘴臉,陰潮、詭秘,佛口蛇心。她不怕賊偷,怕賊惦記。父親難得碰面,至多吃飯時能偶遇——他身價數百億,出門前呼后擁,對女兒的事業慢待輕視,卻一力催促她的婚事,時加干預。一會兒說一個官三代,一會兒來一個富二代,一會兒拉上聲名顯赫的大員,豪門聯姻,都要她接,就像她有三頭六臂。潦草應對沒看上,他會查問,每每大發雷霆。

眼見小把戲不那么靈光,險惡在逼近——指不定哪天給她“包辦”了,塞進花轎,吹吹打打送出門,媽媽不在,叫不應的離恨天!再怎樣的女人,也還是女人。梅竹捏了捏太陽穴,愁死了,睡不好覺。

江果看著,聽著,她是該操點心、分點憂了。想了想,給一個姐妹打去電話,問她有沒有空,來一趟,有事求教。那邊走不開,急的話,不如她去。江果看了看梅竹,梅竹一點頭。

拭拭唇,擦擦手,戴上墨鏡,拿起帽子、挎包,出了咖啡館。梅竹有專車伺候。

她們去的是交大的勵耘樓。梅竹聽說過那一位,是小姨的中學同學,和自己一姓,叫吳璇,父母生于南京,祖籍揚州,在交大做教授,上幾代從上海遷來的。吳璇和小姨認了雙重老鄉,結伴在東京留學,學的影視美學史。

小姨說吳璇新近調回交大,住得離她不遠,走路十分鐘。

車子停到辦公樓地下車庫,梅竹沒讓保鏢跟著。上了樓,吳璇在電梯口接駕,看到江果,竟未認出——她的帽子、墨鏡是梅竹送的,一樣的款式,一樣的顏色,大半個臉遮住,黑咕隆咚,像極黑手黨,要不是她喊了聲“親愛的”,張開手臂,吳璇都不敢認。熱烈擁抱,兩個人挽在一起。吳璇伸右手給梅竹,和她拉了拉,就領她們進去了。梅竹見她倆好成這樣,夠在香艷史留名,羨慕地笑了。

入口處,掛著幾只方形的牌牌,寫著“影視實習室”“藝術研究所”等字樣。進去是條長長的走廊。廊道里遺留女人的膚香、發香,淡淡的,經久不散,倒似史書上的墨香。

吳璇的辦公室是個套間。外間柜桌拼接,上面擺滿放映、剪接、錄音儀器,高高低低,蓋著粉色的絨布。里間放有沙發、長桌。繞桌一圈,都是高背椅子。兩個男生在說話,見人進來,忙呼啦起立,對幾位靚女的到來,有點蒙,拘謹、放不開,紛紛摸起后腦勺兒。

吳璇招呼他們坐,去了飲水機旁。江果讓喝紅茶,從小包里掏出兩小袋,遞給她,說是老家的陽羨紅茶,回頭送她兩盒。吳璇撕開袋子,說好香,沏了三杯。兩個男生眼力不錯,站在她身后,接杯子端給來客。梅竹欠身道謝,拿下墨鏡和帽子,即被矮個子男生認出,驚呼一聲,引得幾個人注目。

吳璇品著茶,正要贊美幾句,轉頭見到客人的樣貌。她曾看過梅竹的演出,斥罵老同學,帶這么大的明星過來,蓬蓽生輝,不介紹一下嗎?

江果回敬:“你沒聾吧?我介紹過的呀,我姐的孩子。”梅竹忙起來,彎彎身,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吳,吳老師客氣,我和您是一家!

吳璇詫異:“哎呀,坐坐!你也叫姨。哦,該叫姑姑!”說罷哈哈笑開,格外得意。能和一個當紅的歌星開玩笑,好有成就感。指點兩個男生,是她西工大的學生。認出梅竹的那位,叫牛星,想考研究生。另一位皇甫銀,有個特長,過目不忘,能把所有的教科書倒背如流。當年擔心學文科不好就業才學的理科,不然會進北大、清華!畢業早,在上海那邊做事,中秋節休假,陪牛星過來的,有幾年沒見了。皇甫銀靦靦腆腆,仿效梅竹,欠了欠身,向女士們問候。

他的“特長”,在學校尚有優勢,步入社會后,泯然于眾。好腦瓜不當飯吃,打工需要實實在在的技能。出外數年,他很少來西安,不清楚梅竹是哪條道上的。既是明星,他不由多看了幾眼。方才端茶,都沒看清她的長相。原想她扮酷,房間里遮著大墨鏡,儼然是個不合宜的怪胎!要么眼睛有毛病。

面前的姑娘,如戲里唱到的,“比那海棠花更多淹潤”,白凈,耐看,氣質上流。套一件拼色的針織開衫,內穿黑色百褶半身裙,襯出她修長的身材。平淡低調。腳上穿了雙高幫的Charlie運動鞋,鮮亮的色彩、顯著的標識,潮流風雅。

梅竹可不會留意小男生,端起杯子,抿一口茶水。

江果在注視他,問他在上海多久了,甜食多不多,房價高吧,租房子幾個人,租金多少。常規又實際,很像她有想法,要去那邊,踅摸著嫁個稱心的夫婿。

皇甫銀略加遲疑,說他在上海一年多,飲食清淡,能夠習慣。物價可觀,租金不低,生活成本太高,扛不住,暫且跑無錫了。

“咱老家!”江果和梅竹對視一眼。繼續問他困難有多大。皇甫銀沒反應過來,說無錫的房價,這輩子大概還能夠得著,上海的話,就只有做夢了。

吳璇問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說離唐城不遠。

唐城?是大唐不夜城嗎?和西安是什么關系?梅竹聽到了耳熟的名字。

吳璇忙道,不是,是無錫的唐城,顯赫過一陣子,名聲在外,是央視的影視基地,拍過《唐明皇》《楊貴妃》,是照著唐朝皇家園林修建的。里面有個沉香亭。真正的沉香亭,卻在咱興慶宮。吳璇朝北邊指了指。交大的北門,正對興慶宮。

江果念起老家的好,小湖,石板路,兒時的伴,一張張純樸的臉,老屋后的梅花樹、油菜花……

吳璇笑她無緣無故發情,來了好事?江果罵她是假南京人,沒在老家待過,思鄉的感受不理解!家鄉的花窗、磚雕、粉墻,哪里能比?隨手搡了搡梅竹:“就你沒回去了,別錯過!”

皇甫銀對“陽羨”這個地名生疏,卻聽懂了意思,江果的老家在無錫,插話道,老師的話很暖心!無錫和蘇州不同,景區多以湖泊、群山為背景,闊坦大氣!

江果夸他有心了,可惜她回不去了,親人都在這邊。那里氣候潤濕,水土養人,漂亮的姑娘不少。小伙兒子找對象,容易吧?

這話跳躍過于快,問的是皇甫銀,讓他腦子里嗡嗡的,猜測其用意。估計她是想問他,有沒有在她老家騙個花姑娘,花姑娘漂不漂亮。

他紅著臉,終歸還是個毛小伙兒,沒顧上找對象——即便有那心,姑娘們誰個眼睛瞎,能看上他這副鐵銹斑斑的身架?

江南出美女沒錯,可她們和他八竿子打不著呀。俗語道魚找魚,蝦找蝦,王八結個鱉親家。就他的條件,能找個不膩味、不礙眼的,都算功德圓滿。

他不經意地朝梅竹瞟了一眼,她在看右首墻上掛著的油畫,遠山、湖泊、篷船,船周圍上百只雪白的紅嘴鵝,與小姨的話題游離。她本錢厚,自身美,和江南淵源深,才藝驚世,哪看得上皇甫銀的“對象”?

江果不等他回話,再問,無錫影視業繁榮,其他娛樂如何?夜生活多不多?

皇甫銀接連尷尬,他又不接客,哪來的夜生活?再次去摸后腦勺兒,恍如那里有靈泉,一碰就能源源不斷地冒答案。

說不清,他素來是兩點一線,上班、回家。逛的話,有免費的濕地公園,又大又美,樂在其中,不知有漢,他這種光棍郎,幸福感爆了棚!

這活寶,不打自招,女士當前,都不懂含蓄!

女士們哄笑,連梅竹都抑制不住地笑。她的笑迷人、清新、甜美,露顯一排貝齒。眼睛水亮,流淌在林草間;額上放光,整張臉有似落霞般絢爛。

江果撞了撞梅竹,咕噥說:“去無錫吧?”原來,這才是她問話的落腳處。

皇甫銀、牛星看著不能再耽擱,連忙辭行,帶走吳璇給的資料。到了樓下,皇甫銀腦子里都還是梅竹的身影,對于自己急于擺脫江果的考問,懊恨、沮喪。

沒出息啊,換個厚皮老臉的,等閑碰不到的大明星,就該拖著、賴著不走,簽名、加微信,他日可以嘚瑟嘚瑟!然后呢?能有什么然后嗎?她會記得他這種小嘍啰?自作多情!走就對了。歌迷、影迷、劇迷、戲迷是靠錢堆出來、砸出來的,從屬于奢侈品,他擔負不起。但情面上仍過不去,空留下一襟余恨。

梅竹倒沒有完全忘掉他,想著他面對小姨盤問時的古怪,徑自笑了。

靜了靜,她道明苦衷、來意。幾乎天天有說親、提親的,有公子哥兒糾纏、騷擾。家族大、人脈廣,交游蕪雜、是非叢生,紅白喜事、酒會宴請,兩位哥哥沒在西安,她是女兒、兒子一肩挑,代表了整個家族,事事受牽制。家長的成見武斷,又不能不受。聯姻是噩夢,這之中有多少是父親的意旨,有多少是小娘的蓄謀,弄不清。屈從形如拘扣。小娘抓住她的軟肋,挾制家人,打造勢力,為自己的后路謀斷。她不想受人指畫,野心不大,只要活自己。

江果嘆息、附和,請吳璇給個主張。吳璇聽得云里霧里,責任所在,無法貿然給意見。品了幾口茶,問她父親是誰,竟是大名鼎鼎的老總吳仁伯,執掌一個龐大的商業帝國。

梅竹的爺爺,年幼時隨父輩避亂香港,葉落歸根,老人家七八十歲回了西安,十幾年前謝世,由梅竹的父親當家。吳家在驪山租有山地,種植藥材。又在山麓、華清池左側購地,堆山壘石,修園筑林,蓋了府邸。位置偏僻蕭疏,都是鄉間小道,土腥味兒嗆人。離城區較遠,子女上學、親人看病遇上麻煩,便在市中心的灃鎬路買了百畝土地,前開藥店、酒店、公司,后作家屬院。驪山興發,相繼遷來三所大學,與府邸呈掎角之勢。復購五百畝地,繞府邸一匝,遍植鮮花,帶竹園護欄。花開四季,可觀賞,可入藥,還能養蜂、做茶。府邸鬧中取靜,曲徑可通。忙的時候,父親就住那邊。這也是梅竹利用間隙,劍走偏鋒,在大唐不夜城起家的原因。要是父親嚴以管束,哪有她拋頭露面的機會?

也難怪,世家門閥,兇險之地。梅竹的小娘,惦記她父親身后的產業!

吳璇又打聽她小娘和哥哥們的情形,有了大致判斷。給她們講故事,講的是《史記·吳太伯世家》里記錄的一段歷史。

吳太伯,又稱泰伯,和弟弟仲雍、季歷,均為周太王之子。周太王是黃帝的十六世孫,帶領族人遷出深山,投靠強大的殷商王朝,換取兵器技術……依慣例,周太王的王位傳給長子泰伯,泰伯察覺父親有滅商的念頭,看好孫子姬昌,而姬昌是季歷的兒子。為免同室操戈,泰伯趁父親生病,帶著仲雍逃往無錫梅里,做了吳國第一代君主。姬昌,即周文王,在陜西一隅,大肆征戰。到他的兒子周武王,剿滅了殷商紂王,定都鎬京。如果不是泰伯遜位,就不會有數百年西周王朝。孔子乃稱吳太伯“三讓天下”“至德”之人。司馬遷借孔子的話大加禮贊。

其實呢?吳璇認為,泰伯、仲雍跑到太湖邊,口上說以德服人,背后哪有那么簡單?那時候蘇、浙、皖,大雨大災,小雨小災,無雨旱災,田為第九等。泰伯糊口都難,如何感化?他們帶了族人和軍隊,目的也非“三讓天下”,而是要保住一族血脈、香火,到偏遠的大后方,東海邊,開辟疆壤。一旦周室正面翦商失利,不至于整個家族滅絕。再就是貪生怕死,留下來,恐不得善終。他三弟季歷,即周文王的父親,被商王文丁,軟禁殷都,絕食而死。周文王姬昌,被囚禁在殷都之側的羑里,長子被紂王烹殺,次子周武王備重金營救父親。此后殷商注定了亡國滅種。足見泰伯并非不看重王位。當然,泰伯走不走,也非他自己能做主。周太王幕后主使。謀定后動,其他均是配合演戲,內情無從知。后來的史家、文人,沒有一個講出真相。包括孔子、司馬遷,景仰泰伯的高節。很有點書生意氣!

一席話,史識過人,超邁前賢,點醒了旁邊兩位!但她想表達什么呢?

梅竹和江果彼此看看,輕輕搖頭。江果請吳璇明說,別藏著掖著,節骨眼兒上。她們是笨人,參不破故事包含的深意。吳璇笑笑,說自己有過類似經歷,她躲到日本,才勉力避開。她的觀點僅供討論:梅竹的景況,就和當初的泰伯差不多,在西安已立穩,若要進步,就得去外面闖蕩,提升自己。實力大過一切。實力強了,機遇就到了,藝術生命異彩紛呈!北京和上海誠然好——不適應北京的氣候?那就上海!——本金有限?去你老家無錫吧。適才的皇甫銀同學,交了學費。前人失腳,后人把滑。畢竟那里是江南文化的發祥地,影視、娛樂有基礎。她結識的一些圈內大佬,會引薦給她。叫梅竹先走訪走訪,南京、蘇州、杭州,踩踩點。哪里合意,去了才知深淺。一定要用好地利,找當地人襄助,打開局面。也要和上海的藝人多往來,快速融入。等到再難突破時,不妨功成身退。女人嘛,好年華就幾年。唱歌不一定快樂,張國榮先生抑郁癥,沒熬住,走上末路。前車之鑒。

吳璇給她們續了水,接著說,梅竹的小娘,防著點,她們玩不過,只有躲出去,等待時機。吳璇問老同學是怎么想的,大姐被那女的擠咕走,外甥女又落進風暴眼,她能看出什么嗎?江果嘆道,父親走得早,她們缺少主心骨。姐姐為那女的,去了英國,自己怎能沒反應?心疼啊。心有余力不足!過去太順,托賴姐姐照管,連留學的資費都是姐姐出的。她小嘛,有享受被愛的特權。長大了,德行未改。不是梅竹找來,她依然懵懂。她無有思路,有厲害的老同學!這不找上門來了嗎?呵呵,有個厲害的閨密,也算本事吧!感激感激!

說罷抱抱拳,一副爺們兒、無賴相。幾個人卻是笑不出。

吳璇放下杯子,站起來,說她自己算個事業有成的人了吧,卻也是凡俗意義上的“小成”。一個凡人的主意,對梅竹這樣的藝術家沒有太多鑒戒、效用。唯有從大人物身上推算、演繹,找教訓。她是史學教授的女兒,史書看得多,對著名的謀士、縱橫家,拿手的花招兒、伎倆,熟知一二。

她拉開靠在墻角的折疊黑板,捏了支粉筆,畫出幾條帶箭頭的線,申說一通。

大家族關系繁復,她先天就憷。梅竹遇到了大難題。自古的傳統,女孩子當不了家,她哥哥回來,和小娘之間,終有惡戰,有她父親的因素在內,誰勝誰負,難以預料。梅竹留下,勢必受連累。出去吧!萬一他們斗個兩敗俱傷,吳家想接續元氣,梅竹便是起死回生的活命丹。待志業大成之日,才有銜食反哺的硬實力。情勢可不類同泰伯當年!雖無性命之憂,但是構陷、傾軋、刮骨吸髓,免不了的。必要做長遠的決斷。躲在她父親夠不到的地方。吳璇相信梅竹的黃金歲月到了,集結了一個時代的大氣運,降在她身上。要好好把握珍惜。

吳璇兼任西安的吳氏宗親會會長,梅竹在江南落定后,她會把梅竹推給當地的宗親會,尤其是無錫總會。始祖泰伯整周年祭奠,有大型公演,屆時請梅竹去站臺、壓臺,可得賞光!

她陸續聽過、看過梅竹的十幾場演出,沒想到梅竹和老同學有這層關系。可算“看著”她成長起來的。梅竹的音色,不是李娜、龔琳娜那種,能夠高亢入云,而偏悠揚、柔美。西安是陜北民歌和秦腔的天下,講究直嗓子嘶喊上去,梅竹唱這些,落于下風。到江南,唱唱情歌、小調,流利飄灑中有一絲尖刻、鋒芒和爆破,特色搶眼,別人學不到。江南誕生過百戲之祖的昆曲,又有好聽的越劇、黃梅戲,適合梅竹。終究又是祖籍所在地。得知她傾心向佛后,吳璇又說起無錫的靈山勝境,那兒是世界佛教論壇永久會址。還有大、小拈花灣。

梅竹“返祖歸宗”,從泰伯三弟的后人建立的都市,去泰伯起家、發達之地,結的是因果。會有福報和護佑的。

皇甫銀的房間朝陽,依舊寒意凜凜。外面綿綿陰雨,寒意便帶了毒,無處不鉆,蝕噬神魂。心口在哆嗦,自內而外,冷到徹骨。他蜷在沙發上,套著棉服,豎起衣領子,腿上裹了被子,仍是抵受不住。

熱氣從玻璃杯里升起,杯壁靠在左手紅腫的掌背上。

他的手到了冬天就會腫痛,一似陽山水蜜桃,往常會延續到氣候轉暖。今年沒怎么出門,癥狀輕減,卻也夠意思。一杯接一杯喝水,指望能把那股陰寒壓降下去。對過兒的大媽咳嗽了,忘掉鎖門,大早上就把他咳醒,他只好鉆出了被窩!

大媽是年后住進來的,她女兒在蘇州,是個小老板,買了好幾套房。這個院子里就有一套,正在裝修,女兒沒時間每天來,便給大媽從網上租到對過兒的房間,讓她早晚去那邊開門、鎖門,收接材料。

大媽閑不住,剛來就把鍋灶擦了出來。還爬上窗臺,洗出幾大盆污垢。積年黑溜溜、黏糊糊的壁磚、架框,亮亮光光。走廊墻上的積灰和一層層花花綠綠的招貼,也拿笤帚、抹布清理掉了,白凈得恰如小媳婦的臉面。換作他,一百年、一千年都做不到。

房子南北向,廚房、廁所、客廳在中間,還有個水電箱,開口在墻外,恰好把他的臥室隔了又隔。

客廳巴掌大,放了鞋架和嗡嗡作響的冰箱。偶爾在這里碰面,他倆會把它用作閑諞、說話的處所,一個站這頭兒,一個站那頭兒。大媽衣著洋氣,面料花花綠綠,年輕五十歲,斷定秀色可餐,說說話,他就能忘掉餓。而今快七十歲,頭發花白,蓬松曲卷,圓潤的臉上,有了老人斑。鑲著兩顆金牙,翹著唇角,笑起來放銀光。看著蠻清爽。對著她,皇甫銀有了時光快流的錯覺,像自己也到了古稀年紀,大媽是他的老伴兒。——混著混著,竟到了這地步!想起前次在西安,梅竹的小姨江果對于他的問難。那時的他,躊躇滿志,合計自己從大地方去到小地方,自能風生水起,混個人模狗樣,誰曉得走的是下坡路。拿到錄取通知單那會兒,他可是意氣風發!族中長老斷言,他身上帶有大氣運!氣運和運氣不同,運氣短暫、即時、變動莫測,氣運卻恒久綿延、可追可續。

沒有大氣運,他能考進排名前幾的大學?現在大氣運在跑路?

畢業五六年,他換過五家公司,待過三座城市。首站南京,再到上海。來無錫也有一年多了。自負不缺人脈、經驗,找事便捷,豈料越換越鬧心,他成了風吹雨敲的青,幾厘米的根沾不著地,浮搖水面,漂泊無定。

從元旦到元宵節,兩三個月了,他都沒找到下家,吃飯是問題。多想來一箱掛面啊,配上榨菜、熟肉,煮一鍋,著實美味。此一時彼一時,他不舍得破費。哈喇子快要流下來了。后悔算計不足,低估了人家的門檻。

裹緊被子,到陽臺上曬太陽。那里放了一張餐桌,兼做書桌。角上有一只方凳,凳子上立了個紫砂花盆,紅壤,蘭花泥,植著一株小樹,枝頭開滿鮮花。

臥室和陽臺之間的配重墻,沒有砸掉,只把墻上的窗子整個取下,單留半人多高的墻,墻上貼瓷磚,做成寬寬的吧臺,放著插座、鍋碗、水壺。木床橫放。平板電視高掛,從沒開過。電視柜上,放著他用得最勤的熱水瓶、卷紙、剪子、小刀、指甲刀,邊上是電話。床下有幾只紙箱子,裝著衣服和鞋,還有幾本書。

他多久不摸書了,要么看視頻,要么上網,要么刷微信。散散淡淡,心里的煎熬說不出口,找不到出路和抓手。賴賬一時收不回,坐著等死嗎?送外賣去吧,邊送邊等,揭不開鍋了!而且那樣兩只手更是暴露在外,吃得消嗎?

他坐在桌子旁,看著窗外。馬路上車流成川,噪音隔著雙層玻璃都很大。他不自覺地搓著手背,越搓越癢,似乎痛快了,未幾更脹更疼,快要流出膿水來了!正自咬牙切齒,手機振響,漫不經心點開,QQ有了留言,是在上海時的同事。

年后他發出幾十條消息,試試有沒有合作的項目,這便有回音,一條埋著金礦的回音!同事問他,何時去的無錫,請他幫著做個設計。她這些天沒上QQ。他忙回復,加了微信,聊了聊,不復雜,一兩天就成。同事道,活兒是她師兄托付的,報酬有五千元,先轉給他一千。

好人啊!大姐久久無消息,還能有幫襯!

大媽沒留意皇甫銀出去。他在不在,吃不吃,在哪里吃,不是問題,有問題的是,皇甫銀搬了一只大紙箱進門,滿滿當當,有掛面、方便面、肉片和榨菜,在她訝異的目光中,他舒服地哼哼,額角潮紅。

沖進廚房,燒了一鍋水,他尚有點小激動。

天無絕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天地不仁而有情,倒進去肉塊、姜蒜,撒下調料,水在滾動,散發誘人的香。他重新聞見了肉味!錢是窮人的命,它重不重要,你缺一次就知道。

他比任何時候都明了糧草的價值、金錢的意義。

不及面條出鍋,他就舀出一勺子,吸溜溜進嘴,又往嘴里塞了一塊肉,愜意,舒爽!他點點頭。大媽在一旁,說他胃口真好。年輕是福!

“可不嘛!”他附和一聲,撈面,倒湯,吹著熱氣,跑去了房間。一路稀里嘩啦,全然是餓殺鬼投的胎。

這一陣,皇甫銀都沒出門。廚房里的垃圾桶,每天丟進幾只榨菜、熟肉包裝袋。大媽想不注意都不能了。晚上,外孫女來了視頻電話,她說起皇甫銀的諸種不尋常,外孫女猜測那渾球兒鐵定的啃老族,成天打游戲、賭博,要么他拿什么養自己?對外婆每天給他收拾垃圾,尤感不忿,恨不能立即和皇甫銀對話,要他檢點自覺,自己的事自己做。

外婆說,她只是覺得小伙兒子怪異,沒別的啊。倒垃圾順手,有她丟的菜根、魚鱗、藥瓶。外孫女卻想到了洗刷馬桶、清理廁所垃圾,全丟給外婆不行,必要講清楚,單雙日輪值。外婆厚道,她不能視而不見!計劃周末去無錫,給外婆一個驚喜,和皇甫銀攤牌。臨到出發,她有事,沒去成。

隔了沒兩天,這位小菩薩,周二到了。下午到的,晚上沒走,和外婆睡在一起。并未當即找事情,而是觀望了一天,看他都有何種惡行,一總算賬。

馬桶蓋子上有污漬、斑點,她極度介懷,以花灑噴出的熱水沖洗,用布擦凈,坐上去暖烘烘,不再有心理障礙。他洗漱,幅度大,地上全是水,差點讓她滑倒,摔個大馬趴。這要是外婆,該多危險!晚上他熬夜,別人熄燈了,他那邊亮著,天熱了招蚊子。外婆天黑就上床,一個月用不了幾度電,他白天、晚上開電腦,電費多花多少!外婆一日三餐外,很少喝水。他平均兩個小時上一趟廁所,一天下來,費多少水!她不反對喝水,而是要把賬攤上臺面。

他在吃上拮據,每天一袋面,早午有動靜,晚上不怎么吃。偶有飯燒過了,軟爛爛的;還有把水耗干了,如糊糊,又像疙瘩。他豬一般吃得津津有味,嘴巴老響。外婆感嘆,能吃,卻沒得吃,定有情由。

一兩周下來都是面,這玩意兒有多美味?都這樣了,還不出門好好賺錢,太懶了吧?有沒有投機倒把,做沒做非法交易?

外孫女越揣摩,越覺他名堂多,叮叮咚咚找上了門。

皇甫銀對她幾無關顧。曉得大媽來了個親戚,喊她婆婆,想來是大媽的兒媳。

轉拐,經過一條狹長的過道,推開虛掩的門,讓人心眼一亮:房間比外婆的小一倍。這個點兒的陽光,偏移沙發,明媚刺目,映在陽臺、窗臺、地板、白白的墻壁上,浮滿房間。身上驟覺暖和了好幾度。

目光對視,來的不是大媽,是大媽的兒媳,一個小胖子,皇甫銀忙移開電腦,從沙發上起來,抖開披在身上的被子,扔上床,被子有一半耷拉在地上。地上腌臜,有鞋印、黑粒、瓶蓋、塑料紙,多少天都未打掃收拾了!

小胖子皮膚白,渾身的肉擠擠的,眼睛擠成了縫。穿著深藍色外衣,中間掛出一道道白色絨絲。領口、衣口、袖口也鑲著絨。頭上一頂酒紅色護耳貂毛絨帽,壓住一頭烏發。個子不低,二十啷當歲。和江果評價的江南女子形象不搭調。

他問她什么事。姑娘不露聲色,審看皇甫銀。

這小子自私、混賬,竟把陽氣全捂在自己房間!難怪外婆那頭兒陰潮無盡,壓根兒對流不過去。人丑得有特點:長臉,瘦骨梭棱,眼窩有點青,眼珠子亮,頭發像是炸開的焰火,聳著肩。穿一件黑色羽絨服,左手戴了只棕色的毛線手套。吊兒郎當。她被他瞪得心虛,強笑道:“抱歉,打攪了!我婆婆一個人在這兒,要住幾個月。她年歲大,身體不好。請您多多關照!另外,您白天在家的話,請開開門,通通風。她那邊終年不見陽光,濕氣大,陰冷。老人都怕冷……”

皇甫銀鬧了個紅臉,她前面的拜托是幌子,要點在后面。他欣然允諾。

他平時都開門,這兩天因為大媽有客才關的。“你是——大媽的兒媳?”

“大媽?她是我外婆。”姑娘愣了愣,臉紅了。

自己有這么老?外婆就那樣年輕?一肚子的話,咽了回去。

這人的底細,得查查。她瞟了瞟電腦,鍵盤上面放著一只棉手套。他在家都戴手套!他真在做事——正經事?姑娘神速做著判斷,語氣平和,輕問:“你是做什么的?不用上班嗎?在家辦公?”姑娘沒用敬語,貼近多了。

“我做設計,正在調試樣品。”說著皇甫銀來到沙發前,彎下腰,對右手呵呵氣,手指凍僵了,伸展不自如,點了三次鼠標才拉開一排圖樣。

居然是工程師!自己的猜忌實屬無厘頭。姑娘略感內疚,雙手抱在一起。她戴的是露指手套,背面繡著紅色的玫瑰。

點點紅光散射、晃耀,撩撥人的神意,她望過去,輕呼了一聲:“哇,好漂亮!”朝著陽臺跑去,指指角上的花盆,點點吧臺上:“怎么擺在里面、下頭,沒放臺子上?每時每刻看到,心情也美啊!還能多曬會兒太陽!”

哪里不對勁!她抬起手指,指尖上竟有白白的印跡,忙退開半步。

她吹了吹,捻了捻手指。再看吧臺,上面落了一層白灰,灰下隱隱有幾道污垢,似湯似膠似油脂。團放著一堆打包用的塑料繩。如同是骯臟他娘哭骯臟——骯臟死了,讓她無話可說。

皇甫銀沒注意到姑娘的情緒和小動作,他以為她爽脆、活潑。她的話就是圣旨。他繞過去,拿開陽臺上的桌子,搬出花盆,放在吧臺中央。原本蕭索的家,頓顯斑斕、喜慶。

植物有一尺來高,葉脈緊密,枝條疏朗,分出五六個杈枝。中間開著一朵殷紅色的花,花瓣數重,每個瓣面都嵌進一塊塊一片片白,像是噴出來的。上下半粉半紅,又開了五朵花。枝頭最上方,還有三個苞蕾,似剝開的紅心火龍果,亮灑血光。火爆至極。姑娘靠過去,湊上鼻尖,在花前深嗅。

真香啊!在這隆冬季節,這股香好比仙露瓊漿,浸潤著世界。

挪到外婆的房間該多好啊!掉過身,外婆站在門口。她忙笑問這是什么花。外婆進來,瞇了瞇眼,望著皇甫銀,笑道:“你這小伙兒子,了不得,還能養住花!”

女人都愛花花草草,她上前摸摸葉子,捻一捻:“嗯,山茶花,怪道呢。”外婆精氣神都變了,說山茶花有幾十上百個品種。這個是鴛鴦鳳冠,不常見,一樹能開好多,一花雙色,所以叫鴛鴦。

皇甫銀糊涂了,問:“這是茶葉嗎?茶葉開的花?”

他的老家多菜花,陽春三月,山坡上種的油菜開花后,滿目金黃。

外婆糾正說,這不是茶葉。茶樹的花不大,本身也不是給人看的。而山茶花是專給人看的,種子做香料、榨油,畝產能榨近百斤,比豆油、菜籽油值錢。

由于有年輕的女孩子在,皇甫銀動作多了些,豎起拇指,夸大媽是大行家!又朝姑娘笑笑。姑娘吐了吐舌頭。

“我老家金匱,就這附近的。我家老頭子,宜興的。年輕時我們做園藝、刺繡,種花、繡花。到蘇州后,開了家茶葉店。哪里有茶、開什么花、出多少油,是要曉得的。”“大媽謙虛,常人沒有你的閱歷,三言兩語說得周周詳詳!這花是前頭的房客留下的,我除了澆澆水就沒動它,也不知它叫什么。”又對姑娘說,在上海時,他們合租的人多,都是自己用電磁爐做飯……

“好了,你忙吧。”姑娘不想再聊。男女之間,不能有任何曖昧,至少和他不能。她留心到了外婆無意間的那些話,心里咯噔過一下,鴛鴦啦,鳳冠啦,老頭子啦,讓她不那么自在,便拉著外婆,擺擺手,回了她們房間。

進來前,她想過說什么,卻什么都沒說。不是開不了口,是一剎那的頓悟、女人的直覺。皇甫銀是個不懂生活,不愛娛樂,不會賭博的人。善良,無用。衣不稱體,手套一大一小,顏色都不同,不知怎么湊的。即使是山茶花,搬上搬下,抬抬手的工夫,他都不做,何況干別的?

她走了,皇甫銀一點兒沒發覺。他見陽臺空出一塊,拖擦干凈,搬過去辦公,能長時間曬太陽。雖說椅子硬直,不及沙發舒服,但可以專于做事。

隔了十幾天,周六的上午,姑娘又來了。外婆沒在。她見皇甫銀那邊的房門大敞,久無動靜,走過去。房間里沒人。山茶花還在吧臺上。蠻聽話的呀。

人呢?沒在?自己會不會被人當賊?

“你來了!”突兀一句話,姑娘嚇了一跳,驚呼著雙手捂住胸口。

一個人從花盆下站起來,不是皇甫銀是誰?

陽臺上鋪著一層紙板,上面是床墊、床單、被子。被子掀開,電腦擱在一只沙發靠背上。貼墻有一只靠墊。他剛才坐在被子里,要么太入神,要么睡著了。很享受!愜意的世界,恬逸的陽光,煦溫的被子,一個懶散的家伙。

羞死人了!姑娘像真做了賊,心慌意亂,繃緊了身子。——怎可以隨隨便便闖進男人的臥室!受到了花的蠱誘?

她瞥了他一眼,拍拍額頭,笑開,下巴上的肉拉鋸般晃。

感激他穿著衣服,要是赤袒光背,可就汗顏無地了。

“我帶了青團子,新采的野菜捏的,來吃吧!”她臨時起意,說完,都羞于看人了,轉身出去。皇甫銀套一雙布鞋,踢踢踏踏跟上。有好吃的,必須得跟緊。

姑娘拾出十六只光亮清潤的團子,上鍋去蒸。皇甫銀渴望著,賽過土地渴望甘霖,不習慣天上能掉餡兒餅,舌根下直滲口水,無話找話和姑娘扯淡。

此刻,美食對于他的誘惑,遠遠大過美女,或說食欲過濾掉情欲,讓他成為一個純質的人,一個徹底的人,直似餓急了的嬰兒,只有吃能哄住他。

香氣氤氳,帶著田園氣息,帶著青青的麥草味。姑娘說有豆沙的,有肉松的,有蝦仁的,有花生芝麻的。本想再包點蔬菜的,只是皮子里有了。婆婆愛吃黏黏的糯米,家里都慣她。皇甫銀笑了,說:“老人家能吃是福!我到她的歲數,鐵定不如!”

姑娘小小得意,昂起臉,甩甩頭發。她家的女人都高壽。皇甫銀卻面帶菜色,婆婆說他舍不得吃,她既然看到了,就幫幫吧。吃好了,氣色就回轉了。

蒸汽彌漫,身上暖熱,肚子更覺餓。姑娘的手機打了一次又一次,她外婆都聽不見。難道一個人在外散步?手機沒加振動。

快十一點,外婆進來,姑娘接過她手里的袋子。買的菜不少,有香菇、白菜、蒜苗、生姜、鱔魚和太湖白魚,還買了紅糖、陳醋。外婆要做飯,姑娘說晚上吃吧,中午有青團子。外婆說那就燒個湯。

收拾停當,鍋里加進開水,雞蛋打在碗里,切了兩個西紅柿,淋香油,幾分鐘就得。青團也出鍋了,皇甫銀自取六只,回了房間。

這東西實惠,一個頂倆,油綠松軟,碧玉一般,看著就放不下。他咬一口,肥而不膩,豐而不腴,甜意釅釅,粘在牙齒上、舌尖上、喉嚨里,精神大振。

他料不到,這么好的東西,姑娘只吃了兩個,外婆卻吃掉了八個。外婆是想剩著的,可是咸鴨蛋的蛋黃流油,拌著酥熱的肉松,咸甜適口,她舍不得,吃得有點撐。忙忙碌碌拆洗床單和衣服,到第三遍時,肚子猛然脹疼。

吃多了?她揉著肚子,坐上馬桶,卻拉不出。不停走動、喝水,想把飯食遛下去,脹疼愈添兇烈,一陣陣攪和,就像美猴王溜進了肚子,上躥下跳,疼得她腿打晃,冒冷汗,終于動彈不得,惡心欲吐。

這輩子她都沒生過大病,只一個慢性咽炎。那是剛到蘇州,賣茶葉蛋,喊了半年嗓子,著涼感染的,快四十年。冷起來咳得厲害,不冷沒事。這次的痛,非同小可。她臉色蒼白,心跳加快,嘴里哼唧,快要失去意識的樣子。沒忘了給外孫女打電話,外孫女嚇壞了,跑回來,急出淚,抓著外婆的手,問她能不能起來。喊120?來不及吧?想起房里有男的,姑娘又跑過去。

皇甫銀正在勁頭上,聽說大媽不行了,忙存好樣稿,合上電腦。

端詳端詳,大媽很衰弱,不能活動,克制著沒有喊出聲,大口地呼氣,狀態不妙。背不得,她的肚子不能壓,橫過來抱吧!

皇甫銀看似瘦弱,氣力不小。讓姑娘帶把小椅子,不顧手背的腫,雙手抄住大媽,讓大媽抓住他的肩,從從容容抱起人。等電梯,乘電梯,他坐在椅子上,平放著大媽。姑娘感激,一溜跑,帶他到了自己的車旁,是一輛紅色的寶馬。

醫院近。兩人以最快的速度沖進急診室。皇甫銀喘氣如牛,汗水滴落。大媽看著不重,真要搬著、托著,幾十分鐘不離手,常人都支不住。

人離了手好一會兒,臂尚且酸,持續在抖。手背麻烘烘的,反倒不那么腫脹了。

醫生量了體溫,抽血,拍片子,做檢查,查出是吃了太多黏性的青團子,誘發腸梗阻,幸虧送得及時,不然腸子就壞死了。姑娘哭了,禍是她惹的。忙問要開刀嗎,醫生說先灌腸,保守治療。如果不好,才需開刀。但須禁食,連水都不能喝。說著,開了單子,姑娘去交錢。護士推著大媽,去了里面的小診室。

等姑娘回來,大媽尚在灌腸。姑娘給她媽打了電話。約莫一小時后,大媽出來了,躺在推車上,左手吊水,已經排便,需留院觀察。吉人天相,善哉善哉!

天將黑,姑娘想起新房子沒鎖門,托請皇甫銀代理,弄好后就別來了,她一個人能行。好人有好報啊,幸得犒勞過他,沒和他鬧掰找他算賬。

六七點的時候,皇甫銀用大媽的小米熬粥,裝了一暖壺拎來。外婆住的是三人間,睡著了。皇甫銀勸姑娘喝了一小碗粥。收拾好,她催他回去,她媽就快到了。

大媽沒有丈夫?姑娘沒有爸爸?就一個媽?她媽也無兄弟姐妹?存疑,不好問。姑娘對皇甫銀也新奇:這家伙在家時病態,裹得像粽子或包子,出門在外,卻穿這么少,肉都凹癟了,硬硬貼著一層皮,沒加衣服,不冷嗎?

拖到八點多,皇甫銀仍在醫院,連地下室都看過了。看里面住滿人,床和床間隔一兩米,各拉帳子和簾子,中間是過道。混亂黃濁,仿佛到了黑燈瞎火的貧民窟。和大媽比,遭罪更甚。想到自己的未來,生病住這壁廂,不如徑直埋。

大媽住的貴了幾倍吧?那也不便休息。有錢沒錢皆是憋屈,見鬼了!一定要好好活。近九點,姑娘的媽媽跑來了,四十多歲,和姑娘不像,像大媽。

她沒走過市區外的夜路,從上海來,因此慢,飯都沒顧上吃。小米粥派上了用場,倒進碗里,還燙嘴。姑娘的媽媽吃得香,把粥喝光,面色鮮活多了。商議晚上誰陪床。姑娘回去不對勁,孤男寡女,姑娘沒想法,但小伙兒子人強馬壯,不能叫人放心。兩個人都留了下來,租一張床,請皇甫銀拎回來,支在過道上。

晚上,姑娘睡在外婆腳頭,睡得還勉強,她媽睡過道,卻休息不好。廊道里燈亮,來來往往的人,女人睡覺輕,一點兒響動都會醒。結果是迷迷糊糊,總覺發生了大事。早上醒來,風聞常州那邊撞車,送了好幾個人過來搶救,打仗般折騰了一宿,都沒把她從睡眠里拉出來,可能是太累太困。

沒有班上,睡到自然醒。皇甫銀困睡不起,他是被外面的聲音吵醒的。

大媽出院了?他一骨碌起來,稍作收拾,穿過道,到客廳。外婆已休息。姑娘和她媽謝過,邀他去吃午飯。盛情難卻,皇甫銀洗了把臉,和她們出了門。

姑娘叫曼藝,話不多,主要是她媽媽曼新梅問話。

哪里人?兄弟姐妹幾個?有弟弟、姐姐?還有妹妹?上過大學?學什么專業?像個媒婆、準丈母娘,專朝他的隱私問。

飯菜不錯,河蚌豆腐煲、干鍋花菜、紅燒河鰻、一盤肉骨頭、一只三斤重的澳洲大龍蝦。又燙了一壺桂花酒。皇甫銀許久沒有這么認真地吃過大餐、正餐了。

他話少,喝酒少,吃了許多菜,一個人吃掉七八成的量。這就不是一個頂倆,而是頂八!曼藝切身體會到婆婆所說的皇甫銀的好胃口。曼新梅開心,這孩子實誠,不浪費,吃得干凈。看來她招待得不錯,心里有點憐惜他。

一個人一生機遇不多,他錯過畢業就業的好時節,這會兒都不得安妥。干瘦、營養不夠,要是條件好點,她不介意找這樣的女婿。老實,本分,聰明。不聰明能上那么好的大學?蚊子樣唔噥:“西北工業大學。”起先她以為名不見經傳,再一確認,陡然想起來,女兒當年高考,就梳理到那所學校。它是和上海交大、東南大學、同濟大學一個檔次的頂級名校!得是多幸運和優秀!為何如此低調呢?不會是二級學院吧?

大學產業化,不少名校,本校不賺錢,辦個二級學院,收取高昂費用,學生掛在嘴上的,都是本校的大名,有掛羊頭賣狗肉之嫌。皇甫銀手機里就有學位證的照片,給她看。的的確確是本校畢業。“你真沉得住氣!你這學校,沒幾個進得了的啊!”

上什么大學重要嗎?一個自己都難養活的人!

皇甫銀另有難言之隱:當年畢業,他分的是一家航空研究所,報到才發現,遠離城市,氣候干,他日夜流鼻血,掉頭發,待了一周,不能適應,只身來到江南。他有文憑,手頭功夫扎實,繪圖軟件熟練,找事不難。

長遠看,待在大城市面子上好聽,對他卻不切實際。只有他穩住、混好,全家才能出來,生活在一起。他是長子,比“鳳凰男”肩負的責任重。他把姐姐、弟弟、妹妹的命運,全捆在自己身上。這一程,路途遙遙,茫無邊際。

蒸青團子的時候,皇甫銀問過曼藝的喜好。她自小慣養,潑辣,對人渾不懔。兩片唇較薄,上下碰彈。單位勤著換,媽媽讓她接管生意,費心巴拉,她不干。她做的話,篤定做倒。與其慘敗,莫如掃數盤出。拿上錢,干點有趣的事。

周圍人都說,她有歌唱家韓紅、阿黛爾·阿德金斯的派頭,肉肉的,遺憾沒有人家的好嗓子。可她有獨到的東西:吹薩克斯,中氣充盈,昂然嘹亮;彈鋼琴,十指翻飛,輕柔靈動;拉二胡,悠揚婉轉,如泣如訴;攝影也棒極,自拍的短視頻,在抖音上大有人望。她愛在電腦上剪接視頻,組合畫面、放大字幕、調和顏色,高強度的享受,愉悅心靈和精神,忘掉時間。她想當藝術家,雖然做藝術的清苦,出得來的不多,曲高和寡,需要商人養著。

當時沒給他看自己的抖音、喜馬拉雅,這會兒給他看,請高才生參謀參謀。

皇甫銀看得認真,看完還回去,說不錯。他來設計設計,做成賺錢的產品線。

“哦——”兩個女人吃驚,曼新梅是沒料到他能做出產品線,曼藝是沒想到能賺錢,記起在他房間看到的設計圖,將信將疑。

“你設計一下就可以嗎?”阿姨心中懷疑的成分居多。

“是的。我就做的這個啊。或者說,一部分是做這個的。只要按設計施行,就八九不離十。”

曼藝問:“你精通嗎?”

“不能算精通。我很少玩。對新玩意兒如何賺錢、吸粉,有大概的理會。

“哦。那合作呢?如何分成?一次性買斷?”阿姨正經地聊起買賣。

皇甫銀都是一次性支付,不管別人怎么賺,把屬于自己的,先舀碗里。別人大賺,他不眼紅;別人虧本,他不補貼。買賣有賺有賠,他不將自己交給看不見的風險市場。

“我這孩子,嘴上成天掛著阿黛爾。你看她搞藝術成嗎?”阿姨介紹起阿黛爾的身份,英國歌手,多次獲格萊美獎。是曼藝的偶像,不是比,是說她有一個方向。她要在音樂圈站住腳,至少得賺錢養活自己。

皇甫銀本能地感到,阿姨是他生命里的貴人,他可不想失去這層關系,便說他不能確定曼藝會不會賺錢,只是按他的設計,有可能賺錢。

這是活話。女人們卻未意識到邏輯上的漏洞。

他在手機上搜出阿黛爾·阿德金斯。大歌星愛食物不愛運動,一度不想減肥。肥肥的時候,臉上飽滿、光鮮,減肥后,老氣了有十幾歲。

他笑笑。想著干哪行都不簡單!曼藝若照阿黛爾的路數,減掉幾十斤,漂不漂亮另說,起碼顯年輕,氣質就上去了。

他說有信心。她家的人不錯,給她們做事,免費。世上的生意,都是概率,沒有包贏的。他會幫曼藝。

“你很有頭腦!我相信你!”阿姨不吝褒揚,笑得眉毛開了花,一挑一挑的,拿勺子鏟滿蝦仁,分給皇甫銀。曼藝開心,喝了一口茶,等她媽放下勺子,抬抬身,要出去。曼新梅讓出道。曼藝一屁股坐到皇甫銀身邊,點開視頻,自來熟得像是要好的姐們兒、哥們兒,討教增加粉絲的點子。她窺測過大V們的心得、秘密,卻同霧里看花。她活力綻放,有一股渾然天成的豪氣,像東北姑娘。

他略作講解。曼新梅悄然出去,洗了手,買單,轉回來,他們還在手機上點點戳戳。看別人插入的廣告、自銷的商品及收到的打賞。兩個人爭執,是不是上頭條要繳費。海量的自媒體,怎么保證自己推出的東西被更多人刷到?好多好多的心靈雞湯,讓人樂此不疲。大家總要找到合乎自己的樂,以遣有涯之生。飆車、賭球、賽馬、蹦迪、摜蛋、搓麻、看戲、讀書。心靈雞湯也是湯。

交流有效,探到極限,就需親自嘗試了。皇甫銀手機上沒裝幾個軟件,多了占內存,但曼藝在用,他要對得住她們的招待,不得不下載,注冊,加為好友。

皇甫銀就當她是同性了。他倆是姐們兒,又是哥們兒。沒有比這更緊密又界限分明的了。

耳鬢廝磨,女人吹氣若蘭,再嗅著她微微的體香,不經意碰到手,他依然有異樣感。再怎么說,她是個女人。

曼藝說自己一個姐妹手上有本書,要做設計,過兩天她介紹給他。

這是不要欠人情的意思。皇甫銀自很感激。吃得差不多了,他打著嗝兒,站起來都顯沉。吃多了撐的。難得讓肚子飽滿如瓜,多就多吧。

出店門,變天了,風刺在身上,寒氣透骨。皇甫銀不懼,剛從暖和地方出來,有美食壓陣,他英氣凌云,走路快當。曼藝有點鄙薄他,飛了他一眼,輕輕地壞笑。曼新梅甩開女兒,跟上皇甫銀,問他晚上想吃什么,待會兒去超市,她多買點。皇甫銀沒料到她不是請一次客,大出意料,忙說不了。他晚上是決定不吃的。

曼新梅說她們過兩天可能都會走,上班,到時鑰匙想放在他手上,早晚請他幫把手,開門和鎖門。她媽媽沒法動,就當他鍛煉身體了。中間快遞可能有送貨的,也請他過去點收一下。皇甫銀忙說:“好的,阿姨,你放心,我和你媽處得來。這點忙理當要幫。”路拐彎時,她摸出個紅包,悄悄塞給皇甫銀,說不要讓她女兒看見。拿著,一點心意。皇甫銀趕緊推辭。她決意要給,說他如果不收,就不要他幫了。再次把紅包塞進他褲袋。然后回過頭,喊女兒。曼藝一蹦三跳,追上來,說剛才給婆婆打電話,她不要吃。

“她是吃不了,不是不要吃。”曼藝說自己請假了,明天服侍婆婆。她媽媽笑道:“我們這幾天輪流吧,誰能排開誰來,你婆婆恢復也快。”

“阿姨,忙不過來的話,外婆我照應。”皇甫銀沒班上,對她們母女,無須避諱。倒不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他又吃又拿了,而是真心要幫她們。這家祖孫三代不勢利,待人真誠。他在江南根基尚淺,能得她們的友情,總歸有益。

回到房間,皇甫銀放下東西,去了陽臺,想睡個午覺。換褲子時,碰到紅包,好奇地打開,數了數,16張百元鈔票!太多了!助人為樂,怎么收錢呢?她為何不叫女兒看見?維護他的尊嚴?她又是何時封的紅包?結賬的時候!是了。紅包都是在餐館給備的。阿姨經心、周到,幫人都不動聲色。

別人有,不比自己有,得加緊干活兒,再查看幾個招聘網站,定點投放簡歷。單位不能太挑,猶如找女友,他先天、后天欠足,沒資格挑肥揀瘦。

他并未不平衡,有人出生就金貴,有人出道就順遂,有人平臺好,有人跟對了人,萬萬千千。不如他、羨慕他的,也是千千萬萬。各有各的糾結。層次和等級,到哪里都有,守好本分,盡力即可。

他想過把曼藝朝著“小韓紅”“小阿黛爾”包裝,很快發現不對味。如果是他老家的女孩,有陜北民歌打底,聲嘶力竭吼將出去,那是應合得上的,一個江南姑娘,不那么協調。讓他自豪的是,曾有人夸陜北民歌歌詞詩性又野性。上大學那會兒,他們需修藝術課,他選了吳璇的大課。她年輕,活潑,是男生的偶像。她也沒有辜負學生,聯合了一個搞作曲的老先生,有理論,有實際,講秦腔和陜北民歌賞析。那位老先生對歌手賀國豐有過提挈,帶大家去看賀國豐的演唱會,聽了他的《一對對鴛鴦水上漂》《不爭氣的褲帶解不開》《談不成戀愛交朋友》,歌詞直接貼物,粗樸而不猥褻,皇甫銀徹底愛上了這些歌。更為喜人的是,作曲家和龔琳娜也有交情,特請龔琳娜來做講座。龔琳娜表演了她的“刮心唱法”,唱的是《圪梁梁》《滿天的花滿天的云》,蕩氣回腸。沉浸其中,人差點出不來,有種魂飛魄散的錯覺。

江南有什么好聽的歌嗎?曼藝的形象,如何與江南配搭?

傷腦筋!回頭問她本人吧。隨即丟之腦后。

他忙,接了上海那邊的幾單私活兒,一個月可分一萬多塊,夠半年的生活,欠賬再要收回來,手上過兩萬,日子就寬了,找個相對穩當的工作,也就有了充裕的時間、耐力。金錢是底氣,有錢能從容,沒錢確實窩心和糟心。

他在無錫沒同學,沒朋友,沒搭檔,零基礎,零開端,他有的是勇氣。人年輕,不免走彎路。他相信三五年內自己就能上道,成為地上的一棵樹。

曼藝就不同,她愛逛街,喊上發小兒,或者男友們。她的男友,是當閨密處的。喝喝甜酒咖啡,嘮嗑斗諞,間或打牌搓麻,景區、茶樓、酒吧、會所、KTV、麻將館,打發時間。觀展、看電影就免了,容易誤會。他們身世相近,形成了圈。

男女間的交情,比友誼多,比愛情少,只要不忙,一個電話,就得來。

補完覺,后半晌有了變卦,曼藝趕回蘇州。曼新梅要找皇甫銀,看他關門了,她也乏,就沒去打擾。次日曼藝來接替,曼新梅打上車,去高鐵站。路上給皇甫銀發了一條微信,感謝他的照拂、辛苦,她媽能下床了,這幾天若有不周,請多擔待。她店里忙,她媽那邊,請他幫著照看,有事吱咕一聲。這是擔心有變故。老人的事,誰能料測?

皇甫銀聽到曼藝在,隔日早起,便在微信里留言,請她有空過來,定一下唱什么歌吧。曼藝是個小懶豬,這時還不醒。微信倒有了鬧鐘的性能,一聲脆響,把她呼起來。她伸伸懶腰,外頭可冷。在家她開空調,這兒開不得,外婆會熱得睡不著。和老人睡覺,太不習慣。但這幾天她要忍。隔壁的皇甫銀,應該叫“黃花瘦”,自己這個“茱萸胖”,送他三十斤肉就好了!

早早吵醒了人,掃興!她問候了外婆,洗漱。熬了小米粥,讓外婆先吃。自己洗了個飯盒,帶下樓,去超市買菜,要了一籠生煎包,到家就著小米粥吃掉十只包子,剩下兩只,吃不動,再吃嗓子就流油了。

洗了洗手,十點,有了閑工夫。她去串門,在皇甫銀的門邊敲了敲。

屋子比上回齊整,臺子上的山茶花開得更歡騰,幽香徐徐。

她聞聞花,粉嘟嘟的肉上,多了幾分喜色。皇甫銀皺皺眉,站在另一端,撥動葉子澆水。本為四體不勤的懶家伙,這早晩裝成個辛勤的園丁。

他問她是不是鐵了心想做直播、網紅。曼藝說是的啊,她打小兒沉溺于樂器。皇甫銀笑道,人力有時窮。他是個窮苦打工人,出生地也在窮旮旯兒,運不到,走不了紅運,很難改命。她呢?同樣棘手。他要把前兩天飯桌上沒說的話,說出來。

曼藝小有吃驚,心道,誰和你“同樣”!

“什么話?”

“你不能怕苦,務必改掉懶惰、賴床的陋習!”

難聽!曼藝嘟嘟嘴,要耍小性子,轉念想想,他說得沒錯。誰叫她不早起的呢?這家伙斷定刺探過!哼,好意思過問人家女生!

皇甫銀對她可不會動念,不擔心她想多了。看她尚不服,便加滿彈藥:“忠言逆耳,我就不拐彎抹角了。當著你媽,我開不了口,她和你外婆人好,我不能辜負她們,說違心話,哄你開心。你這樣子不成。要按我說的去做,三個月魔鬼式訓練,減肥。你太胖,形象過不去,倒找、甩賣都沒人要,怎么能紅?”

真理啊,真理傷人啊!

曼藝河東獅吼,面部紫漲,青筋暴起,大吼一聲,心口里咕嚕嚕滾下顆冰球。那些花受她的怒氣逼壓,容色慘淡。天在作怪,要塌了呀!

他倆熟嗎?有這么揭人傷疤的嗎?不是來定奪用曲的嗎?和胖挨得著?!

皇甫銀小心翼翼,拉來椅子,當是補償,示意她坐,自己坐到床幫上。

“你要不,就維系這尊容……”

曼藝炸過后,眼圈發紅,低著頭,像做了壞事。

她其實也在進步吧?大早上起來,就著冷水淘米,熬粥,下樓采購,干得多帶勁。轉眼間長大,能幫人了。誰知被這廝一頓斥。你算哪根蔥啊?

“包裝,要有所值,對吧?我們不能做無用功。話難聽,理就這個理。”

皇甫銀對這位胖蘑菇一樣的女生,悠悠射出最后一粒子彈,沒有一點兒浪費的意思。反正不對著自己射擊,他不疼不麻。心想,這話她媽聽到都該感激吧?

這一家沒一個男的露面,曼藝跟著媽媽姓,她們是少了一根頂梁柱。曼藝毫無憂患意識,都在寵她。女人的形象多關鍵,她怎能不正視?

“你每天去湖邊暴走吧,別少于兩個小時。一個月下來,模樣會大變。你有自拍桿,每天就著濕地,自拍一刻鐘,記載你體形的變化,存好。哪天達到了目標,再播放,同步炒作你的演技。”皇甫銀既然想幫這個女孩,也就無所保留了。句句帶操作性。若他好好說,曼藝不是不能接受。可他刺刀出鞘,炮彈上膛,過于跋扈,她如何挺得住?就不會婉轉點?實在是個蠻橫、粗暴的小子!

至于減肥,她也想啊,可沒有那份毅力,不忌口,不胖她胖誰?她媽總嘮叨,女人沒有學問、才華、崗位不打緊,卻不能漠視容貌。容貌是通行證,走進男人的世界,這張證很重要,它比文憑、獎狀都要靈驗。這么胖,哪有男的疼?

現如今連一個“錫漂”都敢譏誚她!再不改,何來的競爭力?何來的自信?外界、別人靠不長,長久靠自己!她的策略有誤。

“你光嘴說,你不是厲害嗎?厲害的話,你陪我魔鬼式!”

曼藝眼眶里淚水晃動,賭氣說了句沒腦子的話,發泄怒恨。想抽他兩下,但這王八蛋不好惹,打不過。皇甫銀呢,不男人,愁眉苦臉,嘆嘆氣,搖搖頭。

“你也就逼逼……”

“不是的,小姐。我要干活兒!你以為我養活自己輕巧?”

“我給你陪練費……”

“啊——不是短期付,要月月付!”

皇甫銀可沒想從她身上賺錢,沒覺得她會成功。曼藝卻一臉刁難的樣子,淚都快流出來了。他心知言重,不過亂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藥。說輕了她睬嗎?

他陳述詳情:“我不能斷檔。今天有,隔些日還有。攢多了,才來接連不絕的客戶。為你斷檔的話,我要承擔多大風險!你先把這身條兒給擼下去!該說的我都說了。另外,我對江南藝人,所知不多,越劇、黃梅戲、昆曲、錫劇、蘇州評彈……都是小眾藝術,有沒有大眾歌曲、標志人物?”

曼藝火大,又要噴發,罵道:“轉什么轉!你個丑八怪,也敢埋汰你姑奶奶!大白癡,連周璇都不知道,老上海……”

皇甫銀恍恍然,被她削得沒了脾氣,不要互害對罵,豎起了手,投降說:“就她!‘小周璇’——你照著她去穿戴、打扮!這是后話……”

“前話”是啥?聰明的都懂。指向的依舊是她的“條兒”。皇甫銀一臉苦澀,沒老實,信手比畫,生怕她看不懂,來了個夸張的月亮形——沒比成西瓜、包子,已然客氣。老上海的舊歌偏文,小資情調,近同《詩經》里的“雅”。你曼藝會吹嗎?能到那個境界嗎?出得來效果嗎?

曼藝站不住了,氣飽氣足了。換個臉皮嫩的,估計都會撞墻。

不勝愧汗,她拔身而去。她本是來看一下他的設計,告訴他約了那位姐妹,給他介紹活計的。結果弄個老大不爽。然而怪得了別人嗎?皇甫銀是為她好。即使他算不上職場油子,看過、聽過、經過的也成林成山了,足以明白阿貓阿狗,上升的路越來越窄,不愿看到曼藝就此被湮滅。

一個姑娘,沒有容貌,而想成功,何等難!

江南女子,原是秀麗、裊娜、靈動、柔美、清甜的別名,住在詩里,行在畫里,不食人間煙火,不僅代表地域、代表人文,還代表一種情懷,就像視頻里人氣旺旺的李子柒,真實的人與景,縱令不忍目視,自拍的鏡頭,也要修飾成仙境,處處帶仙氣,風姿綽約。對于曼藝,不下猛藥治愈她的惰性,這個懶丫頭,一輩子只能暗無天日。他甚少看人臉色,靠的是手藝,找資料,找案例,找樣本,比較,篩選。做設計,要求不低。設計的東西,除了藝術性,還要琢磨客戶,從實惠、實用、檔次、性價比等著手,在競爭、角逐里勝出,帶來回頭客和美譽度。

他指不上外人,無須要形象。曼藝做的則是吸引眼球的功業。大街上十個年輕姑娘中,起碼有八九個會被來往的目光穿插成刺猬,曼藝是其外的尚能完好無缺的姑娘。她不覺悟,還在太陽地里望星星——白日做夢!

剛進來,皇甫銀對她是一種態度,霎時變了,變得分外刻毒,讓她疾首蹙額,想活活吞了他。成為一個人不易,她為自己開心長大,不受擾,不怕拐,不被騙,才存心瘋起來、吃起來、胖起來,有錯嗎?她沒有逼迫自己,是因為還沒有哪個臭男人叫她心動,比起異性,她更愛同類。而今要做自媒體,走民國范兒的路數——旗袍、花傘,底下有個胖胖的姑娘,大煞風景!

她的信心崩解。之前,皇甫銀哪怕說得再難聽,只要胖得在理,她連一根毫毛都傷不著。多年的堅持,她已是銅墻鐵壁,身上的毫毛是鋼筋,輕易不足撼搖。

她開車去金匱公園跑步,跑得嘴角吐沫,才跌坐在枯萎的草坪上,戴手套的雙手支撐在地。看藍天白云,六合封凍,是生命在流逝,還是正醞釀重生?

回到車上,喝了口水,見手機上有個未接電話,是吳滴打來的,她們是同學也是姐妹。她撥回去問,滴滴,下課啦?吳滴說兩點見吧,別忘了,華萊塢那美書店,帶上你那位搞設計的朋友。

唔——喝著的水,嗆在曼藝喉嚨口,她咳嗽得說不出話來。滴滴笑道,好了,我掛了。

哎,滴滴提醒時,曼藝一愣神,就嗆了。光顧惱火、置氣,竟忘掉約那個王八蛋。打鴨子上架,曼藝難為情!可冷靜想想,皇甫銀的話沒錯啊。

她訕訕留言,轉告了和滴滴的約會、為何有這場約會。她的幫忙,權當回饋,管他到不到。不到更好。姑奶奶的氣還沒消。

那美書店在華萊塢影視城里面,有數萬冊關于電影、攝影、藝術、設計的圖書與雜志,還有剪報等,分導演、演員、國家、時代、獎項、電影節等類,資料較全。不僅賣,還可租,還能觀摩、購買藏品、珍玩、工藝禮品等。每天放影片,不定期辦影展、沙龍。供應紅酒、咖啡、茶點。吳滴家離它不遠,她的中學老師和那美的老板亦親亦友,她辦了會員,常來消磨一天半天的。曼藝陪她來過一次,看一部新片的首映。聽導演、編劇、主演的現場發言,女主冪姐在外地,沒能來,但視頻連線互動,她談了兩則拍攝花絮。曼藝見到她的那一刻,整顆心都戰栗了,冪姐是她仰慕已久的女神。她有一個藝術夢,冪姐是燈塔。

她到的時候,皇甫銀也到了,在門口徜徉。沒有縮肩,或許是身子太單薄的緣故,脖子的比例不當,略勾出去,露出探頭的微疵。

捉到他的洋相了!她漢子般上前,拍拍他的后頸,讓他收起來,否則脖子斷掉怎么辦?找個豬頭接嗎?本來就丑,這下更沒形了!

羞辱過,失衡感找補回來,她哈哈笑著,大度地拉著他,鉆進書店。

吳滴,又叫滴滴,大學時和曼藝是要好的閨密。杭州姑娘,外公、外婆在無錫,她跟著媽媽姓,外公就成了爺爺,在無錫的中學里教書。她剛到,點了兩杯拿鐵,脫下外衣,內穿刺繡針織艷紅色羊絨衫,戴一雙粉色的露指手套。不丑怪,不漂亮,普及版。個子有一米六八。婀娜有致,氣質上佳。長臉,額頭高,顴骨高,眼睛狹長,目光清柔,臉面光凈,總是笑笑的。本色而帶一點兒書卷氣。切合江果眼里的江南女生的式樣。

侍者問皇甫銀喝什么,他選茶。上了一壺紅茶,倒在杯子里,他雙手捂住,吸著熱氣,瀏覽身邊墻上的剪報,都是關于電影的。

書店里沒幾個人,空調不熱。吳滴壓低了聲,聽著嬌嗲柔媚,和曼藝扯個沒完。誰誰結婚了,誰誰又和男票吹了,哪家店來了新款的裙子……最奇葩的是,上個月在書店,她就坐這位置,一個男的湊上前,問她是不是接戲的,有沒有路數,請她賞口飯吃。境況糟糕,不像是裝的,便給他要了份吃的,多聊了幾句。他在影視城做群演,快三年了,薪資是日結,有戲拍,八小時給九十塊。沒戲干瞪眼。每個月能有一千元左右的進賬。養活自己都難。凌晨四點就排隊,等著導演選人。為省錢,住過橋洞和地下通道。女的好些,扭扭抱抱、親熱接吻、脫衣服露大腿,會加錢。人再漂亮,演技好點,平均能到三四千元。

競爭大。據說群演的人數,超過了二十萬人,真能沖出來成家成腕的,也才兩三位。吃盒飯,吃得都想吐,還不一定能吃上!問他為何要一棵樹上吊死。他說沒學歷、沒技術,干不了旁的。群演自由,門檻低,可以泡泡馬子、釣釣凱子。自然,上鉤的極少。女的棄演后,許多當網紅,做直播帶貨,很賺錢……

噢,曼藝和皇甫銀連日來不就在琢磨著當網紅嗎?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考場。每條道上都擠滿了人,特別是不要多高條件的行業。那就得抓緊。

曼藝約她清明前后看櫻花,拍幾組鏡頭,配到視頻里。皇甫銀有一搭沒一搭地聽。抽了本時尚雜志,快翻到頭,她倆喝完咖啡,換上紅茶,才想到他。

吳滴問他設計過啥。皇甫銀手機里存有圖片,加上微信后發去幾幅。她說不錯,挺有感覺。她沒帶稿子。他問內容是啥。她說局限于寫江南名士,她的老校長主編,托她譯為英文——她在美國交流過兩年,本想留下,家里沒讓。問了問價,學校那頭有活兒的話,她也找他。

曼藝憐恤皇甫銀,要她出出力。吳滴第一眼看到他,“清瘦不勝衣”,和曼藝的“便便帶十圍”,恰成對比。她再次不落忍,心在緊縮,都沒讓他請客。

皇甫銀住的小區大,綠化不錯,四季鮮花絡續。小區外藥店、花店、水果店、售樓處、洗車房、理發店、餐館、超市、銀行,一應俱全。小區西側,隔出一塊別墅區,傍著湖,專有人看管、打掃。

曼新梅買的房,就在別墅區。他很少進,不愿出入登記,也不想受刺激。他關門和開門,多半等在外面,裝修的把鑰匙帶出來給他。

三四點,曼新梅來電話,請他五點一刻去鎖門,晚上一道吃飯,她找他說事。

阿姨的飯,硬貨多,油水足,一頓抵他好幾頓,皇甫銀吃饞了。這要天天吃,料定成個大胖子。做夢呢,天下哪來好吃的白食!偶爾打打牙祭,就很有福了。

起了大霧,江南的天黑得早,離了奇的陰冷,行人稀疏。

皇甫銀呼著白蒙蒙的氣,很有節奏地順著人行道慢跑。戴著手套,戴著帽子,耳朵、脖子下面,慢慢冷得要凍起來。手背不能硬碰,手掌捂住耳朵,來回搓,鼻尖受著寒刀的削刮,吸進冷氣,心也哆嗦,動搖他的意志,擾亂步伐。他的步子和喘氣,一時不能協調,就跳起來,跺起來,啊啊啊喊幾嗓子。撐過難受的時段,適應了冷,他幾乎成凍人兒了,機械地跑,在渾蒙的燈光里抖動肩膀。

老家的冬天,外面是干冷,室內有炕,身上的熱氣抗凍。在西安念書、上班、加班,室內有暖氣,身上熱,出門辦事,到地鐵、公交站,不以為意。南方的冷徹底,屋內不比外面溫度高多少,他沒有太厚的衣服,再一暴走,寒意明顯被低估,只能靠身板硬扛。跑步盡量不在晚上。此刻,他的意識快要凍僵了。腦袋木木的。有誰迎面給他一棒,他都不會躲,而是迎上去,直挺挺倒地。

看到了萬象城,燈光朦朧。他縮著肩脖,跑快步,嘴里緩緩地出聲,嗚嗚嗚呼動。越來越逼近希望,越來越活過來——他一口氣沖進商廈,頓時受到熱風的擁抱。喘著氣,他站在進口處空調的熱浪中,讓木僵的臉對著風吹。細胞軟化……全活了過來!呵口氣,留神著除下手套,摩摩手背,搓著耳朵和臉。

摸出手機,有幾個未接電話,全是曼新梅的。拉開屏,手指木得不聽使喚,用力摁下去,告知她馬上到。

商廈里,一眼到頂,共五層,珠圍翠繞,富麗堂皇。大人帶著孩子,逛蕩的、購物的、玩樂的、吃喝的。過道分岔,各個繞成圈。

他乘扶梯上到三層,找了個廁所,明亮、整潔、無異味。拿熱水洗手,沖擊手背的紅腫部位,疼痛一時輕了。撩動熱水,洗洗臉,他長長地呼氣。多么適意!為口腹之欲拼命,待會兒必要好好吃,不辜負自己的辛勞、阿姨的美意!

到四層,找見餐館,曼新梅就在餐廳里,靠著玻璃墻有一排座,軟皮高背長椅,并排能坐三個人。她給皇甫銀倒了一杯茶,紅潤清亮,清香四溢。

她說剛送走客戶,不愿動了,感謝他大老遠跑來。茶是她帶的,陽羨紅茶。晚上喝紅茶,暖胃消食。

宜興古稱陽羨,陽羨紅茶漢家史書就有記載。茶圣陸羽贊它“芳香冠世,推為上品”,后選為貢茶。“天子未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陽羨茶是和杭州的龍井、蘇州的碧螺春齊名的。先有陽羨茶,后有紫砂壺。

皇甫銀脫掉外衣,腦里浮現江果和梅竹那天喝過的茶。就它吧?

品咂一口,地道醇甜,有股大街上炒熟的栗子味。連喝了幾口,胸膛里熱流涌動,把最后一點兒寒氣祛除。曼新梅喊服務生上菜,皇甫銀心懷期待。

上次就吃得好,尤其那些肉骨頭,阿姨說加了八角、桂皮、紅曲粉、糖桂花,口感正,她都做不出。今晚點的是冰糖紅棗、琥珀桃仁、白斬雞、蘇式熏魚、清炒蝦仁,還有一份銀魚餅。偏于素,吃得甜,帶糖的就好幾個。這是要勾引蛔蟲,把他身上那幾根硬骨頭蛀空啊!

曼新梅的話題比上次熱乎,問皇甫銀為什么不留在上海,有什么打算。皇甫銀悻悻然,說自己這幾年倒運,進哪家,哪家出事。他只能遠走高飛。下一步想去外企,不再禍禍同胞。“外企薪酬高,攢上幾年,三十歲前買房子。沒房子誰肯嫁呀?”他恬不知恥,說,“這邊的房便宜,但愿別漲太快。”

曼新梅想起了什么,說明天早上七點半,他到旁邊的酒店大堂來,一起用早餐。她訂的雙人餐,孩子回蘇州了,不吃也是浪費。

這哪好意思,他游覽錢鍾書故居時,看到一句話,“小叩輒發大鳴,實歸不負虛往”,“大”與“實”是以“小”和“虛”為前提的,他沒有付出,即使是“小”和“虛”的付出也沒有,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吃大戶?

曼新梅要了一份山藥泥、一份榴梿酥。打好包,請皇甫銀帶給她媽,囑咐他掰開榴梿酥,里面的心,單挖出來,給她媽。心入口即化。剩下的,皇甫銀吃。

這不,“小”和“虛”來了,接受她的款待理所應當!

她又給皇甫銀打車,送他出去。

次日晨,皇甫銀定了時,頂寒流出門。第一次有女士請吃早餐,他當作晨練。

酒店臨湖,無所遮攔的風從水面刮過,螞蟥般探入、吸附體內,中間沒有過渡,寒毒蝕骨。手背脹疼。橋底、坡后,結了薄薄的冰,冰凌里刺扎著枯枝敗葉。齊水高的蘆荻根,漚罨得發黑。無畏的紅嘴鷗,在湖上飛逐。繞湖的路,有時是木棧道,有時是地磚、石板。出現亭子時,還會有一段回廊。棧道伸展,在水上不時挑起一個觀景臺。上橋、下橋,橋是木的、石的,還有鐵的。道邊陸續看到花果。冬桂的花,米粒般碎黃。南天竹如火霞,鋪了一地。冬青樹的紅果子,一簇簇垂掛。常綠的還有龍柏、含笑、杜鵑、小檗、八角金盤等。

晨跑的人,老辣、耐凍,個別甚至穿單衣。皇甫銀反正就這身衣服,仿佛死豬不怕開水燙,戴著那雙亂配無敵手套。

他是個守時的人,六點多出門。看到了日出——不經意間看到它露面。紅光在水上晃曳,妖嬈奪目,動感十足。掐著點兒到了,和曼新梅見面。

五星級酒店,大堂一側是三棵頂天立地的棕櫚樹,有三層樓那么高。圓圓的大柱子之間,擺著散尾葵、金橘、南洋杉。廳堂和廊道都有壁畫和彩雕,山山水水,樹草繁茂,亭臺樓閣,輕波橫漂,舟楫往還。古裝人物,或煮茶品茗,或面流垂釣,或執書勤讀,或撫琴歌舞。餐廳可眺望湖景,視野開闊。

拿了吃喝,他們依窗對坐。皇甫銀要的肉多,雞肉、牛肉、魚排、河蝦、金錢肚,吃不夠。沒要加工肉,除非沒的選。主食是湯包、蒸餃、玉米、紫薯、發糕、南瓜餅。還拿了一碗陽春面,蔬菜加拌進去,尖尖一大碗。曼新梅少多了,西餐為主,煎蛋、烤面包、小蛋糕點心、培根、咖啡和一杯酸奶。見小孩在吃哈根達斯冰激凌,也去挖了一小碟。

幾次下來,兩個人都留意到了對方的飲食習慣。昨天那一頓,讓皇甫銀琢磨了一夜,如何進言,曼新梅畢竟和曼藝不同。

皇甫銀說,他家在山區,一個小集鎮邊上。景美如畫,人稱“小江南”。家旁邊是家小診所,他散學回來常去玩。只有一名老中醫,祖傳,有好幾代了。帶著他女兒。閑下來醫生會教點東西。怎么看病,怎么識草,怎么知藥性。什么病用什么藥,劑量多少。養生常識。雜七雜八。那時他腦子好,聽一遍就記得住。無形中領會了不少。這幾年回去,又請教了若干。老先生開導,四十歲前立業為重,之后就要轉到身體上了。涼的、冷的、生的、辣的、烤的、炸的、腌的,盡量少吃,不吃。腎不好,多吃黑色食品。濕氣大,多吃大薏米仁。紅棗、西紅柿、洋蔥、胡蘿卜、西藍花、小米、蘋果,每天吃。老家東西少,許多吃食他都沒見過。到了大城市,才有所識別。同學里已有去世的,觸目驚心。老先生已不看病,交給了女兒,自己頤養天年。站樁,打太極。溫養陽氣。陽氣足,壽命久。說這么多,是見阿姨愛吃培根、香腸、臘肉、火腿、蛋糕、烤面包、冰激凌。少吃為佳。尤其是糖。牛奶則陰寒,滅陽氣,患乳腺癌、糖尿病的概率大漲。

曼新梅道謝,說圖的省事。大早上,哪有時間熬粥、炒菜?都是面包、雞蛋加牛奶。以后把牛奶換成紅茶吧。柜臺有不錯的紅茶,待會兒嘗嘗。她看到罐子里是水金龜、普洱。肺好就混起來喝。

皇甫銀只知綠茶、紅茶,其他糊涂。問普洱、青茶是什么茶,一共有多少茶。曼新梅略加解說,提到烏龍茶的減肥功效。

她女兒那么胖,這個肥就減不下去!皇甫銀腹誹,沒接著問。

他發現桂花酒釀發糕最好,帶花香,軟軟糯糯,推薦給曼新梅。她笑了,現出眼角的尾紋,嗔道:“你剛叫我少吃糖!發糕糖多噢!”心里卻蜜意汩汩。有陌生男人關心自己,這和女兒、媽媽的關心不一樣。她感到生命在開綻。保不定異日會對什么男人動情。

皇甫銀問她找自己有什么事。她說吃過飯,陪她去看下新房子。他是專家,眼光和普通人不同。皇甫銀不能謙虛自己不是專家,只是設計和設計有時不那么通。阿姨指著他給意見,膽子不小。不過,興許真能在專業上幫點小忙。

曼新梅問,生活上是不是都有設計?什么時間做什么事,就像他的養生論,四五十歲重視。人前期走上坡,中年往后,機能松垮。對她是個提點。

“你看我吧,老了老了,還回無錫創業。瘋了吧?圖什么?”她苦笑笑,喝了口酸奶,補充道,“你的話我記住了。杯里的喝完,奶我是再也不碰了。”又拿勺子挑起一點兒冰激凌,說:“這個也是!我和女兒,都愛吃,無論寒暑,即便外面落雪,只要冰箱里有,就吃。睡前想吃,也會爬起來吃。”

“阿姨,因人而異!你看喝酒出事的多吧,但長壽的也不少。抽煙我們深惡痛絕,許多抽煙的活過了九十、一百歲!不能一概而論。戒煙后悶悶不樂,情緒就壞了。有研究說,負面情緒影響壽限。我們不如求一個好心情!譬如抽煙飄飄欲仙,未免不能抵消它帶來的禍!”曼新梅笑道:“你讓阿姨無話可說了,小家伙!腦子轉得好快!我對你越來越有信心。”

皇甫銀擦擦嘴,一盤子肉下了肚,已經飽了。難得大吃大喝,再來點吧。暗暗打了個嗝兒,嗓子眼兒泛出肉菜味,忙喝了幾口湯汁。

還可以大吃十年。他是飯桶里的敢死隊隊員。

來到自助飲料區,酸奶、果汁、純奶、豆漿、咖啡,依次排開。冰激凌在冰柜里,是孩子和小姐們的最愛。皇甫銀接了半杯咖啡。小試一口,兌了酸奶。又用碗裝了半碗冰激凌。沒吃過這東西,嘗嘗吧。味道不錯,卻是冰牙齒,一股冷意順下去,咔吧吧,有如湖上的冰塊解凍。

曼新梅喝的是紅茶,沒有再取笑皇甫銀喝的東西。換個口味不錯。和他吃飯,比平時吃得多了不少。早餐要好,居家就那么一說,真正肯犧牲懶覺,在冷津津的水里滌濯費力忙一頓豐盛早餐的,少之又少。

曼新梅這邊的小區,精致高雅。有獨棟別墅,有躍式大平層。香樟樹、桂花樹成片,樹下是草坪。小區和濕地公園之間有條溝,溝上設橋,橋中間立一道鐵門,小區里的人刷卡出入。大平層在最后面,二十層高,屬第六代建筑,把花園置于空中。她買在十五、十六層。電梯居中,一戶一梯。

進門大廳,把角是樓梯。原先沒有暖氣,起開地板,加放地暖,屋里堆了不少管線、板子。朝東為落地玻璃窗、推拉門。外有一個大陽臺。陽臺外突出一塊,做成了花池,池內填滿植土,設排水孔。栽著常青的花草灌木。上方裝有電動遙控伸縮式雨篷。往里拐是走廊。進了一個房間,南邊是落地玻璃窗、推拉門,門上了鎖。取鑰匙開開,外面挑出一個大平盤——空中花園,四五米寬,二十多米長。平盤外側是花圃,種著欒樹、繡球莢蒾、紅楓、金桂、貼梗海棠、水仙、富貴籽、風信子、冬美人等。里側鋪石板,擺放桌椅、沙發、器械。靠墻一圈是青藤灌木。二樓陽臺有玻璃護欄,擺放花盆。遠眺是水天相接的湖面,大海般遼闊。往里依次是次臥、洗手間、主臥、書房。外面連通那個大平盤。朝南的墻也都有窗門。旁邊和對面是臥室、小廳、臥室和保姆房、洗手間、廚房、儲藏間等。樓上大同小異。這次裝修都在里面,空中花園和陽臺沒動,看完就鎖上了。

皇甫銀為之咂舌。看后才提了意見:大廳分里外,中間做一道木墻,把樓梯隔在外面;廳多,要不要改做書房、練功房?他認為大平盤、陽臺最該全封,用鋼化玻璃,冬天防凍,秋夏防雨、防蚊子。問她家多少人,太大了顯冷清。

曼新梅說,買這房子撿了大漏兒,本身也酷愛。加上她媽老了,留戀故地。湊出一千來萬買的。出掉幾家店鋪。資金到位,還款的還款,余下裝修、買家具。

皇甫銀說:“你們有錢人的活法,我永遠跟不上!”他整理過幾則案例,說裝修越簡潔,越大氣,越適用。太豪華住著不舒服。

曼新梅說她是簡裝。老人住,沒有地暖太冷,再是要耐臟,不怕磕碰。問他為什么整理這個。皇甫銀說,接了家新公司的活兒,方案是他做的。查過不少資料,包括水房、茶室、辦公區等設計樣式。過去他只設計產品,而今攤上了,邊做邊學。

“像曼藝小姐,上回談話,很受啟發,往后試著能給別人設計夢想。唉,沒錢,有錢自己開公司了!當務之急是積累客戶。”他沒敢說他替她狠狠訓過了曼藝。女兒成那樣,阿姨的責任最大!

曼新梅心中感動,這小伙兒她看低了。全靠自己摸索,雖說走了彎路,那也不容易。這輩子,誰不是歪歪扭扭、顛顛簸簸走來的?有人罩,有人護,固然好,但未必能笑到最后。有機會扶他一把。像她這種歲數的人,絕不做無用功了,一般人沒必要幫,只有自身優秀、潛力充裕的,她才肯投入。世上都是人幫人。

師傅到了,曼新梅做了交代,把皇甫銀的若干理念融進去,打車走了。

到蘇州,她急快清理資產。聯絡、談判、調整、確認、結算,留下一個核心店,歸攏資產,準備跟著她媽回蠡湖灣過日子。

一為享受。過往勞勞碌碌,操心太甚,該有的生活都過不好。三代人,老父親去世,她離異,孩子待字閨中,不說貽誤,起碼也是偏移了重心。二是人活一世,天倫敘樂,才叫幸福,四分五裂,不是她想要的。三是蘇州、上海等地發展已很成熟,難有空間,不如到新地方有所作為。她跟不上上海的節奏,每回去,都跟到了戰場的最前沿一樣,硝煙滾滾,火燒眉毛。蘇州略好。不過管人、收錢、用錢、辦事,沒完沒了。本性里她比男人慵懶,易滿足,買了那么大、那么好的房子,就收心過日子。毛估一下,不算店面,活錢有一千來萬。財務上初步自由。

兩周后,皇甫銀給曼藝拿出草稿,是一份三到五年的企劃書。取名“周璇再世:小曼藝唱響老上海”。同步覆蓋抖音、快手、b站、微信、微博、喜馬拉雅等平臺賬號,以仿制周璇的歌曲為主,演奏老上海名曲。背景是當地美景。前半年,瘦身和自拍。選八九個點攝制。如黿頭渚的櫻花季,配樂《無錫景》《秦淮景》《花開等郎來》《我有一段情》和喜劇電影《三笑》里的《為了小秋香》。這幾首歌的音樂大同小異,但歌詞意蘊不盡一致,有的婉柔,有的甜蜜,有的輕快,軟糯飄忽。演奏者隨之出現各種風格,都要去模擬、熟習。還選了陽澄湖的大閘蟹油菜花、雪浪山的薰衣草、洞庭山的茶園枇杷、陽山的桃花節、桂花公園的桂花節、拈花灣的梵天花海、穹窿山的雪花以及靈山大佛的梵宮與山景,分別配樂。半年后,瘦身成功,再選周璇的三十首歌,去三十個景點拍攝視頻,覆蓋上海、南京。買粉,每天推送一段,成為話題人物。

接廣告,推銷自家茶葉、超市里的貨品。接受粉絲打賞。

曼藝眼前一亮,這家伙,懶歸懶,嘴臭歸嘴臭,思路寬,出活兒,草案無懈可擊!前景似花,讓她看到了紅彤彤的果子,一簇簇放光。細琢磨,卻不對味,它是假定了她全知全能!老上海歌曲,哪首演奏流利不得花功夫?薩克斯呢?二胡呢?鋼琴呢?伴奏呢?唱歌的誰呢?外面冷颼颼,在哪兒練習呢?

欲速不達,從會的入手吧。不會的先聽歌、看譜。會的有《無錫景》《五月的風》《夜來香》《二泉映月》,加一個,龔秋霞唱紅過的《夢中人》。另外老電影插曲《小小無錫景》《姑蘇城里好風光》,曲調優美,她自幼就會,收進來,作為江南系列歌。其他都得練。鋼琴臨時租?薩克斯、二胡呢?來去巡視,曼藝在腦子里搜尋溫暖的空間,抵過冬天,再去濕地。攝像機、支架、無人機,也是必需品。下次帶來。

皇甫銀內急,拖著棉鞋朝廁所跑。曼藝扭捏幾下,斯文掃地,雙頰火烘烘,看了眼他瘦削的肩,怎么都不能把他和一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聯系起來。

那些混得開的,進了電信、銀行、石油,三五年下來,年薪百萬。蘇州、無錫,月薪高的,也有三五萬。他閉著眼睛干,每年攢個十萬八萬不多吧?這兒的房子良心價,三年拿首付。結構、綠化、細節,也理想。相近的區段,上海、深圳、北京,要貴上五到八倍。他混得忒差了吧?

走出來,路過廁所時,聽見他在里面嘩嘩沖刺的聲音,她不禁發慌,急乎乎跑進外婆的房間。外婆已能自如走動,不要服侍,只是不能用大力,正坐在大窗臺上,拿著小暖壺,倒了半杯水吃藥。

曼藝盤坐上床,打起電話。后來想起她媽在江南大學食品學院修讀過,認得一些人吧,便和曼新梅視頻聊天。曼新梅在群里問了問。冒出一位,兩相溝通后,讓曼藝去,吹拉彈唱,全包。約了周六面敘。

女人對女人,爽快不少,也簡單許多。獨缺形象。曼藝越來越意識到皇甫銀的規誡煞費苦心。這些天有效果,但不夠明顯,需盡快瘦去十斤。晚上她不敢一個人去濕地,除非外婆陪。但老胳膊老腿摔一跤,再惹個事,那就是嫌她命長!

邀請那家伙。免費,不用白不用。年輕輕的,不出去遛遛,身體早晚會垮。

她去了物業處,辦登記,加入別墅區微信群,要到門的密碼。每天去公園競走,自拍照片和視頻。落雪、下雨、大風日,她就在電腦上剪接,插進一些學生時的小照,加入指法特寫鏡頭,一首曲子一段視頻。每段三五分鐘。幾次放給皇甫銀看,提意見。皇甫銀不懂那么多,隔行如隔山,只能從美觀、效果上提建議。

曼藝要給皇甫銀錢,那家伙客氣不收,說多介紹幾個客戶就有了。

投桃報李,她帶他去了江南大學,把媽媽的關系送給他。他又拿到幾單生意,忙活不息。不意收到牛星的留言。這哥們兒多久不聯系,偷偷摸摸竟又考研,成績出來,初試通過。吳璇讓他考的是東南大學,四月份到南京面試,順道來看他。問他情況。皇甫銀為哥們兒高興,也為自己感傷——負擔過大,他無力考試了。

天開始轉暖,枯枝轉青,敗草顯綠,新土冒芽,人慢慢瘦下去,個子像地里的種子,得到春氣,在節節拔。實際上沒長一分一厘,是比例在變好,身子朝著苗條變。臉長了,眼大了,樣子一點點蛻化,所謂女大十八變,曼藝到了二十五歲,才真正在十八變。這一變,倒也可觀。

外婆夸她,皇甫銀高興,說是見到了曙光,萬萬別再像地雷,哪怕戴的是鋼盔,也會炸得人魂飛魄散。

有喜事就有合作,他們策劃起了櫻花節的活動。這是特制的第一個節目,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暖春花開,江南最美的季節,吳璇來了無錫。她到過多次,在南京有親戚,籌辦吳氏宗親會,和東南大學、南京大學、上海交大、江南大學、蘇州大學交流。

這次是牛星給她報信,筆試過關。前兩年,他考的都是研究所,兩次奪冠,不見錄取,他不服。皇甫銀得知后,罵得他狗血噴頭,說研究所指標少,內招都不夠,你一個外來戶,湊什么熱鬧?讓他正正經經考個大學,因此他找到吳璇。她把他推給東南大學的表姐,到今天,半只腳才跨進門。

吳璇欣慰,問了問皇甫銀的現狀,要了他的電話。買到機票后,聯系皇甫銀,說明天到無錫,后天要是沒事,十一點來寶能城酒店。地鐵四號線直達。

老師來了,無論有事沒事,皇甫銀都須探望,況且是周六,能有何事?見老師和見曼新梅卻不同。人生到了谷底,劫難四伏,山窮水盡,他越混越差,再見老師,怎不心愧?就像一塊露天的石頭,渾身被光陰老人風蝕出千百個洞眼。又像是補考,考了一年又一年,紅燈高掛,如何對得起師尊的栽培、厚望?

唉,不管那么多了。自己有多慘,老師看不到……

帶點啥?拿得出手,顯得混得不差。

設計的作品?不能吃不能喝!對了,新梅阿姨做茶葉,她給自己的錢,夠買幾筒了吧!他拍拍腦袋瓜,似在嘉勉——要命時刻,沒吃素,再接再厲!

他去了電話,說多年沒見的老師來無錫玩,她那里可有好點的茶葉,多少錢,一千元以內的,來兩斤,包裝夠檔次就成。明天要收到,至遲后天早上十點。

他跑馬般一口氣端出。曼新梅開首沒當回事,說她派人閃送。掛了電話,想起什么,回過來,問是哪里的老師。大學?西工大?哦,交通大學!男的女的?多大歲數?那這樣吧,她來聯系,問問今年的明前新茶哪里能搶出幾盒子。給這樣的老師,就送市場上買不到的。

承情了!意外至極。半小時后,曼新梅要到一斤,宜興湖父鎮陽羨湖畔茶林,大地春紅茶。茶王,量少,非賣品。不夠自己喝,所以沒什么知名度,但只要喝過,必定上癮。比照其他茶,哪怕是幾千數萬塊一斤的,都不足為觀。后天早上送到。皇甫銀不由得記起江果的紅茶。是一個等次、品類?

吳老師拿到后,足能在江果、梅竹跟前顯擺了!給力!

茶廠聽說這茶是給交通大學的先生、老鄉,大知識分子,專做了外殼。早上派車送過來。一共四只石榴紅的禮盒,上印燙金的茶樹林圖以及中英文對照的“生態茶園”“中國名茶”字樣,高端、大氣。每盒內嵌兩只錫罐,每罐裝有125克茶葉。出產日期就今天。賣的話,一盒子起碼兩千八百元。單茶葉每斤也在三千元以上。

曼新梅沒說價,她結過了,別見外。顯然是感謝他的救命大恩。皇甫銀再受觸動——就算是為了身邊人的情誼,他也要好好打拼,活出個人樣來。

翻出壓在紙箱底部的假領,穿戴一新,一手拎倆,擔心上下臺階外盒磕碰受損,他攔了輛出租車。吳璇已候在大堂,看他拎著這么多紙盒子,磕磕絆絆,走不利落,忙接了兩只,嗔怪他帶什么東西。又說他氣色不錯,比上次結實。

乘電梯,到頂層,她請一個小姑娘打開一個房間,走進去。小姑娘沏上花茶,帶門出去了。皇甫銀好不驚怪,問她是來開會嗎。吳璇笑道不是。上次在她辦公室,他見過的梅竹,歌唱家,還記得吧?皇甫銀印象深,點點頭。吳璇說,這兒是梅竹在無錫開的公司。

“噢,她也在?”他忙問。吳璇說,目前來得還不多,重心在大唐不夜城。慢慢過渡,就會長期留在這邊。等會兒見見她的助理吧。

有人敲門,吳璇喊一聲“請進”。推門的是梅竹的助理、無錫公司的總經理李滈灃。女強人,學霸。吳璇介紹說,滈灃本科和皇甫銀校友,高幾屆,研究生上的交大。工大、交大,同根同源。師姐、師弟一家,都在無錫,往后相互關照。

李滈灃說,皇甫銀的名字她如雷貫耳,吳教授念叨過多少回,年輕有為!

皇甫銀趕緊客氣。他年輕不假,一事無成,慚愧之至。可也不好反駁,對方是客氣。李滈灃倒真心,能得吳璇看重,豈會差?初來乍到,她和小姐都有心挖幾個人才,尤其是皇甫銀這類高才生,縱兼職,能幫她們穩穩陣腳也好。

跟進來的小姑娘給李滈灃沏完茶帶門出去了。李滈灃品一小口,說小姐等會兒來。本有活動,小姐推掉了。她先說說近況。

她們是去年年初確定來無錫的,熟人保薦,買了這邊的樓,一層五十多個房間,平均每個房間四十平方米,兩層,歸總四千來平方米。投入六千多萬元。五星級標配,八十多個房間,交給酒店,每年回收五六百萬元,十年回本。不算自己用的二十個房間,圖的省心。不用做飯,吃得新鮮。酒店也不虧,入住率能達到百分之八十以上。來日出售,也優先給酒店。

皇甫銀聽得一愣一愣的。她家老板有錢!背后高人多。酒店還能玩組裝魔術!李滈灃說熱門景區,不少這樣的店。承包制,一個人拿幾層,和各方面打通有特定關系,各顯神通。賺的是流程上的辛苦錢。

皇甫銀云里霧里,依稀明白大小人物“搶食”,實屬不易。吳璇不怎么算賬,干事憑熱情。她佩服梅竹,說走就走,到這邊發展,從零起步。起步往往最難。皇甫銀呢?來得早,有根基,那就多幫幫師姐。老鄉幫老鄉,男生幫女生,該派。

李滈灃朝他擠咕眼睛,笑道,我家小姐不會虧待你喲!

誰受得了如斯勾魂的目光、語氣?皇甫銀竊喜,感激恩師給的機會,外面上極力鎮定,腰板筆直,似乎硬實了不少。里面的假領,類于金融危機中的美元、黃金,無比堅挺。李滈灃一口一個“小姐”,他聽著新鮮,別有情致,顯出她和梅竹的關系何其親密。人家器重,他不能不識抬舉,便說設使能幫,定當赴湯蹈火!咱西北人皮實,什么高溫酷寒沒歷練過?生就湯湯火火里滾打的命。

幾句話詼諧感人。李滈灃申謝,皇甫銀問她目前有需要做的嗎,能否瞧瞧她們的企劃書,他拿一個設計出來。他剛給曼藝做過,稍加調整即可。

又有人敲門,小姑娘推開門,說“小姐來了”,讓在一邊。里面幾位站起來。皇甫銀振作精神,兩腿不爭氣地戰栗。

上回他曾想請大明星簽名,留有遺憾,一直憧憬這一天。

梅竹的皮鞋聲,在走廊上橐橐響過來。大跨步,矯健有力。

李滈灃迎到門外,小姐停在門前,朝著吳璇和皇甫銀擺手問好,眼睛在說話。

吳璇還以為白天見不到梅竹,說你倒快,跑趟上海,像從交大去了趟鼓樓。梅竹說,可不,我到無錫站半小時,高鐵去上海半小時。約的九點,同行大姐聽說我是從外地趕過去,她挪了位置,約在上海站南廣場的酒店喝了杯咖啡,聊得不錯。她本周忙,明天去法國,等回來會找時間,一起見見幾個朋友。沒十分鐘就分手了。和吳教授許久沒見……

“叫小姑。”吳璇糾正。梅竹戲謔地笑了:“你是我的后臺,小姑——這不有外人嘛!務須藏好,輕易不能泄密!”“哎呀,你這淘氣鬼,沒邊沒影了!拿我找開心!再說了,皇甫銀是我學生,江果帶你來的那天,他也在!”

是嗎?梅竹可記不得他了,看一眼皇甫銀,他忙點頭,心里竟有懊喪、頹索之意。梅竹也才對上號,請大家坐,笑道:“我好不容易有點隱私的啊,小姑!還要謝謝你賜教!讓我多和上海的同人接觸,推誠相見。我遵照去做了。”

吳璇又好氣又好笑,見面就受她捉弄,一點兒沒長大的感覺!都不知道她是如何混出道的!順勢把皇甫銀拎來的茶葉給了她,努嘴說,學生帶的,你老家的新茶。

“啊,這就有新茶了?”梅竹接過去,攤在桌面上,取出精美的錫罐翻看,嘖嘖贊嘆,說做工考究、體面。再看日期——今天的?喜形于色,喊來小姑娘,給大家泡上,用紫砂壺。又說她家有幾塊茶地,還得十幾天后出茶。皇甫銀忙道,這兒也要幾天以后。朋友問了好多家才找到,請茶廠搶出來的。

呵,這家伙對老師盛意殷殷!吳璇小小感動,別的人也驚羨。

朋友若斯,見得他好人緣,在當地勢力不小。李滈灃做出判斷后,說未經小姐同意,她就請皇甫師弟過來援手了。他要看企劃書,這么快就進入角色。好敬業呀!梅竹自是歡迎,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她從上海急著趕回來,是想和吳璇長敘。要把大唐不夜城的那一套整體移過來,有個固定的場地,至于怎么合作,如何起手,尚無頭緒。對本地的娛樂方式,也在了解和接觸。未來也要涉足影視業。

兩條腿走路,是所有歌手最完美的組合。船大好壓浪,要是能和江南大學、華萊塢、三國城合作,在太湖邊辦個影視或藝術學院,且演且教,那就實現了最后一個夢想!期望各位多多出力,尤其是小姑和師弟。

她比皇甫銀年輕,喊他師弟,是隨李滈灃叫的。她有資格充大、賣老。

兩個小姑娘進來。前面的端托盤,上面是茶壺、茶海、茶匙、茶荷、水盂和三只茶杯;后面的托著電茶壺,里面是滾沸的山泉水。

先把茶葉撥進茶荷,茶葉條索緊細,葉底鮮嫩紅勻,色澤烏潤,散發清新的果木香。再用開水溫杯、投茶、洗茶,這才沖泡。

葉呈古銅色,雋拔舒展。把茶湯倒進茶海里,分給眾人。湯色溫潤,紅亮通透,芳香飽滿。品一口,順滑香醇,滋味濃郁,回味甘美。能媲美甚至好過小姨的茶。梅竹喜歡,站起來,拿起茶葉罐,說照這個樣子,她要100斤,請師弟幫忙訂購。皇甫銀嚇了一跳——獅子大開口啊!新梅阿姨說是“非賣品”,他們自己都不夠喝,會賣嗎?能買到嗎?便說:“不瞞您說,這東西緊俏,不賣。我得問問,不敢保證。”

好東西少,那不假,但是否真買不到?懂得饑餓營銷的,就靠噱頭,讓人甘做冤大頭。皇甫銀年輕,聽風就是雨,李滈灃是在市場里摸爬滾打出來的,明曉一些路數,小姐是要照顧他朋友的生意,并非給他壓擔子。所以讓他不要勉強,能買多少算多少,不夠的,她想辦法。還怕沒好茶?

用午餐了,服務生推著餐車過來,在隔壁的休息室,擺了一長桌。是日式料理,專為接待吳璇點的大餐。江果若在,就完美了。

沒敢上生魚片,都是清蒸的熟食,蒸籠里冒著香香的熱氣。揭開蓋子,有紅加吉、海膽、甜蝦、北極貝和金槍魚。肉質肥美。餐器皿,或方,或圓,或仿古,分竹、木、瓷三種,藝術、別致。放了日式醬油、泡姜、香醋、綠芥末。

四個人坐下,喝的是大吟釀,每人斟了小半杯。梅竹酒量不錯,吳璇一般般。李滈灃說她以茶代酒。皇甫銀其實能喝,但底子薄,沒怎么喝過,又是日本清酒,不那么習慣,跟著女士們的節奏,小口小口抿,心情仍不平,覺得身邊坐著女神,夢一般,不可思議。瞥見她喝茶的樣子,形似繡花,每一步都那么雅。他緊張,好奇,出了許多汗。對海鮮,他早適應了。豐美可口,淡淡的,帶點辣,帶點咸,甜甜酸酸。不油膩,不刺激。

從談話得知,梅竹這次來,主要是演出,在下個月的吳氏慶典上獻歌,首次亮相無錫,商議唱什么,又要切題,又要有特色,還要好聽。幾個人都在流行歌上做文章。輪到皇甫銀發言時,他給曼藝剛提供過“劇本”,便推薦了幾首,老上海的《夢中人》《好春宵》《賣相思》《月圓花好》《天涯歌女》。幾位女士均笑,說他小資情調。他忙解釋,有個唱歌的朋友,想包裝成“小周璇”,他做的設計,近些日聽過不少,要不,哪兒來的小資?

哦,那就難怪了!他是把別人花錢買到的信息免費給了梅竹,真沒把她們當外人。到了無錫,自然要唱大家熟習、當地出產的歌。——那就嘗試嘗試。

李滈灃再問他,小姐正式過來后,從哪里開局?大劇院?秀場?

皇甫銀覺得應該走親民路數,兒童樂園有個小舞臺,每天有演出,不妨借鑒。小姐在大唐不夜城,不就這么唱出來的嗎?

他本想說“師姐”,但梅竹看著不比他年長,索性跟著李滈灃叫了,可一個大男人叫著,他總覺別扭。梅竹反而習以為常。她飯量不大,吃好后靜靜喝茶,等大家吃完才離位。眾人回到隔壁會議室,她和吳璇議了議這幾天的行程就出去了。留下李滈灃,和吳璇洽商細節。與吳氏宗親會會長、秘書長通話,約定見面的時間、地點。不拉橫幅標語,不走紅地毯,談好價錢、贊助方、演出時間。

小姑娘敲門,說小姐有請。李滈灃讓吳璇先去,她和皇甫師弟交代幾句。

她不問他在哪里、做什么,開口就請他來做事,誠意邀請,她們看好他。底薪一萬五,其他為提成、獎金。年薪不低于三十萬,上不封頂。這比北京、上海同齡段、同學歷的,都要高一倍以上,更甭說西安了。

皇甫銀沒有多猶豫,他未找到下家,餡兒餅砸上頭,試試就試試。不誤接私活兒。李滈灃大開心,感謝、歡迎他加入。給他一個月,不夠的話,兩個月,和老單位交接。這些天都不用來,小姐不在,等她演出時再來助助力。方便的話,請看看能不能多找點媒體,本地的,蘇州、南京、上海的,都請請,給小姐造造勢。讓他辦張招商銀行卡,發工資。小姐對他們的業務沒有過多要求,第一年虧損不超過一百萬,最好能持平。贏的是長遠和扎根。

皇甫銀腦海里的公司,撐破天也就五六十萬的本,正常十幾萬,加貸款,有個三十萬,就很不簡單了。梅竹動輒幾千萬,打水漂兒似的,難怪成功。曼藝就沒有這份實力。實力靠雄厚的資本支撐。尤其演藝界,俗話說要么你老公厲害的。他雖則沒什么好交接,但面子上要過得去,不僅裝著有單位,而且還是大拿,有做不完的事。

談妥,她帶他上頂層。梅竹和吳璇正在賞覽風物。

是一個天臺,圍筑半封閉式的花園陽光房。小花園里,錯落布置了花箱、花架,或樹或藤,纏繞排立。花香如瀑布,流灑而下。有梔子花、四季桂、美人櫻……左角有個樟木涼亭,可容七八人聚會。擺了一只坐躺兩用的白色吊籃藤椅。中間是平地,放有長桌、椅子。朝南的玻璃墻,自動開合。墻外有平臺與欄桿。

幾個人憑欄遠眺,正對貢湖,對岸城市天際線是蘇州,樓宇林立,淡淡隱隱。西南部則是太湖,水面平展,浩渺無際。微風習習,萬分寫意。

這樓梅竹買來后,重新布局、裝修,在上面建起世外桃源。園內練練歌,吊吊嗓,喝喝茶,吹吹風,外加蹦跳、跑步。騁懷游目,直到水盡頭!

不是至交密友,是來不了的。皇甫銀怎曾料到會有這等人間美境?小姐的身后必定是豪門!

慶幸這次該轉運了,跟上一個對的人。

春意漸濃,最先帶來消息的是木蘭、金腰帶、連翹和檫樹,紫的、黃的、紅的、藍的花,立在枝頭,爭相斗艷。到得櫻花怒放,已是“春意滿身扶不起,一雙蝴蝶逐人來”。

春情激蕩,黿頭渚紅妝十萬,沸反盈天。人貼人,人擠人,人喊人,鉆在花海、花叢里,像一個猛子扎進了童話世界。人在花中,晶瑩透明,幻成一絲蕊、一點萼、一片葉。粉紅的、雪白的、淡黃的櫻花,朵朵相靠、相補、相掛,賽于億萬煙火爆炸、迸射,密密匝匝,組成花的山、花的云、花的瀑布,縈繞、流轉在頭上、身上,瑰麗炫目。瓣雨輕盈,如松雪,如滴珠,如笑靨,又像是銀色的夢,飄飛灑落在地上、人臉上,一層一層,數不清,也望不到邊。

曼藝避開人潮,停到一樹花下。那是棵大樹,枝上掛滿泡泡狀的彩燈,燈下扯起排排風鈴,微風吹拂,風鈴丁零當啷。

她豎指頭,和風鈴將觸未觸,舉支桿自拍。皇甫銀跟在身邊,一肩背薩克斯,雙肩背吃喝,手里還抓著個日產攝像機。

他從未見過這么多櫻花,第一回在櫻花樹下穿行。

園林像水洗過,山石青潤,草木凝碧,新芽新蕾都快滴出里面的綠液了。他念書的西安,春天里滿城芍藥和牡丹,那些花比人矮,有疏離感。而櫻花高者數丈,低的也有兩三米,踮腳尖都難夠上,加之潔白脫俗,陽光融融泄泄,神魂都如沾了蜜,讓人想要融進那雪光般的世界,欲飛欲仙。

這一刻,曼藝是仙子,臉上染虹彩,忘情地對著鏡頭微笑。鼓起的肉,看上去順眼了。她穿一件白色的外衣,下身是牛仔褲,膝蓋那里鉸開兩道大口子,蹬著銀灰色運動鞋,時而屈腿,時而擺腰,時而拈花,或以食指、中指蹺在側后的腦頂上,變著戲法抓拍,要么捉蝴蝶,撿花瓣。手機響了都沒聽見。皇甫銀聽到了,指了指,她忙移近,放開聲量:“滴滴,滴滴,到哪兒了?”

吳滴自己來的,早在長春橋,怨氣不小。曼藝耍賴:“這就來啦!這就到啦……”

周圍人多,她喊著,收起自拍桿,拉住皇甫銀,在人縫里穿插。“讓下,讓下,對不起。”急急乎乎,鉆出櫻花谷。

草坪上這里那里,立起帳篷,鋪了一塊一塊席毯,坐著一圈圈人,大家子、小家庭、親侶友朋,打牌的、歇腳的、吃喝的、侃大山玩手機的,不一而足。路上落了一層層花,招蜂引蝶。黃色的觀光車載過來一車車游客,在落花結成的地毯上,壓出兩道黑帶子。

他倆無心看,一路跑,越過橫云飯店和排隊的人流,去往“太湖佳絕處”。

皇甫銀跑出汗。他背的是高音薩克斯,體型輕小,僅有幾斤,攝像機只三兩斤,要是背中音、次中音薩克斯,或是大攝像機,重量翻幾倍,可吃不消。

多遠就看見拱橋上的滴滴,撐一把油布櫻花傘,浮在層層疊疊的人頭與花浪之上,朝這邊搖手,撲上前,和曼藝打在一起。

她穿了身唐式交領襦裙,上襦偏黃,下裙是黑的,綴了紅花,腰部有寬寬的帶子,襯出她飄逸的身材,亭亭玉立。皇甫銀看得呼吸都停滯了。

曼藝嗓門子大:“死丫頭,你不是男人護駕嗎?”吳滴捶了她一拳:“看你這春樣,適才春耕了?”扭過頭,羞紅臉,不經意朝著皇甫銀頷首。

他瘦瘦削削,一副“種馬”樣,儼然從哪個工地上,或是舊社會的鴉片館,溜出來的,掏空了身子,兩只包就壓塌了人形,似一頭熬過冬天的老黃牛,催命般搞春耕,本來瘦骨嶙峋,這下皮都貼在骨上,只剩骨頭了。半臉的汗水,頭發全濕,泛著油光。哪來的“春樣”?

吳滴將自己的半瓶水遞給他。皇甫銀尚自領受她的倩裝與形體美,在這遮天的花雨中,官能一齊發酵、膨大,恍惚迷離。看到水,才意識到渴壞了。咕咚咚倒灌,險些沒把瓶子底都吸進去。橫膀子,擦摸幾下嘴,回過魂,正式道謝。

牙齒白潔。可他再干凈,這水也不能還回去。懂事的該買新水。皇甫銀介于懂事、非懂事之間,凡事靠本能。想著這水姑娘喝過的,心里很甜。

曼藝不長心眼兒,她也渴啊,憋在心里,帶他們往回走,到了輪渡邊,有賣吃喝的,一字排開的貨亭子,礦泉水比外面貴幾倍,不愁賣。曼藝要了三瓶卡迪拉。眼尖的吳滴看到有“二泉映月”牌子的,冒出嘗新的念頭,想比較一下。說這水曾是貢水,千里迢迢送往長安。

長安不就西安嗎?莫非他家祖先也吃過它?皇甫銀要了一瓶蓋,品了品。請教因由。吳滴說,像是唐朝的事了,惠山那里的人,在京城做大官,想念家鄉的泉水,所以成為貢水。有人寫詩諷刺,把這事和楊貴妃吃特供荔枝并列。陸羽稱它為“天下第二泉”。詩人李坤說它是“人間靈液”。蘇東坡在杭州做官時,也曾帶御用貢茶“小團月”,到惠山吃茶,就吃的這水。都是大人物。我們小小的,跟著沾沾光。喝過了天下最好的水,像出過水痘子,此后免疫。

皇甫銀想著要把這些打包裝進去,曼藝的表演就顯出深長的歷史感了。“天下第二泉”“二泉映月”,故事多,眼巴前不重要,取到好景是目的。

趁著花期,這幾天他們都想來,每天的人不同、天氣不同,活動也有變化。主演再來點花式,漢服、旗袍、唐裝、臉譜……還得看人,吳滴穿了上相,曼藝穿著就不是那個味兒。事實上,曼藝穿什么都不對味兒,何況是中式的衣款?

他們著手選景。在“包孕吳越”石頭邊,拿出薩克斯,曼藝擺拍姿勢、指法,拍了幾組鏡頭。人來人往,多得避不開。去往廣福寺的路上,人少了。但沒什么櫻花,彎曲的山道,安靜、陰濕。

吳滴說別往里了,再走就繞了。曼藝是識路的,這次來,她要登上黿頭渚的頂高處,前看太湖,后觀蠡湖,櫻花盡收眼底。

有近路下山,山道彎長,櫻花伸展,是在后山。他們在彎口處取景拍攝。繞過蘭苑,到了賞櫻閣,又是人頭潮涌。閣下小廣場,圍了幾大圈人,看明星表演。

四面八方,全是香艷的櫻花,密密麻麻,他們匆匆攝錄。排著隊登梯,爬上閣樓的高處。曼藝和吳滴并排站,曼藝吹樂,吳滴搖身變為唐伯虎,大大方方唱《三笑》里的“叫一聲二奶奶”。

十分堵,左右的人不等說,相互推搡,讓出一角。可機子里滿屏人腦。只能把吳滴打躬作揖眉目飛動的樣子,來了個全景。

她衣著得體,比曼藝矚目,曼藝當配角,鼓著腮幫子,額頭暴起青筋,漲紅了臉。這要是梅竹過來,會是什么聲勢?

他沒和她們透露她的消息。自己這么快受到重視,曼新梅的新茶,無意中起了不小的作用。他感恩,陪著曼藝出來,也是在還人情。

路過名人館,確定這也是一個點。映入眼簾的雕塑,竟是大圣先賢泰伯!

卒于“三月初三”——這日子在皇甫銀心間轟鳴。怎就和他同月同日呢?還來自一地兒?只不過,這位姬先生是去世,他是出生。

揉揉眼,沒錯。奇跡了!定睛一看,尚有個“公元前”,他是公元后。泰伯是陰歷,他是陽歷。玄之又玄!

自己莫不是泰伯轉世?——何德何能,附會上偉大人物!

他震駭無語,領略到宇宙間神秘莫測的力量。聯想到了背后的氣運——真正的大人物身上,哪個不帶著久遠的氣運!萬年屹立!

時來運轉,自己到這里,是來“接氣”的!

默默三鞠躬。前后上下,全角度拍攝這位同鄉。

姑娘們早進了櫻花館,買了些櫻花茶、櫻花糕。和他在門口會合。去了一條小道,從灌木高樹里盤繞而上,路面坑洼不平,側邊爬滿苔蘚,葉瓣層層堆疊,花木清腴簡遠,寂靜空靈。

走了一多半路,看到范蠡堂。青磚青瓦,立在一個高臺之上。

爬上去的石階比較陡,階梯青綠濕滑。落葉堆地,綠樹掩映。廊檐是黑色的木柱子,大門前掛著紅地兒金黃書法楹聯:

教國以生聚,教家以溫飽,古賢合今時,知命樂天堪景仰;

有山作畫屏,有水作明鏡,高閣臨勝地,乘風玩月足優游。

皇甫銀放下包,求教有何深旨。曼藝答不上。吳滴倒曉得,說上聯講范蠡的史跡。謀士、文財神、商圣集于一身,聲名不虛。功成身退,天下景仰。下聯借此地美景言志,說他隱于風月間,足夠“優游”。可是他的“隱”并不太平,要靠真本事,忙碌賺錢過日子。

皇甫銀頻頻點頭,對吳滴和曼藝的印象,有了改變。

堂內有白色的影壁,拉起白紗帷幔,正前方中間位置,安放范蠡坐像,清癯英俊,束發長髯,一手招搖,一手執卷,腳底供奉香爐。頭頂有鎦金額匾,書有“潤澤湖海”四個字,兩側對聯是:

興貨殖,商通吳楚,游名煙水讬鴟夷;

事漁鹽,澤沛東南,泛宅江湖甘豹隱。

吳滴向導在前,看大意還能明白。費解的是兩行的最后三個字。無所不通的吳滴解釋說,這有兩個掌故。一是“豹隱”,說來簡單,比喻潔身自好,隱居不仕,出自《列女傳》。“鴟夷”則多義。簡譯是皮袋。《史記》里說,越國打敗吳國后,功臣范蠡從海上去了齊國,改叫“鴟夷子皮”,即“酒囊飯袋”,帶自嘲性質。一種說法是紀念政敵伍子胥。當年范蠡用反間計,加害吳國重臣伍子胥,伍子胥死后被吳王拿鴟夷裝著丟進湖里。惺惺相惜,那時他不得已。再一種說法是悼念西施。記載西施生平事跡的兩部書,東漢的《吳越春秋》和《越絕書》,均野史。一個說西施也是裝在“鴟夷”里沉水死的,一個說西施跟著范蠡“同泛五湖”去了。還有人認為,范蠡也被勾踐殺死,故意放風,說范蠡跑了,隱姓埋名。證據不充分。我們只能相信《史記》。

曼藝從后面扭住吳滴,靠在她耳邊說:“親愛的,你怎么懂這么多?”氣息呵在吳滴脖頸上,腋下又被胳肢到癢癢肉,她一邊扭捏,一邊哈哈笑。曼藝松開快要笑斷氣的吳滴,扶她去坐。

這一圈下來,走了不少路,兩個女人都有點累。皇甫銀從包里拿出曼藝買的叫花子雞、面包,剛在底下買的櫻花糕、櫻花茶,攤在屁股旁的木板上。

走了半天,加點能量吧。揭開錫箔紙,曼藝、吳滴都沒怎么吃早飯,本來就餓,這時聞見肉香,不顧洗手,不顧雅觀,動起爪子,一人拎一只雞腿啃起來。

雞肉酥爛嫩滑,吃得嘴上油乎乎,額頭都沾到了。相互取笑,指引,擦拭,笑彎了腰。皇甫銀覺得她倆像侉子,和梅竹的優雅無法比。

他始終做君子,挑邊邊角角上的肉、中間的骨架來吃。

墊了底,吳滴興致頗高,說上回要請皇甫銀做設計的那本書《江南風流紀》,里面載有不少學士、顯貴的事跡。她譯了一半,記住了一些人的來龍去脈。吳越戰爭是重頭戲,核心人物即范蠡、西施、伍子胥。在她老家杭州的建德,最出名的莫過伍子胥。建德的富春江邊立了一塊碑,寫著“胥江野渡”,傳說伍子胥逃出韶關后,到了那兒。想來他只顧亡命,慌不擇路。說著,吳滴去拉曼藝,曼藝甩掉她,說:“臭丫頭,我不知道你啊,想把手上的油蹭我身上!”

吳滴對她的栽贓不以為意,說有空領她去建德玩。可惜正史上只有范蠡、伍子胥,并沒有西施……

曼藝把骨頭吐到紙上,拿濕紙巾分給皇甫銀和吳滴,說了句石破天驚的話:“西施假不了,她是我一個親戚的老祖宗!”

啊!皇甫銀喝了口水,差點酸落門牙。要說無鹽、嫫母、阮女、孟光和她有所牽扯,或許他不詫訝,說西施和她沾親帶故,那還叫人活嗎?

曼藝擦擦手,丟開紙巾,補充道:“我奶奶那頭的親戚,有姓施的,上溯八十一代……”“怎么說?”吳滴新鮮,腦里記起一位老師說過的話,大凡修家譜,都要附會大人物,顯示出身之不凡。

曼藝繼續大言不慚:“施氏有多支。北方有一支是孔子的弟子施之常傳下的,后人像施耐庵。浙江為施姓大省,如施今墨、施蟄存、施光南。親戚家藏幾十卷的老皇歷,往上溯源,就到了諸暨苧蘿村的西施施夷光。據說西施隨她媽姓,她爸姓鄭,入贅施家。所以西施也叫鄭旦。”

“哦……”曼藝總給人意外,另二人已習慣。施耐庵都能和孔子扯上關系,她的親戚和西施攀遠親又算什么。曼藝追出一句:“還別不信啊,我有根有據!”

皇甫銀擦擦嘴,沒忍住,仿佛嘴上油多,剎車失靈,出來的話太滑,剎不住的話一股腦兒滑出去:“奇了怪了,坐在范蠡堂前,說的是另外兩個人的八卦。你倆都還本事大,拉扯到自己身上!”

兩個女生乍一聽還以為夸她們,細一辨,夾槍帶棒,掄上來了,想造反嗎?便都跳將起來,一個粉拳砸去,一個手指掐到,毫不含糊。皇甫銀嚇得撒腿就開溜。曼藝砸了個空,吳滴則螞蟥吸血般,手指叮在他胳膊邊,卻是不得力,他的胳膊在動,剛好能躲過,到了下臺階處,倒是真把殘余的油蹭掉了。

皇甫銀停都沒停,奮身跳下去,連連告饒:“高抬貴手。”

吳滴適時停下,曼藝嘴不饒人,說:“你再胡說八道,我一巴掌扇死你!”又指示他收拾垃圾。二女掉頭,從另一側下去,轉到上山的路。

最高點舒天閣在望。曼藝走得不耐煩了。近期她活動量大,都是平地,這可是爬山,體驗大不同。她身上脂肪多,后跟磨人,膝蓋酸累,登高會喘。這種喘輕輕弱弱,但是走長了,喘聲就大了。她慢慢墜在后頭。皇甫銀沒顧兩位,沖在前面,鼻里滿是草木氣息和花香。見識過秦嶺的高峻雄邁,江南的山就顯秀氣、袖珍了。內部的蔥蘢剔透、滑濕潤澤、清涼幽寂,北方則少見,或是看不到。

到了舒天閣,已有幾位捷足先登,在“鹿頂迎暉”大字前說話、拍照。來這兒的多是大叔、大媽和老年人,年輕人難得,除非有特別情懷。要不是曼藝做節目,他們大概也不會上來。

一口氣爬上閣頂,豁然開闊,心潮跌宕。的確是江山如畫!

石欄桿圍成三百六十度觀景臺。整個櫻花谷就在下方,金光爛漫。遠處是太湖,無邊無垠,陽光鋪灑,水天泛金,一片昏蒙,縹緲蒼茫。

山勢起伏,排在西南天邊。遙遙望見山尖間的佛像,是靈山大佛?

湖中間是三山仙島,游弋船只、快艇。轉過來,又是一排排山嶺,綿延無絕。山腳是東蠡湖,再一轉是西蠡湖、太湖。

人不多,能上無人機。他來回拉鏡頭,見曼藝她們到了,打電話要她們在底下慢走一圈,他把遠景拍進來。

姑娘們上樓后,驚叫著,蹦跳著。四邊全是水啊!遼遠,曠闊!沒什么人。兩位唱起來,吹起來。皇甫銀跟著轉圈子拍。

下到閣樓底層臺面,她們又演奏一曲完整的《無錫景》。沒有比此地再合宜的了。用足力氣,盡興盡力。曼藝累極,一屁股坐下去。

吳滴去了旁邊拍美景。她到過黿頭渚多次,上山僅一次,是在金秋時節。那天山下都是霧,沒看見什么。這次有了新發現。獨一無二的視野,一年一次的櫻花,蔥蔥翠翠,心在凈化,魂在輕舞,整個人都要起飛。好想在此天荒地老。她浮想聯翩,自嘲地笑笑,見皇甫銀也在拍,干脆到了他邊上。自拍,桿子拐來拐去,天上、地下、平行,每個角度。皇甫銀給她搶拍了幾組鏡頭。吳滴很上相,神采煥發,笑起來很媚,眼角眉梢不啻藏著春光。

“看到我們曼藝的大方了吧?”吳滴淺聲,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皇甫銀愣是沒反應過來。“像你這種潛力股,一般人是不會讓自己姐妹接觸的,先要自行消化……”吳滴嘻嘻偷笑。皇甫銀臊紅臉。她在挑逗他。

他一時說不出話。非是遲鈍,而是不必多想。自己幾斤幾兩?與其患得患失,莫若收心,起碼要等穩定后再斟酌、思量。

“你上知乎嗎?知乎網……”“不多。去的話也是查東西。”“怪道了!你有空去看看哦。那里有好多不錯的姑娘,征婚。像我們江南,條件好的比較宅,圈子不大。不將就,都想找相當的。”

皇甫銀心里嘀咕,吳滴以為他不配她倆,把他推給知乎?

“哦——你常去?”皇甫銀淡定地問。“是的啊!我有姐妹就在知乎上找的。激勵我,我報了家門,嘻嘻,搞定!”吳滴很幸福的樣子。皇甫銀明白過來,人家這是在共享歡樂。他笑了。

她有多靈巧,可能是發覺自己對曼藝無感,才有所指點吧?“自行消化”又怎么解?他不想讓她誤會,便說自己是窮打工的,沒那工夫。上回和這回,都是曼藝給的活兒,攝像是業余。請她留留心,幫他再找點活兒。

他無時不為謀生而不安,即便梅竹拉他入伙,許以高薪,他也沒覺自己會長久做下去。對她們如何賺錢沒有頭緒。他兩手空空,去了能干什么?心態上照舊是無業游民。邊說話,他邊推出鏡頭:“你笑得好看!我給你拍幾個畫面!”

“謝謝。”吳滴把手上的東西放在地上,擺了個仰望的姿勢,抬起一只胳膊。

正午的陽光灑照,她的睫毛像鍍了金,瑩潔生暈,無風自動,彩蝶般扇著薄薄的翅膀,足能鉆進他夢中。他著迷,心隨她的手擺蕩,反復拍這個姿勢。吳滴以為他尚未拍好,就持續不動。眼珠子沒閑,骨碌來骨碌去——呀,東北地平線上,不知何時,像是孵蛋,水天間,散射亮白的霧云,上方魔妖作法,漆黑一片。那片黑扭曲纏繞,似在抽吸大地上生靈的精氣,得意地甩動一圈圈烏發,推壓上來;又好比扯起了濃墨色水簾,簾幕節節高,不經意間掛了半個天。

末日開啟,世界動蕩!“大雨來了!”她驚起,喊了一嗓子。

眾人轉身去看,朝著一個方向——來者不善。

“快跑,越快越好!”其他人呼啦啦朝山下跑。皇甫銀沒動,轉過鏡頭。

要是能在這兒把大雨的聲勢拍下,多么宏偉壯烈。不會有第二次了。

往常晴天、陰天,容易見,但從晴轉陰的過程,以及腳下整片山湖被雨水抽打澆灌的樣子,卻是一大奇觀。

曼藝來了精神,摩拳擦掌,讓皇甫銀接著拍。好不容易登頂,不就為選取鏡頭嗎?對旁人而言攀登易,在她卻是不小的負擔。連著爬,她腿軟,腳疼。這要一個人來,或是吳滴沒來,她可就鬧笑話了。她甚至畏懼有下次。

拿出薩克斯,她吹奏起來。這種高音樂器,吹的難度大,不過聲音的穿透性強,適于野外空曠之地演奏。她吹得風生水起,激揚波蕩。

吳滴也就不急了,她比任何人都怕雷雨。這時微信有了信號,男友到了山腳下,在石雕黿的旁邊。他是從物聯網軟件園趕來的,路不好走,上午加班。“潘驢鄧小閑”,吸引女生的五大指數,他樣樣不占。

吳滴沒在乎,她在乎的是男人的誠意、愛心。他忙起來確乎忙,十天半月都在出差,隨時隨地被調遣。忙過,才來找她,拉拉手,說幾句話。他們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她先要陪他回趟老家,見見他的父母,也要讓他見見自己家長。

他有一個妹妹,父母離異,妹妹跟著母親,他跟父親,更愛的是母親。常常接濟母親和妹妹。他的父親是公司老總,前后找過三個女人,最后一位,小了三十幾歲,比他都年輕。他遠遠離開父親,一個人到江南,就為有朝一日能和母親走得更近。他母親退休了,未曾改嫁,妹妹念著高中,過兩年他想讓妹妹考江南的大學,然后把母親帶來,跟著自己過。

吳滴漸有動搖,這家太復雜,媽媽會否同意,是個大問題——吳滴覺得她不會同意,只好瞞一天是一天。

男友看中寶能城的一套房,正籌錢繳首付。接了軟件園的私活兒,緊趕慢趕,交給客戶,中間有異議,他不得不多費唇舌。本來不能出門,可約會在先,又不得不應對,匆匆趕來。到晚了。這非第一回,吳滴理解。他的內心呢?極端困惑。女友沒等他,自顧上山了。他等不了她。照理說,談個女人有多難,總是若隱若現,他怎能抓住她?兩個人要弄到知乎上結識,可知都不愛拋頭露面。

他覺得吳滴還不錯,他做的行當,技術上男的多,服務、后勤才有女的,那里面也有向他示好的,他躑躅過,不想吃窩邊草。對吳滴,他談不上有多深感情,只是比窩邊草強。土著身份,好幾套房。拿下她,有若中頭獎。

起先,吳滴的手機無信號,讓他急,等到接通,才知道她上山了,他預感有事發生。吳滴這一路也未想到他。對他情意淺淺,淺得可有可無。至于刻骨銘心,她未有體驗,也不能想象。一個人怎么可以為別人要死要活?這世上還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重要?打小,父母就這么灌輸、教化她。她的情感素來是溫暾水。

她躲在閣樓邊,看到曼藝目光里的愉悅,把一首《無錫景》吹得清越柔亮,直上云霄。打頭反應的是花草樹木,沙沙曼舞,繼而前傾后仰,醉意醺醺。大地迷離,水搖山晃,顛簸浮沉,到了陶陶然、醺醺然的赤裸情境。

他們還想在閣前的亭子里避雨,但烏云疾快遮上來,天昏地暗,大有倒扣下來的意思,望之駭憚。吳滴逃進了舒天閣,任天地訇哮。

皇甫銀提著東西,跟在曼藝后面溜進去。云像是懂音的,帶著電光和雷音,宛若劇場里的燈光、掌聲、音響,俯壓而下,把無數的掌聲、笑聲,一股腦兒砸落,四濺、跳躍,打在水上、石上、葉上、枝上、花上,爆裂成更細、更歡的笑語、掌音,融入下界。風助雨勢,越抽越猛。山被打斜了,湖被劈得隱進水霧里,縹緲迷蒙。樹和草也趴下了。雨水橫掛,成線成行,在空中快步移動。

其余人逃走都不到十分鐘吧?估計還在半山腰,躲哪里能不濕呢?

閣樓里晦暗竄風,兩個女人貼緊皇甫銀,黯黯瑟瑟。雨水毫不留情,撲灑進來,他們不得不上了頂層。那里密實、通亮多了。有八根圓柱子,頂天立地,安穩如山。閣頂中心雕著金燦燦的花鳥,簇擁成圓,估摸是秋天的金桂。

他們席地而坐,石板涼,兩個女人一處,皇甫銀一處。

滂沱大雨啪啪啦啦,閣樓受到撼動。頂端窗戶,間或有雨星穿刺進來,落到頭上、身上,冰涼如針。三個人不覺倚到了中間的柱子上。里面先還能見物,瞬間漆黑如夜,呼吸之聲相聞,兩個女人捏緊對方的手,挎住胳膊,扭在一起。曼藝叫皇甫銀說幾個笑話,但不能黃,更不許說鬼故事。

皇甫銀剛被她們追擊耍鬧過,豈肯饒過?第一句就惡作劇,吳滴驚叫著制止,皇甫銀依然故我——要么別講,要么就聽。多刺激啊!

“我小時候睡過墳頭,那種高高聳起的土包子,頂上做了個圓圓的帽子。膽大吧?到上海租的房,是個兇宅,里頭死過人,晚上不開燈的話,床前就有女鬼飄過來飄過去,拉著長舌頭,白頭發,藍眼睛……”“你你你……別說了!”“混賬!”曼藝罵人,吳滴哀懇。皇甫銀反問:“不好奇后面?”“不好奇!”

閃電劃過,照了進來,姑娘們面色蒼白。皇甫銀咂咂嘴,拉拉舌頭,說:“你們身后就有個影子,直挺挺蹦跶過來了。”

“啊——身后?”她們明知不能信,卻也沒法子不怕,借著一點光撲來。吳滴抱住他右肩,曼藝一拳打到他左胸上,揪住他的頭發,把他朝前拽。皇甫銀哎喲討饒,更像遇見鬼。

轟隆隆,驚雷炸開,吳滴一哆嗦,側翻過來,腦袋鉆到了他懷里。

曼藝欺身壓過吳滴的腰,摸到皇甫銀的臉,撕他的嘴,披頭散發,喘著粗氣,恰似女鬼附身。皇甫銀掙扎著,真正覺到了疼,在格擋、抓撓。

曼藝虛脫,倒在他身上呼氣,手碰到一個綿軟軟的東西,居然掐了掐,又捏捏、彈彈,在上頭盤盤摸摸。原來吳滴的腰帶松了,襦口大開,雙乳從罩杯里滑溜出頭,昂昂然,翹翹然!曼藝得手后,玩得不亦樂乎。

吳滴何曾受過這等捉弄,還以為是皇甫銀的魔爪,嚇得不敢動,一股酥麻感洶涌流過,抑制不住想要喊——喊不得!誰叫她投懷送抱,被壞家伙揩油呢。

曼藝在,他不至于明目張膽。單是摸,少不了什么。

果然,曼藝隔衣服捏弄片刻,撤去手,臊紅臉,心口怦怦跳。

“咔!”上方聲裂,閣頂再次炸動,窗戶嗡嗡顫抖。“媽呀——”“皇甫銀”太壞了,吃夠豆腐,故意放大恐慌,把頭朝著吳滴身子下藏。吳滴本就嚇壞小膽,搶拉過一條胳膊,往里鉆,就差把自己揉進去。曼藝比她自若多了,但也緊靠皇甫銀。她是個沒有太多性別意識的人。男的身塊在那里,力大,經的世面多。

她媽夸皇甫銀老實,問過她對他的評價。這人可做朋友,別的乏善可陳。養自己都難,哪個女人愛毛反裘,會嫁他?至于她的婚戀觀,沒怎么想。縱使找,也會丁克,能接受丁克的不多,也就沒想過結婚。

長成這樣,是會起到保護作用的。她身邊成過家的女的,沒幾個稱心如意。從媽媽身上,她看見了將來。吳滴的表現,她早已見怪不怪。雷電是她的瘟神,吳滴鄉下的表姐,是在下雨天電死的,對她打擊尤深。早知下雨,他們就不上山了。山頂冷,再下一場透透的雨,穿得少,天黑前出不去的話,可就慘了。

信號不好,微信時有時無。吳滴的男友這是勻出工夫來陪她,接了個電話,催他回單位,他也就沒等她。他見過曼藝兩次,有點怕她,她見面就擠對他,眼高于頂,潑辣無比。像個母老虎。他背后都叫她夜叉。

回去前,他在微信里留言。半路遇到雨,天黑卻無路燈,打開車燈,水在車窗玻璃上嘩嘩流淌,雨刷來不及刷,模糊一片。他小心慢來,一點兒沒去想吳滴的安危。到了單位才想起來,微信無音息,電話一片忙音。

瓢潑大雨,他本該第一個想到她,找到她,保護她!唉,罷了,婆婆媽媽!誰叫他忙呢?吳滴的眼皮有點跳,男友想她了。

亮堂了一些,最緊迫的時候度過,雨小了,可還在淅淅瀝瀝。

皇甫銀撐傘出去偵察過幾回。煙霧蒙蒙,看不清東西。繞欄一周,陰云奔涌,前赴后繼,沒有向好的跡象。會不會越下越大?能早點還是早點下去。這山頭不錯,下次來航拍。由此他想到幾個高點,用歌串起來,突顯江南和太湖的美。

曼藝唱過,梅竹是不是也試試?抖音上直播,會吸引幾多粉絲!

他站了幾分鐘,感受雨的大小、疏密,并不見減,中間還像急切了。雨線更緊,速度更快,聲音也切急響亮。被迫的等待,可能不是辦法。他看看門票上的簡圖,比較線路,察覺上山時繞了,曼藝的車停在充山大門,吳滴的車停在櫻花谷旁。各在一邊。回櫻花谷順當。

不打不相識,他的盡職、認真,得到兩位姑娘的默許。曼藝、吳滴都要等雨停了再走。時候尚早,五點前應該能停。吳滴穿得少,這時覺得冷,出去會更冷,會感冒。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活動活動吧。

曼藝站起來,吹起薩克斯,上身搖晃,十指按壓,把音量壓低。

內部空間小,回音大,耳朵吃不消。吹的是情歌《站在高崗上》,輕快甜蜜,飽綻活力。原唱姚莉。對皇甫銀來說,不得而知。吳滴卻熟,聽了一段,唱出聲:

連綿的青山百里長呀,巍巍聳起像屏障呀喂

青青的山嶺穿云霄呀,白云片片天蒼蒼呀喂

…………

吹罷,曼藝嘴唇發酸。歌能讓人忘掉怕,放松神意。吳滴遞給她水。曼藝夸她跟住了,沒跑調。老輩人的歌,唱法簡單。它被張惠妹改得過于時尚、花哨,丟了本初的淳樸意味。兩情相悅,拉著手站上高崗,看云海蒼茫。我要是男的,就拉你出去了!嘻嘻……

吳滴紅了臉,這要是一個時辰前,她會無所謂,眼下她的心境變了,自己都說不清。偷看一眼皇甫銀,拉上曼藝的手,朝著皇甫銀塞去:“來來,你倆,外面就有高崗!”吳滴只對著曼藝笑,沒去看皇甫銀。

好了瘡疤忘了痛,她不怕雷劈了,戲弄起曼藝,掩飾窘意。

曼藝心里明鏡似的,打諢道:“若是沒有雨,我和皇甫銀可就在外頭看浪花云海、百里青山了!你不羨慕?把你家花心,喊上來,記得帶傘……”

出賣了!吳滴的男友叫花心——有這種名字?假的吧?

兩個人再次打鬧。吳滴邊打邊說:“你才花心!三個五個了?”

皇甫銀是不能幫的,早早讓開了。聽吳滴這一說,心里起疑:曼藝也搶手?經常換人?有這癖好?幸而她沒把自己當備胎。感情上,他有潔癖。具體到曼藝,不能說倒貼都不要,起碼還能做個不錯的、交易上的朋友,但要處對象,委實強人所難。他是個情感至上者,也是個感覺派,有無感覺,第一眼就知曉,那里包含著對女人的底線要求。曼藝未達線。

胖的人他也見過不少,那是和他無關。他的避讓,只是單純的回避,不給人厭了的錯覺。兩個女人都看得出。曼藝多少有點不舒服,雖說他是她請來的,她就這么不受待見?象征性地表示表示好感、不好意思,有一個緩沖也是好的啊。不給面子!吳滴則看出來,皇甫銀和曼藝無緣,他踩點、選景、拍攝,提出計劃,無可挑剔。休息時敬而遠之,玩起來有股瘋勁兒,和曼藝一路貨。大概這男的會裝,黑燈瞎火不老實,難道就會偷雞摸狗?她竟是心亂、心熱了。

曼藝想給吳滴裝視頻軟件,吳滴不肯,說它花里胡哨,拿炫酷的音樂、畫面兜售欲望,拜金、縱欲、炫富,無恥!話有點尖刻,像是故意的,平抑她的心火。

皇甫銀想起和曼藝初次見面時的探究,便請教吳滴,問她對直播賣貨的看法。吳滴當他是躲避自己的指桑罵槐,說那個很假啦。你不是名家,名家直播,賣賣東西,賺得到粉絲的錢,可別砸了牌子,賣那些假貨、偽劣產品。而且帶貨的哪個不是把折扣壓得低低的,靠著擾亂市場、走捷徑賺錢?千軍萬馬,一茬茬,割不完的韭菜、大頭菜,笑翻、撈足了的是背后的勢力。

知音之見!皇甫銀對吳滴越來越有好感,可惜她名花有主!再看曼藝,她的腮幫子不酸,語速快多了,辯道,還是得看內容,韭菜之所以多,是因為內容。精心策劃、挖掘、制作,拿出好東西,自有人圍觀、喊好、打賞。

大概這便是她花代價找皇甫銀設計、拍攝的原因?

她倆懟上了,各自有理。但只有成功者的理能夠服人。——梅竹成功在先,他們均可上她的快車。他隱約找到了一條生財之道。

兩個姑娘看起一個視頻,傳出節奏感很強的音樂。曼藝說是寶萊塢影片《真愛永存》里的歌——《燃燒的愛火》。音樂亢奮、樂天。她倆情緒向好。唱歌有療愈性,讓人情不自禁隨音樂舞蹈。曼藝的舞姿順貼,手、腕、臂、臀、腰、胯、腿、掌,扭擺顛蕩,像經過多年的訓練。吳滴散漫了一些,有點跟不上,做到一半、一小半就得換動作。可曼藝跳不快,肚皮舞是渾身在出力,該拉的時候她拉不到位,那身贅肉有所拖累。胸部和脖子硬,久了會喘,越來越想坐到地上。吳滴則相反,越跳越得力,帶著曼藝轉圈,水蛇腰上有著使不完的力。此消彼長,漸漸同步,曼藝沒跳完,出了汗,口渴,退下去,把剩余的水喝了個干凈。盯著吳滴,看她和音樂融為一體。

“爽!”音樂戛然而止,吳滴擺擺腰,笑了。她為練體形、長個子,九歲學的采茶舞。初中時功課緊,停了課,沒想撿起來倒很快。只是采茶舞走的是輕、巧、圓的路數,動作柔婉,胸腰收放提沉有度,道具是花籃、花傘、彩扇、銅錢鞭、手帕、彩帶,花花綠綠,和肚皮舞這類強悍路數的,迥然是兩大世界。

“彩虹,快看!”外頭竟有人,傳來一嗓子。他們忙跑出來。“西邊日出東邊雨”,那雨稀稀拉拉,不成意思。

西北半天上,仙境大開:兩個七色的光球,橫亙天際,祥光普照,似一面透明的、金光閃閃的鏡子,跨過湖水、山脈,高高矗立。圓內浮現亮燦燦的云霧、云朵、云山,或朦朧,或清晰,或在飛,或靜立。

“咦,上頭有人!兩個潘西、一個潘東。”底下傳來說話聲,是個姑娘,遮著額頭,指著上面,對身旁的小伙兒子說。上下交接,十道目光彼此打量。

“啥?她說啥?”吳滴沒聽懂,小聲問。皇甫銀喊道:“你好啊,潘西!你們南京的?”“嗯?你怎么知道?”姑娘一派天真,昂了昂下巴。“潘西……我們正做視頻,請問會跳舞嗎?上來一起跳吧?”“好的啊!”姑娘眉飛色舞,渾身洋溢朝氣、活力。皇甫銀便請她趕緊,把雙彩虹拍進來。回頭讓曼藝、吳滴準備歌曲。介紹說自己在南京待過,南京人都把年輕漂亮的姑娘叫“潘西”。出自《詩經》里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南京不愧為“世界文學之都”!

姑娘們擺好姿勢,恰好南京女孩上來。不用寒暄,加緊開拍。曼藝吹那首《五月的風》。吳滴和潘西悠悠然,翩翩然,隨節奏起舞,興之所至,即興發揮。皇甫銀忽地意識到彩虹不知何時會淡去,讓曼藝換新的,吹幾句就換,東一榔頭西一棒槌,身后的彩虹太美,要讓它反復出現在演奏畫面里,剪到不同的歌中。

這樣的虹,百年難見。只有站在高山之巔,方能拍全,定格為永恒。

曼藝靠著欄桿,腰部借到力,改和轉都快。兩個跳舞的則是手忙腳亂,節奏倒是貫通,不致出洋相。大不了剪的時候花點功夫吧。

曼藝再吹《夢中人》。這歌少有人聽過,茫然傷感,民國年間曾被影星龔秋霞唱紅,有《魂斷藍橋》的意味,宜于月下聽品。接著是《無錫景》和《天涯歌女》。再想來一首《四季歌》,彩虹已淡淡流逝。

機會抓住了,眾人擊掌呼喚,加了微信、抖音。大雨時,南京游客在底下的亭子里。趁雨小跑上來,要從前面下去,不順道。揮手惜別。

皇甫銀一行隨后也下了山。密林下穿插,幾乎感覺不到有雨。

山里濕度更大,溪水潺潺,從石澗跳蕩而下,舒緩處為流,陡峭處是一匹匹瀑布,懸在崖壁、叢林、藤草間。雨珠掛滿枝頭,與風飄零。野花經過洗滌,格外奪目清新。路面濕滑。吳滴沒有負重,蹦蹦跳跳,不太安分,四處去采花,采那些嬌俏、挺拔的花,連根帶泥,收進塑料袋。這是要栽進花盆里的。

曼藝發現好看的就指給她,她會放下袋子,兩手去拔。

到了山腰,一截路變成七八路石礅子,溪水橫穿而過,跌落下方的寬溝、石崖。寬溝里堆積大大小小的石頭,中間突兀四五塊巨石,黑色的面上,有著一層層綠衣、青苔。紫藤、凌霄爬走,藤邊游出一簇簇新嫩的小草,夾雜蔦蘿、天門冬,牽牛花開著瑩藍色的花。再上有幾棵矮粗的鋪地柏。崖邊巨石上,沖刷出一道道水槽,矮的有水從水槽里滑落,高處的卻不見水。

山崖邊上,開著一株花,比別的都艷,曼藝、吳滴眼尖,同時發現。

琥珀黃,很像財神菩薩琉璃吊墜。是長壽花。惹人喜愛!吳滴撩起裙擺,扎在腰帶上,露出兩條修長的腿,一步踩上巨石,踏過水邊的石苔,把穩靠上去。誰知快要到時,底下一塊踩著的石頭一歪,腳底打滑,她啊呀摔下去,雙手趕緊拉住頂頭的鋪地柏,屁股抵住一根粗枝,才沒有坐進水里,但是左邊的腳腕仍受壓,一多半重力直沖而下,咔吧頓挫,崴扭嚴重,疼得幾乎失去了知覺。

翻翻身,裙擺松散,耷拉下去。她用手提住,慢慢抽出傷腳,扳動它輕轉,筋骨刺痛,腳踝也碰不得。她齜齜牙,快要哭出來了。

幸災樂禍,報應嗎?并且是即時報!花草有靈,山神顯靈,都在懲罰她。

還能走嗎?無法動彈!怎么辦?淚水盈滿眼眶,就那么半臥著。剛剛跑出的汗,全然涼颼颼了。曼藝急問她有沒有事,皇甫銀已丟開包,跳上前,扶起她,半抱著把她拖上來。豁開的褲口那里見血,腿蹭破皮,隱隱作痛。褲子濕了一半,尤其是屁股那里,不舒服。腳板腫了。

皇甫銀默不作聲,把吳滴采來的花草插進包邊的口袋里,歸置一個包,體積大,比較輕,交給曼藝,留下的另一只包,掛在自己前胸,彎下身,說背她。吳滴拒絕,但她走得了嗎?有什么不好意思?她早被這家伙捏過、摸過,不想再叫他碰,局促忸怩,一陣抵抗掙扎。皇甫銀不管不放,拍拍她的屁屁,要她老實點,這雨沒準,到時可就沒地兒躲了。她姑且當他是閨密、女的……

這話說的!男女也可臨時變性?禁不住破涕而笑。皇甫銀趁便抄起她的雙股,雙手大掌蒲扇似的把住她的腿根。她頓有一種奇異的快感流遍全身上下,哼了哼。那可是女人的禁區,摸不得,他的魔掌百無禁忌,一會兒往上挫一下,一會兒往上挫一下,爪子摳里摳外,摳得她麻麻酥酥,驚悸、惶窘。肉和肉相貼,暖意在回升。

皇甫銀開初新奇,有股說不清的感覺。身上的人綿綿軟軟,尤其是胸部那里的晃動、溫熱,隔幾層衣服都有反應,還帶著股股體香,讓他遐思無限。這是曼藝給不了的,他能不把曼藝當女人,吳滴卻是標標準準的女人。

他分岔注意力,問曼藝包沉不沉,能不能跟上,他要加快步伐了。背著人可不能優哉游哉。曼藝說沒事,能行。她是把自己當男人的,怎能說不行?

重點的背著,輕點的一肩一個。薩克斯是單獨的包,挎在左肩,不時滾到腹前,磕碰她的腿,讓她不爽。但已經適應。下山畢竟好走多了。在閣頂歇得不錯。此番歷練,拍到最好的外景,夏天雨季多過來,會拍到更美的景物。她一身豪氣,抵住所有壓力,跟得很緊。

皇甫銀一路跑,悶著頭,越背越像壓的是大山。汗水從臉上掛落。那汗卻未持續多久,漸漸少了,不流了。韓劇里常有男生背女生的鏡頭,如同背著個布娃娃,晃晃蕩蕩,還能談笑風生,現實里皇甫銀背著吃勁,氣呼呼而出,壓得說不出話。或者需要運氣、頂氣,才能說話。吳滴知趣,在上面不語不動,看到有地方休息,才提示一下。

一段溪水,沖到路面,那是段很陡立的下坡路,一級級石階,掛起小瀑布。

蹚水!他一腳踩進去,鞋里全濕,襪子和鞋之間,傳出撲哧撲哧聲。掉過頭,他讓曼藝掐邊走,踮腳,繞開水。他踩水是沒的選的選。曼藝站在上面,忙把這段給錄下來。歇一陣跑一陣,迅速見到山腳。

絲雨若有若無。人聲嘈雜,景區依舊鬧哄。吳滴下來,大腿都像被他摳腫了,合不太攏。胸口一下子陰涼,打起噴嚏,扶住曼藝。

皇甫銀內衣通濕,雙腿酸軟,趕過落水的鴉片鬼剛被救上岸,身上、手上掛著大包小包。吳滴看在眼里,仿佛在那美書店初見他時的模樣,再次心酸。一顛一顛挨到車子前,松了口氣,想到男友,打電話,他卻早走了。

算了。崴了一只腳,開車不耽誤。便說車子她開,省得倒。

曼藝攙著她進去。打開空調,讓熱氣呼呼澆灌,身子冰一般化開。吳滴活動片刻,不那么正常。試試反應,影響輕微。

三個人路上爭持,先去醫院止痛,包扎一下。吳滴不想去,曼藝讓去,皇甫銀附議。他不會開車,和吳滴共乘一輛,曼藝跟在后面。這時候饑腸轆轆,誰都沒想吃。山上吃的,和正餐不同。正餐一頓是一頓,葷的、素的,羹湯醬茶,管夠管飽,野餐是混搭,油水少,只扛得一小會兒,過后餓就跟瘋了似的,一浪一浪沖刺。

醫院里人不多。沒多久他們出來了。吳滴的傷無大礙,然而傷筋動骨一百天,寧不苦惱無奈?曼藝帶著她,慢慢出入,皇甫銀做著甩手的小跟班,身上、腳底的難受已適應。

回家要趕緊換新。鼻子里滿是藥水味,刺激著餓意。本身他寡寡淡淡,不比別人有底子,消耗巨大,再要空一頓,那餓來得具形立體,幼獸般揪扯他的腑臟。想說找個餐館吃飯,但不在飯口。肯德基、麥當勞呢?若他富裕,早就跑去買一大桶“全家福”請姑娘們吃了。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他倒想大方,然而這一頓下來,能抵十幾天。——當然,有了新工作,哪怕錢沒到手,也不輸壯氣。

請吧,對女生慷慨點,任何時候都沒錯。換了別的男生,獻殷勤都找不到托詞……內心交戰了數個回合,他盯著外面的街道,看哪里能有快餐。

細雨窸窸窣窣,像是揚起的面粉,飛飛灑灑,細到不易覺察。

從蠡湖大橋下來,到了萬象城,他叫吳滴拐出去,靠邊停,他買點吃的。吳滴說到家吃吧,她給奶奶打電話,煮餃子。“你們北方人是不是愛吃餃子?”

皇甫銀對餃子不感冒,說:“餃子大概是山東那一帶偏好,我們愛吃面條。臊子面、油潑面、酸湯面、刀削面、BiángBiáng面。”

曼藝倘在,定會罵他還沒吃夠啊,吃出了情愫,干脆娶回家,養蠱那樣養起來!吳滴的饞蟲則給他的話喂活,在腹內吞吐吸嘬,扭打嘶喊。不行了。忙慢下來,給奶奶打電話,說餓了,三個人沒吃飯,馬上到家,下一斤面吧。看看有什么菜。十來分鐘就能吃上。奶奶怪她不早說,來的是客,早說買點菜啊。

吳滴直咽口水,掛了電話。皇甫銀覺得給老人家添麻煩了,曼藝去沒事,他去算什么?就在路上買點雞塊,啃啃算了。可快餐總像缺東西。由她張羅吧。若不是她受了傷,倒不妨去萬象城了。他非主角,陪著曼藝有口福,要是他一個人,可就意味深長了。

吳滴說老人家就要給他們找點事,在家多動動。剛下橋,曼藝來電,說跟丟了,記不得她家的小區。吳滴說,蠡湖大道一直走,吳都路出口會合。

皇甫銀笑問,吳都路是不是專為他們姓吳的建的,凡姓吳,都住在吳都路一帶。吳滴說哪兒啊,吳都路從前可叫吳越路,蘇州也有條吳越路。怕重復吧,無錫是泰伯奔吳,建立吳都的所在,叫“吳都”沒問題。這條路比較長,往西到江南大學東門,穿過去是長廣溪濕地。她常在上面散步。往東去寶能城、尚賢河濕地,是條景觀大道。有牌坊,有溪水,有群雕,有碼頭,有民居,有亭閣、書院、連廊、畫室、索橋。朋友來了,一道遛彎兒,騎車、釣魚、放風箏。她賣掉爺爺奶奶的安置房,買在這兒。他們原先住的街道,才是吳氏聚集地。問他的衣服和腳是不是全濕了。多虧他,牽累了!

說時她兩腮都紅了。便宜這小子了!一跑神,差點撞到前面的車。皇甫銀前后晃晃,客氣了幾句,記起下個月梅竹的演出要找媒體等事,忙問詢了幾句。

他只能問她,沒背她下山也會找她。吳滴聽聞是吳氏祭祖大典,她有份,說無論如何,當天要到現場,盡盡義務。她認識做媒體的朋友,有同學在上海做網站,可以代邀。解決了大難!皇甫銀說回頭公司開勞務費,外聘身份。吳滴嘻嘻笑了,說免費,給自家祖先辦活動,哪能要錢,相反,他這個外人,倒該拿報酬。她的腿是不能動了,到家網購電動輪椅——本想給爺爺、奶奶預備,這下可好,自己先用了。能走更好,不能走的話,上高下低,動不了的,請皇甫銀搭把手……他們缺人,她能幫上。皇甫銀無比感動。這女生堪比新梅阿姨,爽氣。可惜她已不是自己的菜。她蓄意想去,他就推著她,未嘗不可。親兄弟明算賬,梅竹會給她發錢。他不欠人情。并且,她身上延續著那美書店帶來的詩禮書香氣,他潛意識里分外傾慕,老想和她多待待。摘花意外拉近了他倆的關系。誰沒有危急、困頓、大意時?他恰在,很快上手。出于公德也好,出于義氣也罷,做人要有人的樣子。

吳滴對他倆的關系亦有定位。聯系他在山上的話,他的生意,無以為報,那就幫幫他了。叫他開個店,打印、設計一體。學生試卷、門臉門面、節日聯歡、復習講義、包裝定制,她都能派活兒。缺錢的話,創業能貸款。差個幾萬,她們可以借。皇甫銀說承蒙雅愛、美意,需要的時候會有叨擾。等祭祖過了吧。祭祖會來一個大名人,她們零距離接觸接觸。祈愿吳滴幾天后能下地。

出電梯,走廊里彌漫魚肉香。吳滴深吸一口氣,看到她家的門是敞著的,喊道好香啊。曼藝更饞,附和著喊:“什么好吃的啊?奶奶——爺爺!”

奶奶聽到說話,走過來,七十多歲的人了,滿頭銀絲,比較脆弱。見孫女扎著繃帶被曼藝扶進門,后面跟著個背了包的年輕人,嚇壞了。吳滴說沒事,山上滑了一下,腳扭了。去醫院處理過,幸得曼藝和她朋友幫助。

奶奶怪她粗心,倒騰柜子里的拖鞋,給曼藝換。卻沒給皇甫銀拿。

爺爺一顛一拐,艱難移行。曼藝忙把吳滴交給奶奶,跑去扶爺爺。

爺爺十幾年前中風,右腿瘸了,每邁一步,右腳都要在空中劃拉半個圈,轟隆砸地。臉上紅亮,站定時恂恂有儒者之風。

曼藝攙他回去,安慰道不要擔心,僅僅扭了扭。吳滴向來剛強,沒兩天就好。

皇甫銀放下包,想換鞋。不換不行,腳底一步一個印,但換鞋也不便,腳板潮乎乎。有沒有夏天的塑料拖鞋?穿著腳頭雖冷,卻不至于把毛拖鞋弄濕。

拉開鞋柜,味道輕,有股樟木香。不像他們合租時的柜子,臭得熏死人。

沒有他要的拖鞋。脫襪子吧。顧不得腳臭了。揪下襪子,破了洞,他不顧害臊,把它塞進鞋里,腳板在褲子上蹭擦。腳趾肚上異味較沖,忙跑去洗手間。打香皂,洗著,聞著,嗅著,仍有味。擦過的褲管,扯出一塊衛生紙來擦。就差身上灑香水了。

沒想來這里,穿戴隨意,老人家不嫌,終究他是背吳滴才弄濕的鞋,捂出臭味,但這只有自己明白。尤其有姑娘在,縱是夠不著,他仍不想留個邋遢印象。

吳滴家的房子新,目測有一百五十平方米以上。裝修不說多豪華,卻夠精致。瓷磚是藍白色,帶花紋。地板是實木的。柜子、桌子、博古架全是紅木的。就這條件,差不多已是皇甫銀人生的極致。

哪天能忙到一套小兩居,就不枉為人一世。基礎太差呀!他并不氣餒,給自己鼓勁,笑著出來了。曼藝在等他,指指地上的涼鞋。他快速套上,心頭溫熱。看曼藝進了洗手間。里面有他的尿臊味啊!他忐忑地想。

曼藝是受吳滴指示進去拖地的。里面的家伙洗把臉水都要灑一地,老人萬一滑一跤,怎了得?需及時清除隱患。

菜已上桌。一道切牛肉,一道紅燒魚。坐下后,吳滴悄悄塞給皇甫銀一雙干凈襪子,女式的。他再次心熱,在桌下套了進去。

沒一會兒,奶奶煮得了面。他們去接。姑娘們的是小碗,端在手里輕輕巧巧。吃得文靜,不怎么發聲。皇甫銀的卻是大海碗,撈了滿滿的油菜和面。

他上來就吸溜一大口,底下燙,差點把舌頭燙成兩半——這舌頭燙熟了也不能當肉來吃啊,急忙忙吐出大半,吹著,啊啊著。姑娘們看笑了,奶奶說散散熱,不忙。

食物當前,姑娘們不餓,皇甫銀適反,看著不能吃,餓意打起架,胃與肺撕抓得有了碎裂的動向。多燙也得吃。身上需趕快暖起來!

奶奶問味道怎樣,曼藝說好吃。皇甫銀不用嘴回答,以行動答對,叉一塊肉,塞進嘴,干吞。再叉面,吹氣,吧唧吧唧。一副饕餮狀。

那餓意在肚子里伸伸腰,騰挪放大,摧枯拉朽般消散一空。

奶奶羨慕他吃得香,曼藝的眼光好啊,小伙兒子出色,要個子有個子,唯獨不長肉。可男人年輕時的瘦,不叫瘦,有女人伺候,膘就飛快地上來了。奶奶這是看上了皇甫銀。進門那會兒,曼藝只顧叫人,指點皇甫銀放包,也沒聽到吳滴介紹。

曼藝來過幾次,和爺爺、奶奶熟,聽奶奶的意思,不僅她中意皇甫銀,而且是把他當成了自己男友。她聽著不舒服,卻也未糾正。

大姑娘尋不著對象太反常啦。有的姐妹,火急關頭雇男的,招搖蒙混,何況皇甫銀這種不要錢的貨——他自然也收了錢,但不是為這。

爺爺坐在沙發里附和。他年輕時,鬧饑荒,沒吃沒喝,底子差。日子一天天好了,吳滴奶奶照管到家,這不,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水桶上裝鐵箍——難解難分,一個沒落下!人前人后都叫他吳胖子。他的主張,能吃的時候,可勁兒吃,胖點怎了?別等吃不動,活個什么勁兒!

吳滴感覺,爺爺這話是對曼藝說的,他喜歡胖胖乎乎,那帶了他的“基因”,胖子不能在他的世界里絕跡,他要鼓勵曼丫頭胖下去,曼藝的男人也別嫌她胖。這算作一種別開生面的待客之道。皇甫銀見曼藝不說話,他也無所謂。

吃了點面,又跑去加湯。面條越泡越軟,沒有嚼頭,漸漸就沒味了,兌些肉湯、魚湯,蠻好。吳滴只吃了兩三塊魚,肉未動,曼藝和皇甫銀包圓兒,吃得腦滿腸肥,起身都打了嗝兒。皇甫銀的嗝兒打得響,曼藝的嗝兒則是無聲的。

皇甫銀去了洗手間,曼藝搶著要刷鍋,奶奶沒讓,要她坐,吃點茶。曼藝說不了,得回去了。有空他們去她那邊坐坐,她們新買的房,下半年生意會移過來,她常駐這邊。奶奶說那敢情好,常來常往,滴滴多了個伴當。

皇甫銀出來,曼藝問是不是該走了,皇甫銀要搭她的順風車。換襪子時,皇甫銀想套那雙濕鞋,吳滴看到了,忙說別換了,潮著的。就穿拖鞋和襪子走吧。

曼藝也說太濕了,拎著吧。像個小娘子,給不曉事理的郎君發了話。那就是娘娘的懿旨,得接著。皇甫銀聽話地拎上鞋告別。

路上,曼藝問皇甫銀聽說過澳門賭王嗎,他說看過新聞。從香港去的澳門,追到富家千金,先后娶了四房太太,生下十幾個兒女。曼藝哈哈笑:“壞家伙總愛盯著壞家伙!”皇甫銀赧然:“他一個大男人,我盯他做什么!我看他怎么發財,好吧?他和我一樣,去到一個新地方,白手起家……”“他嗎?搞笑的吧?”“怎啦?”“他叔伯爺爺,香港首富、香港大學創辦人之一。他本人就讀于香港大學。日本人打到香港后他才去的澳門,他那位叔伯爺爺,早在澳門了。所以讓他追到出身顯赫的澳門第一美。”“我錯了。他不是白手起家?”“你說呢?他年底到的澳門,三個月后和第一美結婚。語言都不通,那位說葡萄牙語。這是什么速度?戰爭年代,他靠走私生活用品發家,對外要打通英國、葡萄牙、日本、中國四個國家的關系。”“真讓我開竅了!”“開什么竅?攀龍附鳳?”曼藝得意地笑了。皇甫銀答不上話。

賭王氣運極佳,才能闖出一片天地。越大的人物,背后的氣運越強。臺前幕后的推力,是構成大氣運的支柱。萬事難的是開頭,是第一桶金。

依托梅竹,可算攀龍附鳳?她勢頭好,自己水漲船高,這和剛到澳門的賭王差不多——她雖是新來,卻帶了足夠的銀子、名氣和一身才藝過來,自身就是龍鳳。皇甫銀走著神。隱約的光,似乎亮了一些。

快到時曼藝說等會兒她去酒店,把他放小區門口吧。皇甫銀驚問,外婆不要伺候了?曼藝說好多了,不用時刻盯著。這些天她都住在酒店,晚上查資料、剪視頻。明天還去黿頭渚?皇甫銀說電話里約吧。

他要給梅竹做設計。今天的見聞,對他有不少啟發。

“剛才你怎么提到賭王?”他翻回去問。曼藝說就聊聊天嘛。年輕時他是大帥哥,吸金、吸色。哈哈……

曼藝的笑點低。這丫頭,她就愛有錢、風流的大帥哥!沒見賭王妻妾成群嗎?有多單純、幼稚!卻也正常。它是一種對心目里的男人的期許。對比而言,皇甫銀既不吸金,又不吸色——大概前者是后者的基礎?就不能成為女生的意中人。

對身旁的女孩,他雖無想法,然則她的話卻是鞭策。為了找個像樣點的女友,他都該賺上一大筆錢。“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他沒有貧嘴基因,大學時都沒學會,況且進入了社會?

下了車,他去超市。空氣里彌漫著水汽,花草上滿是水珠,細碎、剔透,人身上像是長了毛刺,毛刺是水做的,涼絲絲,陰意沉沉。又要下雨的樣子。

褲兜里不再空癟,有了改善生活的底氣。他從超市貨架上拿了三捆掛面,剁了兩斤羊肉,抱了棵大白菜,心里滿足:羊湯下面,絕對美味!

開了門,要把袋子解開,肉進冰箱,白菜放陽臺,不料剛進屋就發覺大事不妙,早上走得急,沒關窗,雨水淋濕了陽臺,被子、褥子全潮了。怎么好?沒到夏天,晚上不能不墊蓋。一時半刻干不了!——賺了點錢,虧大了!

皇甫銀掀起被褥,拖到空地上。擰拖把拖地。拿抹布擦洗墻上的污漬水垢。

曼藝外婆在沒在?房門是關的。他抖抖拖把,放在洗衣機旁,洗洗手,愁眉苦臉,想著晚上怎么睡。沒有被子不成,穿著衣服睡又受不了。買床被子?是該換換了。這還是上大學時置的,常年不洗,氣味能熏死蟑螂。

他找出夏天的帽子,可防雨。他沒有打傘的習慣,雨小不回避,雨大就躲躲。天氣不好,戴帽子就不錯。半路遇見外婆,拎著一只藍包。老人家病一場,明顯老了幾分,帶點蒼白。腳步不快。原先挺挺的腰微微窩著,空出的右手劃拉著,平衡另一邊的重力。皇甫銀想送送她,幫她拎包,外婆說雨快來了,她天人感應,身骨疼。今年的時梅天,日腳不會短。“你這是出門嗎?趕緊的,早去早回。”

她不知道曼藝早上是和皇甫銀在一起的,恰好有電話,他聽見了,讓外婆接,是曼藝的,說她在外跑了一天,剛回酒店,打算早點休息,不過去了。外婆問吃飯呢,新買的魚和蝦。這還沒到家呢,皇甫也在。曼藝吃了一驚,讓她把電話給皇甫銀。曼藝問他為何遇到她婆婆。皇甫銀訴苦,買被子。早上出門,忘掉收陽臺上的被子,結果淋透了。晚上沒的蓋。曼藝又好氣又好笑又過意不去,讓他聽著,別說話了。她訂了晚餐,酒店有優惠的雙人海鮮自助,過來吃吧,排個進度表。皇甫銀心不在焉,說待會兒聯系。曼藝說:“那你去吧。買好來。電話給我外婆。”外婆接過去,曼藝說:“婆婆你真好,知道我饞。但太累了。魚蝦明天吃吧。留一點兒就可以。新鮮的,你晚上多吃點。”外婆溺愛道:“你不來,我晚上哪能吃大魚大蝦?你過來再做吧,壞不了。”

皇甫銀自去超市。它卻不賣被子。被子出貨慢、占空間,大商場都不定有!哪里會賣呢?不好說。布藝城,萬達、永輝、家樂福、大潤發……

他挨個兒搜索,找地鐵能到又近的。曼藝打來微信電話,問他被子買到沒,先別買了,晚上他睡酒店,她去吳滴那里擠擠。為她才出事。六點到,去吃自助。

沒想曼藝慷而慨!他干活兒有報酬,此外的就和加班費、提成、獎金差不多了。他們卻未談到這層。無功受祿。她請他吃飯,就帶著答謝的性質,再住酒店,顯然過分了,變成他欠她了。然而無法拒絕,不然白花上百大幾百元買被子,只睡幾個晚上,劃不來啊。禮尚往來,備點小禮物吧。送花不宜,她沒在家。忽然記起床下的郵冊。在南京時,單位十年慶典,發過一套南京老照片紀念郵冊,包括玄武湖、秦淮河、總統府、明城墻、雞鳴寺、明孝陵、九龍橋等等,適合送人。他從不集郵,上回翻假領發現,正好送她。

回去,皇甫銀晾上被子。聽外婆在廚房切菜、洗東西,聞到小米粥的香味。對她來說,這輩子估計都不敢碰糯米了。他沒和她說話,帶上郵冊就出去了。

酒店在尚賢河、貢湖灣濕地交界,正對太湖。晴好的日子,湖灣盡收眼底。湖上帆影點點。

這個灣區在無錫、蘇州之間,西北、東南走向。曼藝常去蘇州那邊會友、喝茶。對面是南岸,偏離市中心。有太湖濕地公園,遐邇聞名的南京大學蘇州校區。西邊臥龍山,東邊大陽山,南邊穹窿山,山環水抱。曼藝曾有在此終老的意愿,和蠡湖、黿頭渚作比后,她扭轉想法,那邊的人氣、景色,還是不如這邊。

她會照著皇甫銀所說,積累若干后,再放送。空檔期太長,效果會受損。乘著視頻直播的勢頭,搶一塊立足之地。

吳滴給她推過一篇文章,說“中國的傻子一半在抖音,一半在快手”。她看到的是機會。世俗的,便是流行的,每個人都有追趕離奇夸張、滑稽荒唐的潛在本能,她是一股清流,以畫面、音樂取勝,應能捕捉騰飛的契機。

皇甫銀到了,曼藝帶著他,刷卡進餐廳。菜不少,豬牛雞鴨過于膩,她減肥,沒敢要。但是紅燒魚、大龍蝦、生蠔、生魚片、海螺、扇貝,她沒放過,裝滿一盤。有專門的鍋,自己煮。皇甫銀并未看見,曼藝指給他后,他也想吃,便重拿一只新盤,拾取海鮮。取了少許茼蒿、白菜、豆腐、土豆片、鴨血、粉絲。要了一份鍋底。取了兩碟芝麻醬,澆拌香醋、醬油。皇甫銀感覺拿多了,有海鮮鍋,完全可以不要旁的。曼藝住這酒店,他并無驚異。開玩笑說自己住不起。在南京、上海做工時,他偶能住宿,無不是那種經濟的連鎖店。

問曼藝為何她外婆不住酒店,她說傻瓜,老人容易暈向、迷路,不愛上、下車跑。自小走出來的,兩腳踏地,心里實。哪像我們?恨不得跨上洲際導彈,一路呼嘯,跨越太平洋,從美利堅倏忽間來到大中國!

皇甫銀笑了,說“半饑半飽桃花色,死吃猛脹菊花黃”,她是不是頓頓晚餐都豐盛,會胖的噢。曼藝說:“討厭,不吃拉倒。你看著我死吃猛脹吧!這也是晚上特價,我才要嘗嘗。在吳滴家剛吃,還沒消化。該當明天吃!你還桃花色,你是青菜色!懂?懂?”

曼藝直肚直腸,不知不覺,吳語飛迸,氣得兩手虛虛地擋到涮鍋上。要不是騰騰的熱氣,她會奮不顧身,全捂上去。這渾蛋,不說實話會死啊,餓死你?!

皇甫銀服氣認輸。不服不認還能怎的?和女人講理,活得不耐煩了!

曼藝消了氣,讓吃慢點,邊吃邊消化:“我想吃三個小時。”皇甫銀瞠目。

曼藝問了些問題:版面、標題和鏈接,推出的節奏,中間的吸引點。買粉值當嗎?能找到投資公司,吸引風投嗎?話題越發投機,不像說生意,像兩口子蜜語,短暫的沉默都讓皇甫銀感覺怪怪的。

他沒說梅竹的事,也沒說自己新的職位。他不是那行里的人,合計不那么靠譜。倒是曼藝,他會帶她趕上梅竹的快車道。

早先,他對曼藝沒什么念想,現在看還是蠻好的。念過大學,肉肉的,說過頭了,會拉拉舌頭。玩起來配合。道歉的時候,豎雙手。小動作多,表情豐富。適于當演員,香港老派影星沈殿霞那類……

表揚的話說給她聽,曼藝又一次爆發,抬身捶他。那可是演“肥姐”“肥婆”的好吧?太打擊人了!“肥姐”生命里倒是有大帥哥鄭少秋。而且,她女兒就成功減肥,無疑是榜樣。可她不要演戲,沒想進影視圈。

皇甫銀本想追一句:“你這樣子,別擔心,不說擱影視圈,擱哪里,都擔保完好無缺。”逞一時之快,會被打爆頭!便塞了只生蠔,燙到了舌尖,忙翻轉起來,盡快降溫。沒有異味,食材新鮮。想到了胡雪巖的生財之道。他在圖書館翻看過高陽的《紅頂商人胡雪巖》,一本被后世捧為經商必讀的名著。這幾天,在網上瀏覽、琢磨,找竅門,打算用在曼藝和梅竹的設計上。

以史為鑒,梅竹的公司,攤子不可鋪大,演戲、唱歌和音樂學校,哪樣做好都不簡單,先集中一個點,跨界是將來的事。

曼藝呢?他讓她不要背債。他對融資、風投,沒有太多好感,因為資金不會白來,勢必要參與、控制整個過程。缺少外助,又很難做大。最好請教過來人。

曼藝無所謂,說她做視頻直播,不為賺錢,發燒友懂吧?玩票,享受玩里的樂趣,如何把音樂融在舞姿中,用怎樣的指法配合情緒。這本身就很有意思。問他通常什么時候有空,在哪兒上班,為什么不找單位。

皇甫銀說還在找。銜接出了些狀況。想開家設計公司,一個人的公司,攢夠客戶。目前只夠吃飯。想要發財,還需積累。水平也得提升。常去花瓣、千圖、站酷、豬八戒、嗶哩嗶哩找活兒,看他人的設計,更新自己的作品。幾天去一次,加起來費時。有個輕松的單位觀摩,提升更快。

曼藝問:“你們做設計的,都是趕時髦吧?我難得上其他網。買東西都是……那個,火大吧?太燙了。”忙喊服務生過來,把火弄小點。再加點湯。

用的是瓦氏爐。服務生調小火,加了白湯。曼藝拿公筷放菜,又用勺子攪翻。皇甫銀剛半飽,海鮮的殼都不小,吃了一堆,進到肚子里的肉聊勝于無。配進各式蔬菜、魚片,方為可觀。他站起來,取了點食材,選出幾味海鮮、一碟辣油。

曼藝不吃辣,在家早餐、午餐多半合在一起吃,因此晚上放得開,常常吃撐。不這么吃,她這體形,還真不容易維持。皇甫銀自然要向著她,撈出干貨,都是優先給她。她說好了,他才給自己。曼藝說,吃海鮮,標配是酒,問他愛喝酒嗎。皇甫銀心存敬畏,不怎么沾。好酒是有錢人喝的。譬如梅竹所請的清酒。酒局多、沉溺于酒的,得意者多。陶淵明那類再窮也要把酒喝足,不醉不休的,罕見。

上大學,偶然有局。寬裕點的同學請客,北門街口,一排廉價小館子,天熱就在露天,點上毛豆、花生、拍黃瓜、鴨脖子。不為吃了什么,為的是聚。聚感情,聚人心,聚力量。有女友的帶女友,沒女友的帶笑臉。互相抬杠,吹牛皮。喝的是漢斯啤酒,八度,人均兩瓶,排隊上廁所。他的哥們兒都是大學時處出來的。

曼藝不由得想起他喊過話的“潘西”,笑他經歷豐富,南京、上海都待過。開端在哪兒?皇甫銀感嘆是同學慫恿,他下鋪的哥們兒,安徽人,畢業后回了老家馬鞍山。那里是項羽的殞身之地,建有霸王廟,長江到此,南北流向,隔江相望是所謂江東,南京的江寧區。傳說項羽兵敗,退到和縣的烏江,無顏見江東父老,拔劍自殺。他的烏騅馬,翻滾自戕,馬鞍落地化為一座山,取名馬鞍山。南邊的當涂,有李白墓。假期走訪,他們首先去憑吊李白。同學開車,吹噓了一路,專挑李白的刺。你猜大詩人怎著?一生娶了四個女人,有點像賭王吧?中間兩位同居,沒辦手續。頭、尾明媒正“娶”,都是退休宰相家的孫女,都是倒插門。

嗯——曼藝第一次聽到這詞,似乎陌生,似乎又耳熟。

皇甫銀說,李白的原配夫人許氏,滿門顯赫。李白婚后住在丈人家,借著女方勢力、財力和自身才氣,交結各式顯士、權貴。十年后妻子去世,只一年李白又找了女人,那女的嫌他窮。經賀知章、玉真公主等引薦,玄宗皇帝注意到李白,召他進京。李白尚在山東,42歲,不免忘形,寫下不朽的“仰天大笑出門去”,罵他的同居者是“愚婦”——有眼不識泰山。

曼藝搖搖頭,對李白的花花腸子、得志失態,有點惱。皇甫銀笑言他也是那次通盤了解了大詩人,顛覆過往的好感。年輕時李白家里沒多少錢。29歲成家,做上門女婿,慘吧?曼藝這才把“倒插門”對上號,原來和西施的父親無二!

“上門女婿怎了?你體驗過?想體驗體驗?找個姑娘,上上門。”曼藝壞壞一笑。皇甫銀自是不屑,接著八卦:50歲,李白娶了第四個妻子,是宰相宗楚客的孫女宗煜。這姑娘初會李白,就留下“千金買壁”的佳話。安史之亂后,李白攜妻南逃。為報效朝廷,做了永王李璘的僚佐。沒幾個月,永王被指叛亂,李白蒙冤下獄。妻子東央西求,李白流放夜郎。經白帝城,遇赦返歸。和妻子重聚,送她去廬山修真。次年,李白因困窘,投靠在當涂做縣令的“從叔”李陽冰,當年病死。死前詩文草稿給了李陽冰。李陽冰整理、抄錄,得以流行。李白筆下的從叔、從弟等多不可信,僅為方便投靠。他的身世來歷,至今謎團重重。

曼藝問他如何看待大詩人的一生。他從未想過。這會兒一想,肯定是天才。出身不好,不得已趨附上流,直至受皇上恩寵。但隨性慣了,脾氣不合官場,又跑了。生活卻不是詩,冷漠、殘酷。再遇宗家的女兒,始得安定。孰料天下大亂,從此飄零。曼藝有點暈,問:杜甫如何?他們沒有相互接濟?

“杜甫更慘吧!”皇甫銀回南京后,曾買過李、杜的傳記研讀。杜甫出身望族,和妻子相愛一生。生了八個孩子,聚少離多,常年在外謀仕途,郁郁不得志。最后死在路上:江水暴漲,他被困在船上,餓了好幾天。縣官送了點吃喝,有人說他是撐死的,有人說縣官送的牛肉較多,杜甫放餿了還吃,中毒而死。

“啊?會有這事?”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曼藝能吃,皇甫銀為說故事,嘴巴里每次只能咀嚼一點兒東西,曼藝卻是沒停嘴,要他再說說西楚霸王。她記性不錯,把聽故事當作山珍海錯的作料了。

皇甫銀笑笑。拜祭項羽需過江,過江前,他們在江邊找了家酒樓,吃的是石臼湖螃蟹、熏鵝,喝當地太白酒廠出品的鼎盛李白,皇甫銀嘗新,喝掉二兩。那哥們兒去南京,他買金陵春招待,切點鹽水鴨。

“你比他窮酸。人家不好意思罵你。”二人齊笑。他說同學鐵飯碗,自己怎比?她這般惦記項羽,不枉他在她老家長大、起家。

“是嗎?沒聽說啊。他不宿遷的嗎?強哥老家。”“一看你語文就沒學好。《項羽本紀》里有啊。”“討厭。學的全忘了,不行嗎?”“怎能忘呢?霸王別姬,他妻子虞姬,常熟人,也有說相城的。無錫、蘇州的分界望虞河,就是有關她的傳說。”“你都門兒清啊!”“哪里,我過目不忘。”“吹牛!”“就當吹牛吧!”皇甫銀笑了。說大凡能在歷史上留下一筆的,誰個不是億萬里挑一?命運會偏向最有氣運的。別的都成了配角。項羽比不起劉邦。當初一個小小選擇,往往導致后面越來越大的差距。

曼藝說喝點啤酒吧,沒有漢斯,是太湖水牌子的,反正沒事。皇甫銀搖頭。喝過了梅竹的清酒,就那么回事,別的酒更不堪。曼藝說不開車的話,她得喝。皇甫銀說她太饞了,曼藝皺眉要罵他,他趕緊改口,鼓動她喝,等會兒他回去,她用不著出去。曼藝說不喝。“我陪你喝一杯!”“那就一瓶,咱倆分掉。”

皇甫銀站起來。這頓飯,吃得扎實,時不時遛遛,勻出不少空隙,可以繼續嗨。酒插在柜架上,有冰鎮的,有常溫的。皇甫銀取出一瓶常溫的,打開,拎在手上。取了兩只杯子。曼藝愛冰的,皇甫銀說常溫好,冰的傷胃。曼藝聽著不快。年輕輕的,吃喝是享受,吃的是心情。那么多禁忌,是對小孩子講。她活了二十多年,還不知道如何吃飯?

看窗外,下起雨。喝這點酒,一定碰不上警察吧?開車去?皇甫銀不許她冒險,打車保平安,他送她。約了一輛車,八點多,兩個人在大堂服務臺借了一把長柄雨傘,來到轉門前,司機就到了。

皇甫銀撐傘,和曼藝來到車邊,曼藝挺挺著,還在揉肚子,要他回去,他哪肯,扶她上車。她是手撐在座椅上,人先橫進去,屁股坐下,兩腳才從外面收上去的。皇甫銀拉開門,坐到了旁邊。收傘,抖了抖,甩甩水,把傘貼在門邊。

車內開著空調,車身密閉性很好,把雨水和聲音擋在窗外。曼藝對司機說了位置,又扭過頭,說自己都快坐不下來了。司機問她幾個月了。曼藝一臉蒙。司機說:“雨天留心,地上滑,容易流產!”

啊——曼藝和皇甫銀這當兒聽出來,敢情師傅把曼藝當成了有孕在身。就因曼藝一句話?皇甫銀回思她上車時的吃力狀,啞然失笑。

弱智啊!曼藝抓狂,羞怒,氣道:“我沒結婚,哪來的流產?”“噢……噢,對不起。看錯了!”司機忙問前面怎么轉。皇甫銀拼命憋住笑,靠近說:“不是有導航嗎?”司機說有時候導航不如人工。外頭雨大。

路上車不多,十幾分鐘就到了。皇甫銀讓曼藝等會兒下,自己先撐傘,鉆出去,給曼藝拉開門,把傘罩在上方。整個世界唯有雨在響,噼里啪啦,陰風陣陣。曼藝朝他靠了靠。這傘雖說高,覆蓋大,但兩個人一把顯擠。隔開走不能同步,空間上的利用不夠,難免會踩腳。酒店那段路短,無感,這一段越走越磕碰。

皇甫銀猶豫了猶豫,最后伸出手,攬住曼藝的后腰,揪著她一截衣服,約束她的節奏,兩個人才緊湊起來,腳順,路也順了。

曼藝雨夜走得少,顯出了皇甫銀的作用,他總能借著淺淡的反光,帶曼藝繞開水洼。一會兒到了,曼藝的褲管全濕,鞋里進水,肩膀半濕。匆匆作別,曼藝忙趕著上了樓。早知這樣,就不出酒店了!何苦來呢?為什么不另開房?無腦!把皇甫銀被子淋濕的事知會了吳滴,吳滴要她來和自己睡,酒店讓給皇甫銀。他睡的床,她還能睡嗎?罷罷,她未失去什么,反而增進了一段豪情。她為他犧牲,算作積德。可以贏得合作人的好感。音樂高雅,涵養性情。往日的浮躁、急暴,動不動怒氣沖沖,不知不覺慢下了,平息了,多了幾許敏感,知性不少。比方司機對于她的誤會,換在以前,她都會甩他耳光,撕他嘴巴,今天忍住沒發脾氣。

眼神離奇!吃多了而已,嗓子眼兒像堵住了,肚子撐得難受嘛,動作不能大,誰知這種小心翼翼,竟被當成了胎孕在身。可惡死了!

往后少吃,每餐八分飽,尤其晚上,別再胡吃海塞。胖成這樣,應該檢討。不全怪司機。這要是吳滴,哪至于誤會?不就胖點嘛!一胖遮去所有的好。胖有百害而無一利。原以為有了男友,才需改進形象,看來拖不得。

下了狠心,只是在受到刺激的那一刻,過后顧不上,總有各種推脫的道道兒。實質是由于懶,惰性難以突破。

“綁架”皇甫銀,叫他陪駕!身邊有人督促,強于一個人胡混。

吳滴開了門,她是坐在門邊等曼藝的。爺爺奶奶已休息。曼藝忙脫襪子,換鞋。她回酒店就沖洗過了,所以這時累,扶著吳滴回了房。向吳滴要了一件睡衣,換下,把潮的晾掛在陽臺上。

吳滴家房間多,她住在西首。爺爺、奶奶住東邊。她媽媽偶爾回來,也住東邊。曼藝來,是要和吳滴擠一張床的。兩個人有許多話說。

曼藝說,外頭大雨,她想不來的,可都預報了,不來吳滴會怎么想,說不清楚啊。“怎么說不清楚?”吳滴故意問。

曼藝讓一個男的睡過去,自己要是不來,可不就瓜田李下了嘛!

吳滴嘻嘻直樂,說:“后悔轉告給我了吧,留下讓他給你暖被子多好。”曼藝道:“死丫頭,找你家花心吧,被子不是更熱、更暖嗎?”吳滴說:“好像你有過比較!我想不到呢。下回找個男人試試。哈哈……”

曼藝舒服了不少,沒說皇甫銀送她,只道她是為吳滴還人情,人家背了她一路,鞋襪都濕了,她看到了吳滴的小動作,皇甫銀在桌下套的襪子。吳滴說你酸了,吃醋。曼藝道:“可沒那意思。你要心疼他,我開心還來不及。”“為啥呀?我有了,你還沒有!”“你鍋里有了,碗里再來一個。不是嗎?呵呵,啊……”吳滴伸出了爪子,胳肢她的癢癢肉,曼藝倒在床上,夾住兩臂,笑岔了氣。

鬧過,吳滴說皇甫銀不是她的菜,放心吧。“我奶奶、媽媽都嘮叨,身為女人,我們花季很短,錯過就麻煩了。二十五六歲要嫁出去,至遲二十八歲。講真的,你連個男票都沒得,看得上那位不?高才生難得,不會一輩子背點兒。要能中意,我找機會誘導誘導。”

曼藝紅了臉,想起他的不老實,手攬她的腰,即便她想過躲,但那一刻還是很甜的。得到了保護。有人同路,給自己遮雨。她搖搖頭,就把皇甫銀搖跑了。腦子里浮出在山頂她對滴滴觸摸的畫面,滴滴該以為是皇甫銀的杰作吧,便游說道:“皇甫銀和你都那樣親密接觸了,要在舊社會,肌膚之親,等同定情,你可要從一而終!說實在的,比起你的什么花心,他更契合。”

吳滴的心不由得急跳,先還擔心曼藝和那家伙真來點啥,不想曼藝推給了自己,居然記起那家伙的咸豬手,膽大沒魂,她因著緊張過甚,都沒想抵抗。后來趴在他身上,好幾次有感覺,一直怕想,怕去面對。比照她男票,那位外在的亮眼,年薪四五十萬,985的本碩,想攢夠八百萬,買套小別墅,再念個在職的博,重要嗎?對她無意義。她的房子夠多。爺爺、奶奶只認她這個孫女。房子在她名下。學歷、學位好聽,又不當飯吃。他那么高的薪酬,是以日夜加班為代價。找了他,多一個負擔——他照顧不了她,爺爺奶奶更指靠不上,有了孩子,她吃得消?連她受傷,他都老早跑了。皇甫銀沒在的話,憑她和曼藝可怎么下來?想想都后怕。她是要從頭考慮人生里的缺失了。尤其她這種家庭。不能腦熱,被感情蒙蔽眼睛——他倆有感情嗎?有感情能這樣?

從他提前溜掉,能看出態度。女人在乎細節。你是個什么樣的人?你再放心,那么大雨,也該自覺找上來吧?她還怕雷!男人的價值在于賺錢嗎?賺多少錢,卻不把女人和家當回事,有什么意思?雖則他特殊,壓力大,沒想過靠誰,和他爸賭氣也好,想幫他媽和妹妹也好,但她犯不著。自己排在他的原生家庭之后。這種孝子,萬一將來回老家呢?她要賭下去嗎?媽媽那里就過不了關!

關鍵,“花心”深不見底,仿佛有太多隱私,不要她知曉;她對他未曾動過心,不能徹底放心。好想找個人說說,但曼藝在乎皇甫銀嗎?她為何要攛掇他們在一起,心里還那么不安?

問曼藝對婚姻的態度,她說沒想過成家這些碎碎。蘇州又不是找不到。越是大城市,離婚率越高。離婚對女的不公平,男的再婚則容易。憑什么便宜男的?還有家暴,據說每七秒半就有一個女人受到家暴……

這是自己嚇自己啊!但曼藝的提示觸動吳滴內心深處的東西,那些沒想明白,或者干脆沒怎么想的東西,需要去面對,起碼要問清楚。

愛情和婚姻,有著各式各樣的形態,幸福甜美的,看著也不少,例如爺爺和奶奶。幾千年來,人類都在延續婚喪嫁娶習俗,縱算有了高科技替代物,出現仿真、伴侶機器人,硅膠娃娃,也還是不離大勢。生兒育女,依然是女人的天職、本分。而且,和什么人戀愛、結婚,都帶著賭性。看著憨厚、專一的,誰保日后不偷食?世上沒有十拿九穩、一輩子安好的婚姻,她爸是現成的例子。爸爸毀掉了媽媽的人生,也讓女兒無信心戀愛。

吳滴的悲觀中帶著熱望和不屈。哪天不迷惑,那便是停下了,滿足或絕望了。

皇甫銀漸有起色,不比“花心”差多少。人簡單,她愛簡單。有幾次讓她心猿意馬,對他似乎做不到坐懷不亂。

他無意中碰到自己的敏感部位,當時應該是新異、好奇,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當然,也不排除曼藝在搞怪,讓她癱軟、暈乎,恍然喝了迷魂湯。她又騎在他身上。夢幻似的。她一路上采花,像是要顯示自己?遭受不測,是為考驗他?她放心他,才主動去參加祭祖大會?

他膽大歸膽大,卻是負責任,有擔當,守信用。這樣的人,她有感覺,看到了爺爺、奶奶的影子。

沒有證據,沒有道理,純是女人的第六感。

曼藝對他馬虎,則讓吳滴寬心,自己不需愧疚,沒有奪人所愛。

且行且珍惜。時間會給出答案。

清明早過了。曼新梅的母親徹底康復,她想喊上皇甫銀聚一聚,誰知他進了吳氏祭祖大典的籌備組,負責接待演員、各界大拿、大小記者。趕著櫻花節的尾巴,大典和游玩兼顧,市區的酒店全滿,一部分人被安排去了宜興。

會務組人手緊缺,他請吳滴提前幾天過來,幫著做登記、發資料。其他有負責餐飲的,有負責會務的,有負責采購香燭、煙花、服飾、桌椅的,有負責醫療的,有負責車輛的。皇甫銀做慣了技術活兒,和人唇槍舌劍,說短論長,非為所長,多虧吳滴能幫,一口的方言,唬得住人,他不行的,就把吳滴推過去。

梅竹來得晚。這些天,她比較輕松,帶吳璇、江果悄悄到過華萊塢、三國城、黿頭渚,參觀那美書店,為之心醉。

她的宣傳海報、公司布局、門面形象,則是皇甫銀設計。吳璇拿到定稿后,大喊不錯。好的設計,賞心悅目。頂尖的設計,不亞于國畫、藝術,可以傳之永久。皇甫銀仿造為主,難得創新,沒夠上出線,但開公司足矣,再要進一步,那就要童子功,拿錢砸,自小栽培。人脈、資源,接二連三的機會,胸襟、志向,一環一環下來,不是人力能夠達到的。他的出身成了限制。

皇甫銀沒有好高騖遠,清楚自己的極限,有一門吃飯的手藝,知足了。得人賞識,對他則是莫大的鼓舞。

皇甫銀向梅竹致謝,給他展示的平臺。她像個小姐姐,勉勵說她們都很倚重他,又有吳璇教授交托,請他好好把握,多和專家、高人接觸、交流、互動,找到共同的利益點。人和人都是彼此扶助。不要怕麻煩,關系是在不斷麻煩的過程里處出來的。好的關系就是你對我有用,我對你有用。一個人能否成功,不在于你掌握什么,而在于你認識誰。斯坦福研究中心的調查報告說,一個人賺的錢12.5%來自知識,87.5%來自關系。所以關系有時比金錢重要。她的經驗是,誰認識你,比你認識誰還要重要。珍惜吧。

皇甫銀茅塞頓開,對以往的生活、處世態度,有了新的領悟。

他從象牙塔出來,于今都未真正融入社會,每一步走得才那么難。眼前的人,無疑很成功,站在金字塔頂部。再聯想吳璇以及教過自己的作曲家、歌唱家,又有誰不是身懷絕技大山般的存在?出線、功成名就,豈是一蹴而就的?這樣的人傳授心得,切中要害。梅竹入住后,才方便和他說話,對他語重心長,平時他根本說不上話。

曼新梅通曉人情世故,卻不一定能說,因為層次不到,總結不來。吳璇的求職、調動,都是父母安排好的,不會想這些,沒時間和他深聊。曼藝、吳滴雖在社會上混,卻是普通人,她們或許不差錢,可是見識、經驗不多,這些話說不出。尤其是吳滴,從未接觸商業,賣房、買房不過是隨大溜,踩對了風口。當年兩百多萬換的房,而今值五六百萬,拿一輩子工資,未必能達到。不算“成功”,只是保值。比起北京、上海十幾倍的漲幅,翻個兩三倍,都不好意思往外說。

皇甫銀所缺的是平臺,還有貴人的提攜。有梅竹佐助,做什么都能事半功倍。

夜深人靜,坐在電腦前查找資料。想早點拿出思路,趁梅竹在,討論通過。

從前他做設計,沒想過人際問題。賣技術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理念尚待提升,設計中要考慮、兼顧所有人的利益!現在他活學活用,優化了方案。

大典伊始他就有了收獲,吳滴該為他高興吧?小富即安,她一輩子順順當當,養成樂于助人的天性。有一段同情皇甫銀,想幫而不得其門。

梅竹的身份,且當保密,出面的都是李滈灃。皇甫銀介紹她是大唐不夜城的總經理,代表陜西同宗會參加大典。吳滴很高興認識這樣的朋友,看著很精干。到最后一天,吳璇、江果興興地趕來,和李滈灃、皇甫銀聊了幾句,就拉著李滈灃去找梅竹了。吳滴好奇,問這兩位誰啊,好派頭。皇甫銀說是他的大學老師,你們吳家總會的理事,沒來得及介紹。吳滴笑了,她以為宗會都是男的,女的出嫁后給外姓生娃,加入宗會做什么?學者?研究族譜?皇甫銀說謎底明天揭示。

次日是正日,他們很早吃了飯,乘車去闔閭城廣場,坐在嘉賓入口處,遠遠斜對主席臺,指揮人搬來寄存的礦泉水、小黃旗、黃絲巾、紅帽子、禮品袋。

八點剛過,陸續有小車、大巴、客車進來,拉著滿滿的人。領隊和嘉賓在皇甫銀面前的本子上登記,領取物品。

八點半,音樂起,東、西、南門敞開,五六千人緩緩進場,分省市坐到廣場中間指定的方塊。東南亞、歐美等地,也都有分塊。吵嚷聲、哨子聲、喇叭聲,紛紛擾擾。紅彤彤一片,全是帽子,圓圓整整,蔚為壯觀,很像來到了牡丹園,鱗次櫛比的鮮花,千萬朵綻放,晃得人目眩神搖。

皇甫銀站在吳滴的輪椅后,看著城墻前高高的主席臺,上方有個很大的天棚,頂部貼有鎦金大字:全球吳氏祭祖大典。他嘆道:無怪塵俗追求,都要爭坐主席臺,上去后俯望蕓蕓眾生,會有一種天下在握、志得意滿的豪情。

他擰開礦泉水瓶蓋,咕咚咚大喝兩口,好叫自己冷靜。

八點五十分,背景音樂換成了《英雄的黎明》,手執黃旗的兩排隊伍進來,站到廣場兩邊。主席臺到了二三十人。吳璇自然也在。江果沒有隨同。

吳滴極得意,這音樂是她選的。皇甫銀第一回聽到時,問她是首什么歌,哀婉悲壯,眼淚都要出來了。吳滴傳話說是日本人橫山菁兒的作品,為卡通電影《三國志》所作的開篇曲,古天樂版《神雕俠侶》也用過。描繪東漢末年,遭兵燹之厄,民不聊生,蒼生百姓祈望英雄,來匡扶社稷。符合泰伯開國之主的身份。濃郁的中國風,圓號開場,氣壯山河,把人帶入久遠的歷史。英雄的柔情與悲壯,配上大提琴的低吟,滌蕩人心,讓人追憶無窮。

一曲終了,城門緩緩閉合,全場漸漸靜下來。九點整,秘書長拍了拍話筒,微笑著主持大典儀式。第一項,由大會主席、吳氏宗親會會長宣布大典開幕。

兩側城墻上,十八聲禮炮轟鳴,廣場前鞭炮、煙花齊放,紅色的碎屑如雨般飛迸、灑落。白煙騰騰,空中飄滿嗆鼻的硫黃、硝石味。接著是行禮。《英雄的黎明》再度旋繞全場。全體起立,看會長領著主席臺和觀禮席的數百名嘉賓,佩戴黃絲巾,頭頂小紅帽,踩著一條紅地毯,來到廣場中心的泰伯、闔閭像前。

眾人留步,秘書長請會長和姬氏、周氏、黃氏、孔氏家族代表以及陜西吳氏宗親會會長吳璇,六人出列。鐘鼓齊鳴,六人分三組,向塑像敬獻花籃。在香爐前凈手,點上三炷平安香。行鞠躬大禮。退回來,由身穿黃袍馬褂的族人,抬著紅綢托盤,盤里放羊頭、豬頭、牛頭三牲,敬供在長桌上。依次又獻點心和水果。

禮成脫帽,三鞠躬。歸座后,北京大學吳氏副校長恭讀祭文。

念畢,放飛和平鴿。廣場各處升起紅氣球。把氣氛推向高潮。

接下來是獻歌、獻舞。該到梅竹表演了。主席臺改成了舞臺。

男、女主持安步出場,均姓吳。女主持來自江蘇衛視,男主持則是上海衛視的,小胖子,肉嘟嘟的,眼睛笑成了細線,做起引導:“各位親友、同宗,中國古語說‘二月二,龍抬頭;三月三,生軒轅’。今天是我們華夏兒女的祖先、人文初祖軒轅黃帝的生日。”女主持接道:“我們吳氏始祖泰伯的祭日,也在今天。泰伯是黃帝的第十七世孫,從陜西岐山,來到咱們無錫梅里,創立吳國。”

男主持接道:“農歷三月初三,還是漢民族的傳統節日女兒節。我們有幸請到優秀的女兒、同宗網紅大歌星梅竹——吳小姐!”

女主持笑道:“此時此刻,精彩的表演馬上開始,央視網和江蘇衛視、陜西衛視、無錫電視臺都在直播。梅竹小姐在新浪、騰訊、網易、鳳凰網、抖音、微信、大唐不夜城官網公號等平臺,也在同步播放。在線觀眾——請后臺統計,哦,已經上傳大屏幕。觀眾是一千五百六十萬人!”

哇——全場大嘩,連謙謙君子都按捺不住,面紅耳赤地搜索、交頭接耳。

這便是大咖、大V的能量啊!刷新他們的認知。

男主持宣告下面由梅竹小姐演唱兩首歌——《黃帝頌》《泰伯頌》!

女主持跟著喊:“有請!”

驚呼聲和連片的口哨聲,洶涌而起。現場來了許多梅竹的粉絲和發燒友。他們舉起一道道橫幅,高過了頭頂,喊起口號。

曼藝錯過了!她最該來。若能叫梅竹推一推,烈火烹油,想不紅都難。吳滴想起了好閨密。可又弄不清皇甫銀是否認得梅竹,通過他的老師能否攀上交情。

梅竹款步亮相,身著白色連衣裙,來到舞臺中央,笑道:“各位吳氏親人,來到美麗的太湖之畔,我回家了!”眾人哄笑。“無錫比上海、杭州,自然景致美了許多!蠡湖也比西湖美!這幾天我到過蠡湖、櫻花谷、拈花灣,才敢這么說。我的公號里,也是好評如潮。謝謝大家!”隨后做了個手勢,音樂聲響。

從黃帝唱到泰伯,立意新奇,是歷史大跨越、地域大跨越。連平常不怎么聽歌的,現場聽到后,都很受震撼。

《黃帝頌》,黃鐘大呂,轟鳴云天:

天地玄黃 東方曙光

文明始祖 中華炎黃

薪火相傳 盛世未央

《泰伯頌》 則有一種金戈鐵馬的氣概,嘹亮、激越:

千年的句吳您開拓 成就了今天太湖的明珠

江南的文明您啟蘇 繪就了今天富民的藍圖

啊 泰伯 泰伯

歌畢,轟然喊好,不讓下去。主持人再三說,接下來有別的節目,也很好看。噓聲一片。梅竹打圓場,說她準備一下音樂,鞠躬而去。

稍后,皇甫銀的師尊、西安交通大學藝術學院院長吳璇女士登場,代表交大和大唐不夜城、黃帝陵,捐贈黃帝、周文王、周武王三個人的石雕像,入駐闔閭城博物館。延續兩段深長的歷史。再由別的歌手演唱《江南吳氏之歌》《吳氏子孫》《太湖美》等,穿插宣讀世界各地吳氏聞人、要員賀信、賀電,贊助商名錄,頒發杰出吳氏族人獎杯等。平淡寡味,觀眾掉線一千萬。

皇甫銀無聊,轉頭問無錫都出過哪些名家。吳滴笑道:“有一個你肯定意外,王羲之。”嗯?——吳滴手機上找到一篇文稿,轉給他。是書稿里的內容。

皇甫銀點開,有圖有文,寫的是王羲之在無錫的活動。

王羲之出生在無錫洛社,并在洛社長大。祖籍山東臨沂,乃第一豪門瑯琊王氏后人,遺言要把家中宅第捐為佛寺,所以洛社舊宅,南朝時建成開利寺。寺中石牌樓有一副對聯:“昔年右軍第宅;今日三寶叢林。”王羲之的奶奶,是東晉開國皇帝司馬睿母親的親姐姐。著名的“東床快婿”,就說王羲之的姻緣。他妻子郗璇家,派人到王家相親,王羲之新近失戀,意志消沉,只顧著吃燒餅,沒去搭理人。和他相戀的女孩,叫周瑩,二人相愛六年。王羲之的一個堂伯王敦,舉兵叛亂,圖謀篡位。王敦攻下南京后,周瑩的父親周顗被殺,周瑩記恨王家,和王羲之斷交。王敦差點給以王導為首的家族,帶來滅頂之災。周顗暗中調停、幫忙,晉元帝司馬睿才沒有追究。可王導不知情,整理宮廷檔案時,發現求情的奏章,方知誤會。那時他只要說一句不殺,王敦便不會殺周顗。王導后悔不迭,說了句千古名言:“吾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伯仁倔強,腦瓜子進水,王敦殺他前,為何不說實情,白白搭上性命?

記憶里,王羲之是紹興的。書上卻說那是晚年才去。王羲之的父親王曠,在他七歲那年北伐援戰,被自己人使絆子,兵敗失蹤。史家認為王曠被俘,隱姓埋名,死后靈柩南遷,和王羲之的母親埋在一起。

歷史融合了陰謀、懸疑和悲情。皇甫銀問書是誰寫的,吳滴說主編姓錢,和大學問家錢穆是一支。無錫錢氏分兩支,七房橋錢氏、繩武堂錢氏。錢穆屬前者,后一支包括著名的錢基博、錢鍾書。老錢家人才輩出,和杭州、湖州錢氏遠追是一家,均為五代十國期間吳越王錢镠的后人。江南繁華,唐朝尚不明顯,大運河漕運雖興,但海堤、江壩未固,潮水侵蝕農田。太湖、錢塘湖、石塘、河浦也未筑堤、疏浚,蓄水、灌溉不利,要到錢镠掌政,才有系統治理,蘇杭水鄉,成為富饒的糧倉。皇甫銀心上熱乎,忙說:“我想馬上看到,可別忘了。先謝謝了!”

不覺過了十一點,主持人宣布: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有請梅竹小姐,演唱《滾滾長江東逝水》和《絲綢之路》,向兩座偉大的城市——無錫和西安,獻禮!

樂起,放出煙霧,在陽光下滾動。梅竹一襲紅裙,有似仙子,踏著霧,揚揚灑灑,出現在舞臺中央。

這是導演臨時借來的德制煙霧機造霧,發煙量大,把舞臺裝點得縹縹緲緲。

前一首是八十四集電視連續劇《三國演義》的主題曲。該劇1990年在無錫三國城開拍,四年后播放,萬人空巷,可謂家喻戶曉。歌曲傳達出往事如煙、以酒消遣的放曠心懷。

《絲綢之路》則帶一股西域風,駝鈴、壁畫、飛天、大漠,絲綢鼓蕩,旖旎回旋,玄妙迷人。江南這邊,會唱的不多,與會者卻都聽得津津有味。

演出大獲成功。人們忘掉了吃飯時間,仍請她接著唱。主持誠摯致謝:“梅竹小姐專門改簽了機票,加了兩首歌。現在她要去趕飛機。請大家留意,她即將有專場演出,就在咱們無錫。期待我們早日再會!掌聲歡送!”

觀眾響應,上千萬“竹絲”不舍地下了線。媒體人跟著梅竹溜了,有的想路遇截訪。吳璇、江果也悄悄撤離。李滈灃發信給皇甫銀,請他自便,小姐家里有事,下午回西安。

大典最后一項是祭神、祈福。八個人抬著兩個惠山泥像出來。一個是財神范蠡,一個是媧皇后土圣母。敲鑼打鼓,放鞭炮,繞著舞臺和泰伯雕像轉圈。

吳滴、皇甫銀沒再看,提前撤離。這時走人少,不堵。曼藝已在酒店等他們。

皇甫銀謝過了吳滴,說開局順利,天公作美,沒有云,沒有雨。不冷不熱,恰到好處。要說遺憾,現場該貼出梅竹的公號,大家掃碼就能進。再做個有聲講解。雖說她不需要,但蒼蠅再小也是肉,螞蟻多了咬死象啊!

吳滴被他的蒼蠅螞蟻論逗笑了,說:“你早不操心!這得是她的身邊人來提。而且邀請的歌手有好幾位,做你不做他,不行吧?”

皇甫銀沒忍住,說前些時談到的大名人就是梅竹,自己在她的團隊。告知了進程、待遇。吳滴驚喜,此等牛人加持,何愁不能發達?茍富貴,勿相忘——記得把曼藝拉進去,她也沾沾光。皇甫銀說:“放心,你幫我那么多,不說也一定幫。等牛人正常來了約她吧。經過這場演出,我們搜集到了爆破點。”

吳滴調笑說:“你也快成小牛了。嘻嘻……”

接到曼藝,他們退了房,出外吃飯。曼藝說,她看過梅竹的公號,學習她怎么推廣、打賞、聯動,套路深,做得巧妙。大概是營運團隊專門打造。外行看熱鬧,抓不住訣竅、暗里的門道。梅竹的平臺不錯,大唐不夜城,永遠紅紅火火,除非意外,否則是不會倒閉、消失的,難得能常新、長火的網紅圣地。她紅,曼藝不妒忌。換作曼藝,瘦一下身,也會紅。非僅如此,她還要向韓星取經,用黑科技給皮膚排毒,讓自己美到發光,成為李孝利、林秀香、金智媛、金宥真、成宥利、金荷娜那樣的“國民妖精”。梅竹是一顆星,激發她一往無前,也要做一顆星。星星輝映。待吳滴說皇甫銀的東家便是梅竹時,曼藝不能置信,拍打著問他是不是真的。那可太好了,姐們兒快要登堂入室,橫著走了!

曼藝說中午吃點好的,她請了。去港式茶餐廳一茶一坐,江南大學邊上。吳滴嫌遠,餓了,皇甫銀搜到附近有家大明粵菜館,曼藝忙說就它,連鎖店,全國都有。皇甫銀放了心,說在梁溪路上,過梅園就是。

兩輛車一前一后,到了餐店。人不多,比較靜。要了秘汁叉燒、蛋黃雞翅、牛油果龍蝦沙律、古法蜜制五味鵝。菜品精致是精致,盤子都不小,內容卻少,料碟都放在盤子里。皇甫銀吃得很節制,意猶未盡。

曼藝沒吃夠,加了一道白切雞、一道白灼菜心。主食是一大盤“黃金萬兩”芝士焗飯——在蒸熟的香米里加菠蘿、蝦仁、蟹肉和咖喱,炒出來,放到蟹蓋里,拿法國芝士蓋住飯,焗至金黃。粒粒甜美,不能住口。皇甫銀終于把自己吃撐了。沒轍啊,前世餓死鬼投的胎,這世總他媽吃不夠!

唯一沒吃好,受著煎熬的是吳滴。她邊吃邊難過,隱忍不發。退房時,沒有方便一下,本以為餐館有地方,誰曉得洗手間在樓上,得爬上去。這在往日,問題不大。現在咫尺千里,她哪里上得去?羞于開口,憋住一泡尿,水都不敢喝,強作歡笑和鎮定,表情怪怪的。曼藝毛躁,看不出,皇甫銀看在眼里,以為她不愛這口,不得不投合曼藝。對曼藝的重口味,他無可無不可。吃得慣陜西菜,對粵菜就能接受。江南比為天堂,對他來說指的是好吃好喝,應有盡有。老家那邊,小時候他都沒見過海鮮長啥樣。

曼藝侃大山,粵菜以海鮮為主,和我們的河鮮、江鮮、湖鮮,有不小差異。江南人做,蒸和煮為主,保留它的鮮,珍惜原汁,不使一滴流失,所謂吃肉喝湯,肉的美味全在湯里。粵菜以燒烤、煎炸、燉焗,麻辣、椒鹽、咖喱、白灼為主,本有的汁水烤掉一部分,厚重的味道覆蓋一部分,肉是吃了,湯汁所剩無幾。

真是個美食家,吃遍世界,才有這體會。曼藝并非都是自己總結,她接觸、聽聞,也能成半吊子的吃貨了。次后才說,不想那么快攀上梅竹。準備不充分,人家縱愿幫,也沒底。她需要多做幾期節目,做好了,請梅竹推一把,一勞永逸。有皇甫老弟鋪墊,她不愁出不來!

吳滴、皇甫銀渾無經商的經驗,聽這一說,粗疏中見細致,比他們成熟、上路。難怪想創業,單憑熱情不中。耳濡目染,她的身邊有行家。

出來,吳滴叫曼藝快快陪她去趟梅園。別問為什么,去了再說。

曼藝買的單,見吳滴說完就開車走了,只得追隨。吳滴請皇甫銀等會兒在外等著,曼藝陪她進去辦事,速即出來。強忍著脹痛,吳滴再無心說話。皇甫銀哪知她的窘境。到梅園,車子停在輔路上,皇甫銀拿出推車,幫吳滴坐上去,推她快步到了景區入口。吳滴給曼藝打電話,叫她盡快,南門口集合。皇甫銀買到票,不勝慨嘆,一張五十五元,看的什么呀?這是他平生買過的最貴的門票。

曼藝跑來,吳滴不等她喘氣,就要她進去。皇甫銀看著她們的背影,茫茫然。吳滴急于撒尿,自不能透半個字。忍到現在,差不多要尿到褲襠里了,十足堅韌。曼藝忍不住大笑。撒泡尿花了一百多塊,這哪是尿啊,簡直是茅臺酒嘛,撒一杯、兩杯?一杯酒才多少錢?急成啥樣了!路邊隨便找家餐館,大概都能解決掉,她卻生生給困住了。換作曼藝,哪會憋呀,徑直說,隨方就圓。羞人答答害死人!但禍根在她,要吃什么粵菜才去的那家。奇葩了,當地的餐館,很少是北方那種幾層的,這家偏偏另類,兩三層,裝潢顯檔次,讓他們這種小資上當。

吳滴疼得沒了心力,要她加快。快到目的地,驀地看到一個熟影:梅竹?她不是去機場了嗎?——薄荷綠比雅緹莎連帽短袖衛衣,胸前紅白印花,上“E”,下“SEE”。小白鞋、灰口罩、太陽帽,帽檐壓得低低的,幾與眼齊。

吳滴是近身見過她的,記得梅竹走路的姿勢、與眾不同的眼睛和目光。桃花眼,像媽媽的“哥哥”張國榮,又如年輕時的王祖賢。笑時是彎彎的月牙,哭時則梨花帶雨。瞇起來似醉非醉,睜大了又是銀河、星星天上來,秋波閃閃,旺旺亮亮。一個眼神里含了水的女神,足夠征服全世界!

不過,女子最先引起吳滴注意的,則是腰部的包包,罌粟紅的肩帶、牛皮面,打蠟的帆布,LV徽標——那是路易威登特有的符號,梅竹挎著它進的酒店,從吳滴身邊飄過,吳滴當時就盯上它了。很配搭、大氣,貴賤吳滴不考慮。想著自己趕緊地買上這款,在姐妹面前臭美,一定會讓人驚呼。

還有梅竹的手鐲,左手腕纖竹,右手腕蠟梅,鉑金的,葉子由幾十粒祖母綠寶石鑲嵌,造型別致,倩麗靈動。梅竹來得及換衣服,但出門在外,鐲子、包包不可能備幾套,那就成了她的“暗號”,讓吳滴捉拿住一絲消息——也只有細心看過她飾物的吳滴了,換個別的人都難。

旁邊跟著位中年女士,像皇甫銀說過的他的“老師”——其實是江果。小姨沒來過梅園,她就帶她來了,讓李滈灃、吳璇回酒店收拾,齊了接她們。

吳滴忘卻了痛,不能不打招呼,搖搖手。梅竹感覺她面熟,卻又想不起來,便微不可察地頷首,和小姨嘀咕一聲,轉身朝著出口方向走。不遠處跟著位男士,墨鏡,白色休閑服,一只手永遠插在褲兜里。目光來回掃視。看到吳滴的小動作和梅竹的表情,扭過了頭。吳滴的心叮咚一下,敬畏有之,悄無聲息地放下手。

曼藝只留意到梅竹,問她誰啊,心道好無禮。吳滴不回話,要她快進去,憋不住了。曼藝趕緊把車子推到臺階前,扶她起來。出來時,吳滴方說剛才那女的就是梅竹。曼藝連呼怎不早說,四下張望,卻哪里還有影子。

吳滴心里尚有一塊陰影——那男的是梅竹的保鏢!她釋然地笑了,說:“親,人家擺明了不想被認出來。等會兒叫皇甫銀問問吧。”

曼藝感慨,那家伙能耐,攀上高枝了!怎生勾搭的?你別說,窮小子怪有桃花運。人也仗義。“給你說合說合?”“你看上他了吧?咱倆誰先認識的他?我給你說合吧!”曼藝說罷哈哈大笑,帶她朝出口那里飛跑,要去追趕梅竹,沒準在那里正賞花!吳滴說梅竹不會在了。我們拐進去,看會兒花吧,洗洗肺。

她一身輕松,心情好了,哪舍得出去。渾把皇甫銀拋在九霄云外。這可是冤大頭買的票!曼藝想到了,但她順應吳滴,轉動推車,進了內園深處,陶醉般吸著氧吧里的空氣,帶有粉蜜味。

花園里融融暖陽,芬芳淑郁,如雪如海,有杜鵑、玫瑰、牡丹、紫荊、梨花、櫻花、君子蘭、三色堇、虞美人,青碧勝玉,綠黃似錦,殷紅若霞,五彩繽紛。最多的自然是梅樹、盆梅,足足七八千株,不少晚梅還在開花,淺紫的美人梅,素白的玉蝶梅,淡紅的宮粉梅,紫紅的朱砂梅,翡翠色綠萼梅,一蒂雙果的鴛鴦梅……云朵般連成片。“紫府與丹來換骨,春風吹酒上凝脂”——這些梅花,大概都服食了仙宮里的朱丹吧,才蛻變根骨,在柔柔春風的吹拂下,醺醺然,潔白的肌膚上,泛出層層紅暈。吳滴也化成了花海中的一朵,裝點繁華。

她們用手機拍照。曼藝的手機響了五六回,丟在包里,壓根兒沒聽見。吳滴的手機再響,曼藝正拿著,顯示是“兵馬俑”,報給吳滴聽,一臉的疑惑:還有叫這個的?吳滴大笑,捂住臉,拍了拍,要曼藝接。曼藝不知是陷阱,唰地拉開,傳出的聲音好熟,不太敢認——皇甫銀?吳滴點頭,曼藝陡地笑開了花,一手指吳滴,笑得彎下腰,說不出話。她倆都看過成龍、金喜善主演的《神話》,也看過鞏俐、張藝謀主演的《古今大戰秦俑情》,兩位男主是大秦國的兵,披掛穿戴、表情氣質,仿照西安兵馬俑而來,皇甫銀可不就是活脫脫的兵馬俑嘛,素樸如土!曼藝還見過皇甫銀裹著被子坐著的樣子,簡直沒再逼真的了。虧吳滴想到!

玩得忘了時候,壞人她做。她沒聽皇甫銀說什么,喊道就出去了,等著。

怎就像上次在黿頭渚?只是等的人換了一位!每次還都是曼藝失頭忘尾地喊叫。吳滴要她出去不許笑,別和皇甫銀說,他這樣頂好,油腔滑調的忒多了,說了他沒準學壞。這類文物,名貴至極!

曼藝又被文物說逗樂,笑道:“你這么埋汰人家,給他聽到,要和你玩命噢……”“這是高度評價、高度呵護,好吧?”“對對對,你的無價寶,非拍賣……可以取代你家花心……喔,呵呵……笑死我了!”

打嘴架歸打嘴架,曼藝不慢,推著吳滴朝出口奔。

皇甫銀站在馬路邊吃灰,不好受。這兩位胡天胡地,玩得想不起他了!

不意李滈灃打來電話,說小姐等會兒回西安,吳璇一道走。她送她們去機場。傍晚碰碰吧。他忙說好的,幾點。李滈灃說回頭發信息。

盈盈顧盼,那二位來了,身上落滿春光,眼睛、眉毛都開了花。沒多說一個字。皇甫銀怪責,說都一個多時辰了,路口不能停車,他要不在,就貼罰單了。

上了車,皇甫銀仍是跟吳滴,要把她送上樓。曼藝打道回蘇州。

折騰一天,皇甫銀身上已黏糊,李滈灃找他,該是商議如何趁熱打鐵吧,她不說,他也有建議。熱水擦洗,簡單吃了點東西,換了件干凈衣服,這回沒戴假領,他坐上地鐵。李滈灃約他到華萊塢影視城邊上的萬麗酒店,離那美書店不遠。

出地鐵,上了酒店的觀光車,繞湖泊緩行。進口是座蘇式牌樓,四柱五樓柱不出山,琉璃瓦覆頂,正脊是大象背馱寶瓶。戧獸、走獸也都是琉璃釉面。松木梁柱,額上題有“萬麗酒店”四個隸體字。白墻到頂,青磚鋪地。塔柏、油松夾道。內有水池、花圃、草地、座椅、假山亭閣,香樟、合歡、梧桐、欒樹……

大堂高闊氣派,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亮可鑒人。壁畫考究,刻雕精細,濯秀淡雅。做接待的都是年輕的姑娘、小伙兒,水靈靈、氣昂昂,養眼、可人。

李滈灃已在大堂,帶他去用餐處。各式點心、水果、紅酒、果汁、酸奶和茶葉罐,琳瑯滿目。李滈灃拿了幾塊蘋果、梨、杧果,幾瓣橘子,接了杯酸奶,就夠了。皇甫銀依樣學樣,沒好意思多拿。

這些天總有人請客,且都是女士,他快要消受不起。如果單留影像,不知情的看了,會以為他在留情、泡馬子,蹭吃蹭喝,職業只能是“鴨”。

進得小包廂,李滈灃問他怎么吃這么少,她晚上全素,保持體形,吃東西不多。他是男的,又年輕,可不能學她。她為他才訂的餐,不便宜,指望他吃回來呢!說完輕輕笑笑。她一笑現出兩個酒窩,比吳滴淑媚,落落大方。像是和自己弟弟話舊。皇甫銀便說吃掉再拿。喝掉一杯奶,掃蕩了一圈,端回六只蝦餃、六只小籠包、八個叉燒包、一個粽子、兩個黃金糕,滿滿尖尖一大盤。

“這下吃回來了吧!”人家的玩笑,他寡廉鮮恥,當了真。李滈灃不能如曼藝那般數落他,也不能像曼新梅樂開花,放肆地笑,她只抿著嘴笑。

還當這家伙文氣,看來是個武將的肚子,能吃就能打,總算沒有辜負自己的心意。和小姐吃飯那次,看來他偽裝過,沒吃飽。

皇甫銀顧不了說話。蝦餃、粽子需要細細咀嚼。小籠包也要先吸里面的汁水,微甜不膩,香氣裹頰,只是燙舌頭,吃不快。唯有叉燒包,吹吹氣,一口咬,整顆心都要化掉了,不能過癮。他又取了五只,彌補遺憾。再喝點酸奶,吃得撐撐的。請教她晚上喝什么茶不影響睡眠,李滈灃笑道,紅茶吧,別太濃就行。

他再次出發,捏了十幾片茶葉,泡了一杯。葉片散散淡淡,在杯里氤氳翻騰,轉個身紅成一片,紅得發亮,堪比瓊液。他連打兩個嗝兒,用茶水鎮下去。拿了一盤水果,學著李滈灃,手抓小叉,文雅地吃喝。談起正事。

李滈灃感謝他的付出,他有三千元補助,下個月會打到他的賬戶。設想的藝術班,招收小朋友,從五六歲到十幾歲,音樂、舞蹈、書法以及暑期的表演班,在于精,不在多。不誤演出。交叉進行。小姐天天用嗓子,對西安的氣候有所不適,江南卻能適應。皇甫銀優勢明顯,公司多有仰賴。讓他放手去做。

這次她住到這邊,是體驗,也是想和頂級的酒店合作,小姐定期在酒店表演節目。上鏡多了,就有機會。皇甫銀擦擦嘴,說他第一次見到梅竹小姐,是在吳璇老師的教研室,梅竹誤以為唐城在西安,他冒出一個構想,請梅竹小姐去各大景點、劇院、綜合超市表演。從唐城開頭,延續大唐不夜城的“神話”與傳說。用音樂會養學校。等到學校能夠盈利,再自己養自己。

李滈灃說創意不錯,請他去接洽。小姐是要進影視界的,專場演出是契機。韓國那些同行,全是唱而優則演,戲而優則唱。

皇甫銀對影視外行,敏感覺察到它是一個大計劃,需要實力。他僅有小本經營意識,能養家糊口,沒指望發大財。憂心拉的線太長,投資過大,周轉不靈。

李滈灃笑道小姐不差錢,就開始棘手點,一兩年就好。這頭小姐的熟人不多,但資源聚集很快。讓他大步去沖刺。皇甫銀自然知道她是安慰他,這兩年他即算賣給她們,能有多大損失?笑笑說:“聽人勸,吃飽飯。謝謝李老師和小姐信任,不談鄉情,沖著你們的誠意,我也會不遺余力。”

李滈灃點頭說:“往后叫我名字。我的滈灃,全是三點水,是老爺的父親、小姐的爺爺起的……我們都在灃鎬路最邊上的院子里出生。”

噢——怪道她一口一個“小姐”!

他問起“灃鎬”的來歷,沒在西安待過的,聽都沒聽說過。李滈灃說太古老了,三千多年前,西安初定都,就叫灃京、鎬京。“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將,陜西黃土埋帝王”,說的就是它久長的皇城史。江南多才俊,在陜西面前,只有“陪駕”的份兒。李滈灃的爺爺,一直在吳公館當管家,兩家人又一道遷回,休戚與共。

現下吳府有多大呢?比這里的酒店大好幾倍。哪朝哪代,世家終歸是世家。豪門得有大氣運,否則罩不住。小字輩里,又出了個梅竹。日月光華,相比之下幾位公子都黯然失色,李滈灃為她打下手,心甘情愿。這世上超過小姐的年輕人,真沒有幾個。“情人”眼里出西施,李滈灃只在私人場合說這些話。皇甫銀既然加盟,那便是自己人。

皇甫銀說她的名字也好聽,和韓國一位帥哥很像。李滈灃笑道:“李敏鎬嘛。上初中就被星探看中,19歲出道。我中學時的偶像!小姐也敬佩韓國人,做什么都心無旁騖。”

皇甫銀心頭掠過一絲暗影,他就像被星探挖出來的,帶到完全陌生的行當,可惜形象欠佳,毫無才藝,不能表演,只能為人作嫁,在外圍打打雜——做做俗人就好,不想成大事,也無那個抱負、理想。他想開了。說自己看好小姐的形象,細節上有待打磨。不同時期,不同時刻,藝人的形象要跟蹤設計。什么場合說什么話,唱什么歌,演什么表情動作,講什么故事,都要提前設計。比方早上的歌,前后拉開的時間太長,觀眾都等得不耐煩了,中間有一首就好了。而且突出泰伯的話,黃帝就不唱,兩首歌味道類同,還不如唱別的。

李滈灃說意見很寶貴,她轉告小姐。演員都有化妝師,依照劇情,搭配顏色。自家打扮,則是美給自己的心情。心情好,一切皆好。但人世間的好,往往帶著蒙蔽性。細節決定成敗,請趕緊拿方案。今天聊得開心。

皇甫銀點頭,和她起了身,掃一眼臺子、架子上的一應饌饈,十分誘人,卻吃不動了,便帶著深深的眷戀離去。

他沒有記起吳滴,也未想到曼藝。大媽將搬走。曼藝那邊的拍攝,她自行去做。吳滴和他瓜葛較少。他又回到年初時的狀態,只是轉機在即。吳璇力托,送給他抓手,名義上他能夠迅速打通關節,但他不識幾個人,知道自己的能耐。只好盡力而為。幾位外地女士,不約而同過來創業,基礎、條件天差地別。

梅竹最遠,家里多金,聲名遠揚,承接過往,并有所拓展,不能敗,也不會敗,成功大小卻有博弈空間。新梅阿姨,事業有成,回老家做實業,有現成套路,風險不足為患。曼藝是新手,基礎不錯,形象太差,能不能成功難說。大概率不成。有才又努力的多了,九成九倒在半途。但梅竹帶來變數,他是曼藝去往梅竹身邊的直通車,梅竹要在這邊立腳,更可把曼藝送到一輩子都達不到的高度。

紅運開掛,誰都攔不住。這就是大機遇、大氣運吧?哪怕是曲里拐彎。

他呢?單獨創業的話,沒有人脈、條件,何年何月站得住,不能想。

他不像曼藝,依托梅竹不可能,曼藝和梅竹所做的,和他不在一條道上。然而他不能言敗,也不敢敗。他抱著信念在堅持。

既然一個人走不到終點,那就出來吧,站站隊,積累積累,反倒是條活路。外人靠不住,終了靠自己。但在微小時,必要低下身段。

吳滴的書稿快遞到了,他得閑就翻翻。忙著收集、整理梅竹的資料,文字、圖片、視頻、音頻,分類歸放。有基本情況介紹,有參與的重大活動,還有演出、廣告、走秀、宣傳、行家同行的評價等。打印成冊。走訪各景點、廣場、商廈、大學,推銷梅竹這個品牌,接洽演出事宜。思路慢慢清晰。他通知了李滈灃。

李滈灃又隔了幾天才找他,讓他明天上午來寶能城,小姐也在,有半天時間,一起商議,定下來。后天正式上班。皇甫銀翻出合同,掐指算了算日子。

次日,趕早到了,擰開桌上的一瓶礦泉水,喝了幾口,看微信里的新聞。聽到腳步聲,忙收起手機,站起來。

梅竹現身,后面跟著個中年男子。國字臉,微胖,戴一副眼鏡。酒紅色商務夾克衫,紐扣敞開,小肚子突出。內穿白色繡花翻領T恤衫。

梅竹問候一聲,對皇甫銀介紹道:“我二哥。”皇甫銀欠身道好,二哥雙手插在褲兜里,瞟了他一眼,嗯一聲,就走過去了。再后是一男一女,陌生,拎著包。彼此點點頭,沒說話。李滈灃最后進來,關上門。

梅竹先開口,說這是第一次正式的例會,往后的內部會,就在這里了。二哥純粹不放心,幫她來把關的。剛剛討論了定位、細節,決定培訓、學校暫緩。先把巡演和人氣做起來。無錫、蘇州、南京、上海、杭州、揚州、紹興,這些重要城市做一圈,差不多就一兩年了。前幾個城市,盡力做到各個景區、劇院、商廈、大學。滈灃姐擔任總經理,皇甫先生為總經理助理。營銷、商談由李滈灃、皇甫銀和法務敦促落定。需要人手的,報上來,綜合配置。物色當地人,皇甫先生請多出力吧,走公開招聘流程。司機讓酒店安排,不專配,談一個價,盡量固定一個人、一臺車。當地的宣傳,也悉數交給皇甫銀,上次的大典,宣傳出色,超過預期。演出次數,每個月一到三次。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西安大唐不夜城還有演出。需要半年左右的過渡期。

西安那邊,只是爺爺、父親那代人有感情,到了梅竹和二哥這輩,五湖四海,哪里合適哪里待。大哥常年居香港,二哥移民在紐約,梅竹越來越不適應西部的環境,父親百年后怎么辦?爭執不下。別人家子女為財產交惡,打得頭破血流,兩位哥哥卻躲了出去,和小娘處著硌硬。

小娘原是父親的秘書,和父親暗通,不計名分。父親覺得虧欠她了,便抓大放小,提她為總裁助理,把所有權、經營權分開,讓她實際行使常務副總的權力,處理常規業務。這女的野心勃勃,聯絡一幫元老,逼走梅竹媽媽,自己扶正。梅竹的大哥、二哥只參加董事會,對小娘不爽,防備著她。

大哥繼承爺爺留在香港的那攤,父親曾叫他變賣,回西安,主持整個家族的大業,大哥不樂意。眼看半百之齡,一心培育一兒一女,私生子據說也有兩個。想著幾個孩子都能受到完整的港式教育,包裹在小家的溫暖里,回西安的話,孩子們就顧不上了。梅竹和大哥,感情淡漠,因為他出外早,他們沒怎么在一起生活,一年到頭難得見面。

二哥兄妹情,手足情,看著她長大,難割難分。出國后,在哈佛念的MBA,沒拿文憑輟學,開了連鎖藥店,中藥、西藥、器械,一應俱全。他牽掛最多的是妹妹,即便同父不同母。計劃去香港,說服大哥回西安。他倆總得有一個在老父身邊。不能學泰伯讓賢。讓給誰?小娘嗎?靠不住,還得是親兄弟。

妹妹呢?不適當,撐不住。心思也不在生意上。

梅竹本要提名皇甫銀做副總經理,二哥給否了,說太年輕,沒有從商經驗,穩不住,先做助理吧,過兩年再說。

梅竹原要買個臨水的別墅,征詢了人,對方告以利弊,不若買品牌酒店,不全買,只買幾層,改裝一下。梅竹等人一盤算,還真不錯,買兩層和買一幢別墅的錢差不多。搞定了安身之處。之后就得借著大典的人氣,盡快蹚出一條道。

皇甫銀說他優先考慮的是效果。梅竹小姐的獨唱會,尤為關鍵,他認為放在唐城最合宜,他給李總做過匯報。打標語,“西安大唐不夜城公主梅竹小姐,獻藝唐城”,兩處都帶“唐城”。加上四個分場,用大屏幕在線直播。一個梅園,一個宜興竹海,一個泰伯景區,一個三國城。分別含著“梅”“竹”二字。再有吳姓鼻祖,吳文化廣場,三國城的吳王宮、吳營水寨,都含一個“吳”字。總的宣傳語,“梅園·竹海·吳王宮·吳文化廣場聯袂歡迎著名歌唱家梅竹·吳小姐回家”。大體就這些,細節可斟酌。

二哥神情大振,說皇甫兄弟用心了,不錯的設想。補充一點,找記者獨家專訪,演出前在當地晚報、日報和公號、論壇上發表、轉載,或者來個有獎競猜,炒成話題。李滈灃贊同,說小姐唱什么歌,也費思量。這邊的情況和西安不一樣,我們是吼起來,拔高再拔高,堂皇正大,唱的是一股氣。這邊的唱,則動聽、悅耳、怡情,像水浪,纏綿不絕。

梅竹說,闔閭城唱的有幾首接了地氣。目前采納皇甫師弟的創意,都需練習。再和景區碰碰,他們也許知道游客愛聽什么。皇甫銀附和著點點頭,碰碰的事只有他去了。梅竹笑笑,說就“五一”假期吧。看看景區的意思……

二哥說,公關有難度的話,提出來,能從外面找人協調。不過,那是萬不得已,能自己做的,妹妹輕易不用家里的資源。她在大唐不夜城,瞞著親友,租了塊場地,本為自娛自樂,沒想紅成這樣。可見得成功不可預測。除了實力,一個人的成就,離不開時運——恰好的時間、恰好的地點,需要有一個人冒尖,拉動、匯聚人氣。時者,命也。運者,勢力順通、機緣交匯。好比長江,可數的支流七八百條,大點的四五十條,再大的有九條,其中漢江、雅礱江、岷江、嘉陵江最大,滔滔汩汩提供水源,長江順勢而下。有幾條十幾條淤積堵塞,都不是問題。本身走出來了,浩浩蕩蕩。妹妹就是長江,這里的每一位是支流,順應好,會有大收獲、大發展。

李滈灃清楚小姐的勢力,二少爺的話不無道理,隨手做了一些記錄。皇甫銀卻有點三心二意。他對梅竹的出道,缺乏具體的認知。

梅竹讓他們和演出單位接洽,時間、場地、曲目、音樂、舞蹈、安保、宣傳、賬單等,一攬子落實。商業演出,你情我愿,工作做在前面,表面上大眾需要、景區邀請,娛游一體,隆重出世。可以一天多場,也可每天一場。

不幾天,草案出來,皇甫銀又和李滈灃磋商計議,第三天去了唐城。

資料夾在一個大夾子中,乘公交去的,先找辦公室,受指引,敲開市場營銷部的門,是個清閑部門,對他的話題沒興趣。大唐不夜城有耳聞,但和唐城互異,那是模仿大唐盛世的仿古商街,類于現代大都市中心區的步行街,不要門票,廣場、商場、花車、歌舞、餐廳,靠聲光電,天上地上裝點得金碧輝煌,吃喝玩樂全齊。唐城重點是拍戲、演戲,不能坐下來吃飯、唱歌、跳舞。也有表演,找明星、演員帶帶人氣,每年都有計劃,只是接待能力有限,要找炒點、由頭。另外,需和運營科協商。讓他留下資料,看機會吧。

皇甫銀不遺余力推許,梅竹是無錫女兒,外祖父是教授之鄉、大學校長之鄉宜興走出去的院士、交大校長,榮歸故地,闔閭城一場演出,帶來巨大人氣。觀者留言數百萬,打聽她的下場演出。選唐城首演,講一個“緣”字。梅竹是在大唐不夜城崛起、發達的,唐城仿佛是前者的簡稱,或者說前者是從后者的成功上得到啟發,取的名字把后者包含。這樣的巧合傳出去,神奇又傳奇。說句笑話,唐城都可以考慮和大唐不夜城打官司,告它侵權、盜名。輸贏無所謂,要的是炒作。理由成立吧?

一個玩笑,逗笑了諸位,說他們來爭取,給幾天時間。復印了資料。

皇甫銀松了口氣,暗自得意自己的小算盤。不過談判折壽、心累,寸寸攻防,反復拉鋸。記得吳滴書稿開篇里提到的若干數字,是有關謀略家和開國帝君的,其壽限之短,讓人駭異。心機最深的諸葛亮,年僅53歲;和他齊名的劉伯溫,則是64歲。一統江山的秦始皇49歲、劉邦49歲、趙匡胤49歲、李世民50歲、皇太極51歲……歷史上的皇帝,總共五百來位,均壽五十來歲。史書上確切記載了生卒年的帝王,人均則是三十幾歲。為打一個江山,只活到五十歲上下的秦始皇們,若以再活三十年換他的江山,有愿意的嗎?

人固有一死,或煊赫一時,威風凜凜、不可一世,或草芥芻狗、蚍蜉螻蟻,這里的氣數,那里漏失,落到每個人身上都是命。

皇甫銀如今也在謀算、策動的窠臼中,為糊口、活命和養家,打出一塊“江山”,和諸葛亮之流的謀命殺人,雖不在同一層面,性質則近似。

一點自喜感全消,背后濕了一層。他匆匆而去。

第三日上午,皇甫銀又打電話,唐城那邊聽著有戲,忙知會李滈灃,李滈灃問他對方是男是女、幾個人、多大。下午上班,她把他叫去,備了兩只精致的紙袋。從陽臺的小書桌上,拿了兩個信封,示意給他看,放進紙袋。

“這是兩瓶香水。信封里是旅游年卡。每人一份。一點謝意。他們如有時間,晚上吃頓飯吧。”“你也參加。”“這次我不去,談合同的時候再去。留一線。”

皇甫銀電話預約,那邊晚上有空,定在大劇院附近。心里感佩李滈灃的職業精神和操守,做人上值得學習。誠然,大氣是有條件的,但有條件的卻不都大氣。李滈灃說,跟著老爺和小姐做事,不會讓辦事的吃虧。他們幫了小姐,誠意送上,心誠則靈。小姐靠著它打的江山。任何人的成功,不會平白無故。她深受小姐影響,期望他也牢記。

皇甫銀想到了胡雪巖,感激她的提示。出去,走在馬路上,想自己一個名校畢業生,做這種雞零狗碎的事,大街上拎著小禮品,前路莫測,值不值。

他沒有適宜的平臺,更沒有小姐那樣的起點。小姐隨手能拿幾千萬,他累死累活,一輩子也賺不來一千萬,沒必要想不通。生存第一。連自己都不能養活,成了社會的負擔,遑論貢獻、理想!

名校真不是擺件,事業是人忙的。剛出道都要積累。家境不好,先就失去優勢。把一件件事做成、做好,如果仍看不到前景,沉沒成本有限,很好掉頭。

來到尚賢河濕地,景美如畫,他是畫中人,行在畫的世界。

小湖邊碧波蕩漾,水流潺潺。江南美景如畫,他發現除了遍地花草樹木外,還因為顏色的富麗。單一個綠色,藤有藤綠,樹有樹綠,苔有苔綠,草有草綠,花有花綠,萍有萍綠,細分為蔥綠、純綠、蘋果綠、森林綠、草地綠、水晶綠、孔雀綠、墨綠、碧綠、藍綠、黃綠、灰綠、褐綠、嫩綠、熒光綠、薄荷綠等。紅則有玫瑰紅、粉紅、桃紅、橘紅、杏紅、朱紅、嫣紅、水紅、杜鵑紅、緋紅、紫紅等。連樹葉都是綠藍青黃紅白橙紫,無一遺漏,更不要說眾多的花了。北方水少,缺得太多。

他停在湖邊,近岸是水生植物,有鼓鼓的水葫蘆,肉肉的滿江紅,貼水的圓心萍,橢圓的水蓮,無根的微萍,滿天星似的紫萍,米粒般的青萍,帶著刺毛的槐葉萍……水美地肥。他識得這些并不為怪,搞設計的,就要比常人多多識物。

難得的放松時刻。在棧道上蹦跶,腳底下木板吱吱呀呀響,像打哈哈,感染到他的情緒。想著將來有個女友陪伴,一定開心。

定了型的,卻是吳滴。耐看的姑娘,總叫人放不下,無視她有了對象這點。

飲食男女,總渴望愛和被愛!

緣何會是吳滴?難道是因她趴過他的背,被他抱過?

很少想曼藝,是因為胖嗎?

快五點,太陽被云擋住。他的心收緊,待會兒是重要時刻,關系處理好,第一單生意落地,往后將是累累碩果。要是出偏差,工夫就白做了。

居然是為這個失態、顧慮!

啊,銀杏樹!有幾十棵。每棵都有十幾米高,傘形的葉片,片片嫩綠,帶一根長柄,很像是太上老君和羅剎女手上的陰陽芭蕉扇,碧玉造,扇的不是風,是綠意。這樣的樹,純為觀賞,難得結果。結果要授粉。授粉時機苛刻,對人來說,是個累活兒,要在谷雨前后兩三天內完成。他家老屋前后,有八九棵。老人常夸,那是搖錢樹,能世世代代傳下去的“鐵桿莊稼”。他提早得利,一直念到高中都沒怎么缺錢,樹幫了大忙。它是他的福運樹。

再見銀杏,他頓覺自己會像高考前那樣順起來,他的機遇到了。

拎上禮品,坐車去萬象城。來的有三位,兩女一男,男的是那位年齡大點的、三十多歲女人的丈夫。他每天下班都要拐到老婆的單位,接她一道回家。今天老婆有約,他自然跟過來。正反是請客,添雙筷子的事。

皇甫銀送上禮物。女人們大是受用。香水可不是便宜貨。難得是心意。

又加了兩道菜,要了兩瓶青啤,男的喝酒,女的喝橙汁。女人主動說要做就往大了做。唐城火過一段,那時的人氣不低于大唐不夜城,眼前不那么景氣,主要心思不在游覽上,地鐵營建,再偏的處所都可迅速抵達,他們在提高開放性,機制上更靈活了。想聯合三國城一道做。分上下午。

年輕的姑娘也支了著兒,說大唐不夜城和唐城結盟吧,請梅竹小姐做形象大使,她是咱無錫姑娘,能演能唱,演唱會穿插結盟儀式,又好看又活潑!

思路要碰,離不開酒席,饌饈當前,靈思翩翩。

這些已超出皇甫銀的策劃,不由動心,想更進一步,聯合幾大景區一起做公司、辦學校,將來上市也好,融資也罷,就方便多了。梅竹一個人做,他心里打鼓。來幾個巨無霸托底,就能一直做下去。上市的話,分到幾百萬原始股,是實現財務自由的捷徑。騰訊、新浪、阿里、東財、字節、藥明,都是浪潮上的尖子生,讓多少普普通通的打工人成了億萬富豪。

憑著皇甫銀自己,想都不敢想,但他跟對一個頂尖人物,說不定就能。

這一刻,他打定主意,要全力輔佐梅竹,同那些為君王打天下的將軍一樣,打下來,怎會少紅股?吃個五六代,不在話下。

景區看好的日子,本是5月2日、6日,因要和三國城商議,就待定了。

放心,三國城和唐城,本為一家,財大氣粗,比唐城景氣,大節日不愁客源,一旦插進去,對梅竹小姐好處顯然。他們能說上話,說不上也就不提了。

皇甫銀連聲道謝,這種大忙,我們小姐不會忘,是你們幫著聯系的三國城。

女人們眉開眼笑,男的興致也不錯,喝了一瓶,又要了一瓶。酒足飯飽,盡歡而散。

次日,確定5月2日。中間有儀式。一是大唐不夜城和唐城結為聯盟,二是唐城聘請梅竹擔任簽約演員、藝術顧問,不定期演出。如果有雨,放到演播廳,沒有雨則在廣場上。下午去三國城。節目大體議了議,上午多來點流行歌、陜北民歌,甚至安排一段秦腔,下午則以江南小調、江蘇民歌主打。不重復。

皇甫銀轉告李滈灃,很快,他拿出報告,讓李滈灃驚喜連連,沒想會有這等收獲,往后再做梅園、竹海,問題就不大了。連續拿下四五個,熱度高續,不愁不火。無錫穩,則華東穩。

她說來做做小姐的工作。對皇甫銀的表現,自然打了滿分,她甚至都有點依賴他了。用對一個人,開啟了大陣勢。

一個人晦氣、霉氣上身,走倒運,就像是瘟疫,會傳染一批。行紅運時,也能帶起一批。小姐真是大福星,走到哪兒,都自帶風光和氣運。

她相信皇甫銀是小姐帶起來的。祝愿身邊人都快快好起來,一直好下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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