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竅珠·書童替死

“有人嘛？你們來個人開下子門啊。我們東西忘記在客棧了，我們要回去拿，你們來個人，開下子門，開門啊！”

書童四喜急死了。他跟隨公子祝賢進京趕考，哪曉得貢院之中得罪了主考官奸相梁彥山。今天主仆二人被梁彥山賺進了相府內書房，準備開刀問斬。

這一刻，他們也曉得不對了，想跑了。來到天井隔扇門，小孩子高一聲低一聲地喊，指望能叫來個把不明真相的家丁……

可有人來？有，突然，“嗒、嗒、嗒……”有腳步聲。

“公子，有人！”

主仆二人再彎腰透過門縫就朝外面一看，“哎呀，怕是來者不善！”

來的這個角兒長得又丑又惡：身高九尺開外，扎肩闊背、面如黑炭、朱砂眉毛、三角怪眼、獅鼻闊口，鮮紅的嘴唇翻在外面，兜腮胡須，大大兩耳，雄壯非常。手上一口雪亮的鋼刀，一庹之長，四攘之寬，一指厚的刀背子，冷氣森森，寒光閃閃。說他：

凜凜彪軀長九尺，相貌兇惡異常。行如猛虎下山崗，仿佛殺神到場。性如烈火烹油，聲震叱咤洪亮。提刀飛奔賽閻王，教習蘇鳳模樣。

他就是殺人教習蘇鳳。

蘇鳳蹦縱穿跳，到書房格柵門前，連用鑰匙開都等不及了，刀起鎖落，“嗆啷！”腳這一抬，“嘎！”兩扇閣門整個轟開，朝里一望。“呵呵”一聲冷笑。

公子和小孩子一望，曉得不對，身子朝后退，門朝下這一轟，四喜趕快擋在公子前面，祝賢一看來人這種殺相，“嘿呀，完了！”公子腿一軟，人已朝下癱了。

小孩子曉得不好，反轉身來，準備拽公子。“公子。”一把沒抓得住，兩人跌了摞在一起，祝賢仰面朝天，書童四喜這刻趴在主人身上，臉對臉。

蘇鳳一聲喊：“小孩子，讓開！”說話間刀就到了。這么快？當然，這叫口到人到、人到刀就到，小孩子你讓掉，公子我就辦掉。

蘇鳳認為，小孩子非讓不可。田雞要命蛇要飽，一碼歸一碼。哪曉得，這口刀離書童的后頸項也不過二寸都不足，上尺量，總在一寸六分半的光景。“啊喲”“啪！”鋼刀突然停下，紋絲不動。

怎么回事？

小孩子沒有讓，用自己的身體就擋著主人的面龐，預備代主人受這一刀。

“啊？”蘇鳳一驚，“世界上，栽贓的、冤盜的、謀財的、害命的，我見過多多矣。但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居然能護主人護到這種樣子，寧死不讓，這倒是頭一次望到。這是一個義仆，恩主才出義仆。我倒要望看，底下躺著的這位公子是個什么角兒？”

所以他把鋼刀停下，“孩子，讓到旁邊。”

四喜這刻也意外：“這位狠人，刀怎么下了一半不下了？哦，他叫我讓是假的，要殺公子是真的。我無論如何不能讓。”

“不讓。”

殺人教習一看脾氣上來了：“宰相有命在身，我非殺不可。”他足一起把四喜朝旁邊一挑，“讓開！”小孩子被他挑到旁邊。

蘇鳳就低頭來看這位公子：“啊喲，這不是杭州祝賢，祝恩公！”

祝賢一愣。小孩子也吃了一驚：“什么？認識我家公子，還口稱恩公！”小孩子多聰明啊：“英、英、英、英雄！這正是我家少爺祝賢呀！”

“當啷”“呼”“呼隆通”“唦—嗒”“呼”“撲通”“咚—咚—咚”。怎么這么多聲音？“當啷”，刀撂了；“呼”，飛身到格柵門口；“呼隆通”，門一關；“唦—嗒”，門閂一閂；“呼”，飛身回來；“撲通”，朝下一跪；“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恩公在上，受咱一拜。”

“啊？”

“祝恩公！你還認識俺吧。”

“我不……”

“認識認識！”四喜手一抬趕快捂著主人的嘴。小孩子急死了：“我的主人啊，你回人家什么？我不……不什么？不認識！命就要不得！”所以小孩子代回了一句“認識。”“那咱是誰？”“這個、那個……”

“公子容稟：

去年弟兄上杭城，客棧就在武林門。

欲去魏王府棲身，得知魏川是惡人。

豈能作惡昧良心？盤玩兩日回家門。

哥哥染病上了身，服湯藥花光盤纏。

賣鋼刀不能夠本，打賣拳無人幫襯。

客棧借銀五十兩，幫咱弟兄來解困。

欠銀兩不能回鄉，沒章程心急如焚。

交好運巧遇恩公，祝公子情真義深。

相贈二百五十銀，還了債還余盤纏。

公子恩咱銘記心，不成想這般相認。

俺哥哥叫蘇龍，外號稱‘怪哪吒’；俺叫蘇鳳，外號叫‘丑二郎’。后來俺們弟兄就到了梁彥山相府做了教習。”

“啊呀呀，原來是你們弟兄，早知今日，這二百五十兩也嫌少了。”

“不，雪中送炭真君子，錦上添花是小人。雖說當時半封銀，要抵現在十萬金。”

“難為你們兄弟還記得這件小事。”

“少爺，你別跟他客氣啊！二師爺，我家公子救過你們的命，你也要救我們公子性命！”

“救，俺當然要救。不過，祝恩公，實不相瞞，今天俺是受梁彥山指派來取您的首級，俺家哥哥蘇龍還在梁彥山手中，今天俺如果放了你，俺哥哥也就沒命啦！”

“哎呀！”祝賢心里恨，

“進京趕考欲奪魁，貢院主考偏作對。

為圖泄憤遭算計，身陷虎穴（我）魂魄飛。

菩薩保佑遇故知，英雄救我反受累。

豈可貪生害旁人？圣賢教誨不可廢！

罷罷罷，二師爺！這是我祝賢命該逢絕，你、你開刀吧！”

蘇鳳也急死了：“世界上哪有提刀殺害恩主的道理啊？”

“對，不能殺！你還差我家主人二百五十兩呢！”小孩子也急死了。

“可我不殺你家公子，梁彥山要殺俺哥。”

“二師爺，你還是開刀吧！”

“俺要殺你，就是恩將仇報！”

殺也不好，不殺也不了。蘇鳳急得抓耳撓腮，心急如焚。

跪在旁邊十五歲的書童四喜聽聽，心想：“哎呀，人家蘇鳳想幫忙、肯幫忙呢，但是幫不了忙啊！人家哥哥夾在里頭呢！人家哥哥跟我家公子，只能救一個。蘇鳳會救哪一個？肯定是他家哥哥啊，哥哥到底是家里人啊。如果蘇鳳下了決定，公子的命就險了，怎么辦？唉，為今之計，這有如此了。”

“二師爺！我跟你做筆買賣可行？”

“嗨，什么時候了，還鬧著玩？”

“我沒鬧，我曉得，你今天是奉命要殺我家主人，但是我家主人對你們弟兄有救命之恩，所以你就不能殺我家主人。你不殺我家主人，你的哥哥又在梁彥山的手中，要被梁彥山所殺，你肯定要保你家哥哥。你要保你家哥哥，你就非要殺我家主人。但你還是不能殺我家主人，你還差他二百五十兩的救命錢，你何能恩將仇報？所以你左右為難。你難就難在，你要救我家主人，你就保不了你家哥哥，要保你家哥哥，就救不了我家主人。二師爺，我有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嗯？”

“那就是只要找個人來替我家主人去死！你拿這個尸體去交差，不就行了？你看這筆生意能玩不能玩？”

“說笑了，到哪里去找這替死之人？”

“遠在天邊，近在目前。”

“誰？”

“我啊，二師爺，我小孩子啊！我跟我家主人把衣服換一下，你把我殺的了，冒充我家主人，見梁彥山復命交差，顧全你們弟兄手足之情。然后把我家公子救出梁相府，送回杭州，你又報了公子的救命之恩。豈不是兩全其美嗎？”

好孩子！

祝賢一聽：“萬萬不能！孩子，這世間哪有叫人替死的道理？”

“少爺啊，你聽我說：

昔日丑父替齊君，滎陽退楚有紀信。

書童不敢將古比，義仆班中效莫成①。

少爺，您常對我講，人生在世，不過忠、孝、節、義四個字。你今天就成全我一個義字吧。”

“不行，孩子！你我主仆，要生，我們生在一起；要死，死在一堆。”

“少爺啊，事到如今，與其死兩個，不如死一個。我留下來不得用啊！少爺你留下來！你留下來，將來必有出頭之日，必能報今日之仇，必能為國鋤奸！少爺，你就聽四喜這一次吧。”

“這，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少爺，人長百歲也是死，樹長萬丈劈柴燒。人總要有這一遭的。你再這樣子，就叫人家二師爺難辦了。二師爺！我家主人他迂呢，你幫他把他衣服脫下來吧。”

“嗨！”蘇鳳也急得沒辦法，跺了一腳，趕快過來幫祝賢換衣裳。小孩子也把公子的衣服，由頭至腳周身更換，小孩子把衣服換好了之后，再把頭上戴的天藍片玉巾，系系緊。“哼！”一聲苦笑，“四喜啊！今天雖然一死，對得起自己了，舉人大老爺的功名上了身了。”

“少爺！”

“孩子！”

“少爺啊！我小孩子今日一死，不能再到杭州見太夫人、少奶奶當面請安，只有南柯之中托夢了。不過我有幾句話，少爺千萬不要忘記。”

“孩子，講了。”

“少爺啊！我小孩子記得清楚啊，我是七歲的時候賣身到公子家中的，因為父親死了，沒有錢殯葬。賣身錢殯葬了我的父親，太夫人待我天高地厚之恩，賣身錢不算，每年賞二百兩紋銀給我寡母孤弟度日。我小孩子時刻記在心上，今生不能圖報，來世犬馬難還。今日一死，我也報了恩了。不過少爺回到杭州，代我哀求太夫人，我的寡母孤弟還需照應，那一年二百兩的養生金千萬不能少。我小孩子雖死九泉，感激少爺了。”

“孩子！你、你、你盡管放心，你的母親就是我的親娘，你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孩子……”

祝公子一抱、一哭、眼睛這一錯（ca），嘴這一歪，昏暈過去。

小孩子趕忙手這一抬，把公子托住了，輕輕地放在天井。

“二師爺，你先把公子藏好，再來送我上路吧！”

蘇鳳不得辦法，把公子抱到后花園文竹窠藏好了。回頭的路上，蘇鳳一想：

“我們弟兄本是英雄豪杰，卻誤投奸相府，何能一錯再錯，殺害如此深明大義書童！人生自古誰無死，為英雄者，當舍生取義！對了，今天拼掉了我們弟兄兩條性命不要，也要換小孩子一命！”

哪曉得，等他回到書房天井一望，“哎呀，天殺的，做不了英雄了！”怎么回事？原來書童已經自刎而亡。

未冠之童一命亡，青春尚能付綱常，

雖然今日遭慘死，義仆之名世無雙。

注釋：

① “丑父替齊君”典出《左傳》，春秋時期，晉國與齊國發生鞍之戰，齊國戰事不利，危機之間，齊國大夫逄丑父與齊頃公交換衣物，使得后者逃出生天。相關故事在《東周列國志》中也有體現。“退楚有紀信”則是講楚漢相爭時，劉邦在滎陽之戰中陷危，將軍紀信偽裝成他的模樣并乘坐他的車輛，誤導楚軍，掩護劉邦。“莫成”則是昆曲《一捧雪》中的人物，是玉杯“一捧雪”主人莫懷古的仆人。莫懷古被嚴嵩之子嚴世蕃陷害，莫成甘愿替死，而后續故事在京劇《雪杯圓》中也有體現。

—編者注

賞析：

《八竅珠》是揚州評話優秀長篇傳統書目之一，在書壇上一度與《三國》《水滸》齊名，民間有“金《三國》、銀《水滸》，有錢難買《八竅珠》”之說。故事以明代天啟年間的傳世珍寶“八竅珠”失而復得為線索，講述了忠良之后與奸臣亂黨之間斗智斗勇的故事，上百個人物遍布官場民間，身份、地位、言行、舉止各不相同，但都惟妙惟肖。書中殺貪官、除惡霸、鏟叛賊、輔忠良等情節，妙趣橫生，引人入勝。全書大致分“杭州魏祝爭親”“聊城除暴安良”“北京扳倒奸相”“冀州英雄打擂”四個大的組成部分，稱為“四盆景”。

《書童替死》是第三大部分“北京扳倒奸相”中的一個故事，講述杭州公子祝賢進京趕考，主考官奸相梁彥山因與祝賢父親為敵，嫉妒英才，取消了祝公子的考籍。祝賢言語頂撞，梁彥山一不做二不休，設計將祝賢及其書童賺進相府后院，欲殺人滅口。孰料殺手竟是祝賢熟人。原來祝公子樂善好施，曾有恩于殺手兄弟二人。殺手欲救下公子報恩又恐累及哥哥，猶豫不決之時，祝賢的書童四喜挺身而出替主一死，犧牲了自己保全了公子。

后來在眾英雄的幫助下，祝賢逃出生天，為替書童報仇告御狀。在信王朱由檢的關心下，天啟皇帝著都察院孟忠弼主審此案。最后歷經千難萬險，三堂會審扳倒了奸相梁彥山。

好的曲藝作品，其中的小人物必然是非常出色的。在《書童替死》中，小書童四喜的表現可為這一認知的有力佐證，特別是一個小細節所產生的作用，更令人拍案。

當殺人教習蘇鳳破門而入，欲殺主仆二人之時，四喜先是要拉拽祝公子退后，而在沒成功“兩人跌了摞在一起”時，又奮不顧身“用自己的身體就擋著主人的面龐，預備代主人受這一刀”。這讓蘇鳳大為驚訝，有了“這是一個義仆，恩主才出義仆。我倒要望看，底下躺著的這位公子是個什么角兒”的想法。小四喜這一舉動不但為本片段后續的發展奠定了基礎，更保全了全書的主角。試想如果沒有小四喜這一遮擋，那依著蘇鳳“行如猛虎下山崗”“性如烈火烹油”的性子，彼時彼刻祝賢早已經人頭落地。

而小四喜這一舉動產生的影響還不止于此，蘇鳳產生了遲疑，看清了祝賢，認出了恩人，更對奸相梁彥山的命令產生了遲疑——祝賢是他兄弟兩人的恩人，殺恩人是為忘恩負義，不按命令行事則會耽誤了哥哥的性命。小四喜一個舍身代死的舉動，引得蘇鳳兩頭為難，也從一個側面豐滿了后者的形象，雖然莽撞卻并不顢頇，也是個愛護家人亦不忘恩的漢子。

個人認為，就是小四喜這一個舍身代死的舉動，不僅奠定了整個片段的基調，也為后續故事的發展作了鋪墊，更豐滿了蘇鳳的形象。好的作品，細節并非閑筆，而是不著痕跡，布下草蛇灰線，反復品味，實在令人拍案。

（賞析：本刊編輯部）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