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中篇彈詞《雷雨》對繁漪形象的重塑

中篇彈詞《雷雨》作為評彈創(chuàng)作史上一個成功的范例，其成功不僅在于舞臺藝術和演出效果的輝煌，同時也在于它在曹禺先生原作基礎上進行的一系列再創(chuàng)作：將話劇版中的人物形象加以改編重塑，并使之與評彈這門曲藝藝術高度契合。作為彈詞《雷雨》的核心人物，繁漪形象的重塑無疑是重中之重。本文擬就江南特色、回歸古典和現(xiàn)代思維等幾方面對評彈版繁漪形象進行探討，以窺其一斑。

繁漪是曹禺先生代表作《雷雨》中的重要人物之一，以鮮明的個性和敢愛敢恨的性格為人所知。近年來，經(jīng)過吳新伯、胡磊蕾、徐惠新、徐檬丹、朱棟霖、方同德等評彈藝術家和學者的努力和再創(chuàng)造，經(jīng)典話劇搬上了評彈舞臺，并取得了優(yōu)異的成績。由于評彈本身的特殊表演形式，在改編過程中進行了藝術加工，將評彈和話劇進行了巧妙融合。其中，對繁漪人物形象的重塑既反映了兩種藝術形式的共通，又反映了其中的差異。

一、彈詞《雷雨》對繁漪形象重塑舉隅

將文學作品改編為曲藝形式，是中國文化發(fā)展史上一種常見的現(xiàn)象。由于分屬不同的藝術門類，對原作品中的故事情節(jié)及人物形象都會進行必要的再創(chuàng)造，以適應曲藝本身的特點。在對繁漪這一形象的表現(xiàn)中，彈詞《雷雨》不是簡單地照搬套用，而是加入了符合其表現(xiàn)形式的獨特內(nèi)容。一方面，評彈版《雷雨》繼承了話劇版繁漪敢愛敢恨的性格和畸形病態(tài)的反抗方式；另一方面，作品增加了其委曲細膩的感情流露，使其形象展示出與話劇版同中有異的別樣魅力。

首先，通過情節(jié)方面的改編和刪減，強化了繁漪的性格表現(xiàn)。限制于中篇評彈的篇幅要求（一般要在2個小時之內(nèi)完成整場演出），故而酌情刪減了周樸園、魯侍萍、周沖、四鳳等人的一些情節(jié)，整場演出幾乎完全圍繞繁漪和周萍之間的感情沖突展開。在曹禺原作中，繁漪的性格還有另外一面，一方面她追求自由的愛情，另一方面她又不可避免地帶有舊式家族的偏見，比如，周沖在表達了對四鳳的愛意后，繁漪就因四鳳的身份比較低賤，沒有受過教育表示出明顯的反感。除此之外，評彈版《雷雨》的背景要單純得多，只限于這個“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而原作則相對宏大得多，繁漪之所以不滿于周家，不滿于周樸園，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冷酷的家長式作風，還有一些對其所作所為的厭惡。話劇第二幕中繁漪對周萍說：“周家家庭所出的罪惡，我聽過，我見過，我做過。我始終不是你們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負責任。不像你們的祖父、叔祖，同你們的好父親，偷偷做出許多可怕的事情，禍移在人身上，外面還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會上的好人物。”①魯大海鬧罷工的背景就是周樸園“叫警察殺了許多礦上工人”，而且還曾經(jīng)“故意叫江堤出險，淹死了2200個小工，每一個小工的性命扣300塊錢”，可謂是血淋淋的現(xiàn)實。而評彈版將這些精簡掉，將愛恨沖突放在一個相對狹小明凈的空間，使繁漪形象顯得更單純，情感表達也更細膩。

其次，在人物性格的處理上，評彈版繁漪在原作暴風疾雨的個性上，又增加了一些細膩綿麗的色調(diào)。如果說情節(jié)方面的改動是外延的話，那么個性的升華則是人物形象重塑的核心。兩個版本的繁漪在個性塑造上是一脈相承的，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差異，然而細細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微妙的差異。曹禺先生本人出生于天津，后就讀于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在寫作《雷雨》之前幾乎都是在京津兩地度過的，早年主要接觸北方劇種，后在清華大學研習的則是西方劇作，可以說他筆下的繁漪天然地帶有典型的北方女子的性格——直率、爽利、潑辣。相較原作，由于江南文化色彩的加入，評彈版的繁漪不再是話劇版的簡單復制，從唱詞、對白到扮相都帶有典型的江南女子的婉麗柔媚。朱棟霖先生評價盛小云飾演的繁漪“優(yōu)雅而清傲、癡情而壓抑、艷麗而乖戾、叛逆而痛苦絕望”②。盛小云對繁漪人物的刻畫無疑是入木三分的，從外形上來說，一襲旗袍款款走來，古典端莊的形象即讓人眼前一亮。柔美的嗓音、堅實的唱腔功底，將百轉千回的唱腔情感處理得淋漓盡致，唱詞中有這么一句：“你關心我愛護我，明白我撫慰我，使我葉茂枝繁心復蘇。”盛小云的處理真可謂是“細語鶯聲”一般，滿是柔情。特別是“葉茂枝繁”中，在“茂”字唱腔設計上的倚音，唱來別有一種靈動、富有生機的美。在表演方面，對繁漪這個人物的表現(xiàn)，無論是身段、表演，甚至是一個小小的眼神，都展現(xiàn)得恰如其分。盛小云曾經(jīng)這樣說過：“一個好的演員，他的眼神里都是戲。”當繁漪知道周萍要去礦上時，她的驚訝和難以置信；當繁漪乞求周萍不要離開周家時，她的滿腹溫柔和低三下四的、低到塵埃里去的姿態(tài)；當繁漪指責周萍是個“虛情假意的膽小鬼”時，她對周萍的失望與憤怒，都不自覺地在盛小云的眼神中一一流露。帶給觀眾的感覺就是：那一刻她就是繁漪，不是盛小云。這才是一個真正優(yōu)秀演員的表演力以及感染力，讓人感覺毫不做作，倍感真實。通過盛小云多方面的精彩演繹，一個“江南繁漪”走到了我們面前。“清麗婉轉，深情繾綣”八字，作為評彈版繁漪的定評恰如其分，但放在曹著繁漪身上就明顯不合適了。

二、彈詞《雷雨》繁漪形象重塑之原因分析

任何藝術形式都有其內(nèi)在的風格，不同的藝術風格在塑造同一類型的人物方面也必然會有一些差異。“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那么在一千種藝術形式的觀照下，也會出現(xiàn)一千個繁漪。單就話劇和評彈來說，話劇產(chǎn)生于西洋，是典型的舶來品，具有直觀性和舞臺性，很少使用音樂、歌唱等；蘇州評彈則產(chǎn)生于中國本土，濫觴于古典曲藝，最大的特點是細膩抒情、俗中帶雅，將音樂和對白等融為一體。古典和江南可以說是構成蘇州評彈文化特質(zhì)的兩個基本元素，這必然會融入到評彈版的繁漪形象的重塑中。

首先，評彈版《雷雨》在重塑繁漪的過程中，加入了一些具有江南特色的世俗元素，這是由評彈藝術本身決定的。地方曲藝最大的特點就是地域性，蘇州評彈誕生于吳地，風行于江浙滬地帶，自然也帶有鮮明的吳地文化特征，雅致精巧，細膩多姿，無論是較早的《珍珠塔》《玉蜻蜓》，還是后來改編的中篇評彈《雷雨》都帶有這樣的特點。在評彈《雷雨》中第一回，盛小云著一身綠色旗袍，真正應了中篇中的那句話：“繁漪啊，真漂亮，特別是這一身湖綠色的旗袍穿到她的身上，格外顯得楚楚動人，正所謂走一步搖曳生風，活生生一支出水芙蓉。”江南女子擁有的美麗、溫婉，霎時附著在繁漪的身上。評彈比較經(jīng)典的表演形式是男女檔，男演員著一襲長衫，女演員則是一身旗袍，這個形式沿襲至今，穿長衫旗袍這樣的“民國式”服裝，使評彈頗具江南古典韻味。在唱詞方面，蘇州彈詞中的唱詞大多是七字句，亦可在七字句上添虛詞，這種形式倒與七字句古詩有些類似。如中篇《雷雨》第一回繁漪的唱詞中有這么幾句，“我是脫水荷花心已枯，你似陽光清泉來滋潤我”“一曲驚夢夢恍惚，聲聲慢詞中找回了我”，還有在第三回中，“多少年我日數(shù)飛鳥夜望月，多少年半床冷被我獨自眠”，用了較為“婉約派”的言辭和古典的形式來修飾唱詞。限制于曲藝受眾面的不同，雖然彈詞中的唱詞并非如昆曲那般雅致，但是彈詞唱詞這樣的雅俗結合，反倒使古典的成分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唱腔、唱詞的結合再融入江南的元素，使感情更加細膩。

其次，對繁漪性格的重塑體現(xiàn)了對古典的回歸。繁漪和周萍的相戀，給原作中帶有同病相憐的愛情加上了濃郁的才子佳人色彩，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贈扇”這一情節(jié)的加入，這是典型的“私相傳遞，私定終身”的才子佳人小說的套路。扇面上畫的是杜麗娘，題的是《聲聲慢》，其言外之意不難索解。比較巧合的是，《桃花扇》中侯、李也是以扇定情，彈詞《雷雨》沿用了這一情節(jié)，且兩劇最終均以悲劇收場，沒有落入大團圓的俗套。而繁漪和香君在性格上的相似之處，在于她們獨立的品格和對愛情的執(zhí)著，其命運上的相似之處，則在于她們希望破滅后的絕望。香君因國家的覆亡墮入空門，而繁漪因周萍的變心而癲狂，只不過《桃花扇》是典型的“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架構要宏大得多，而《雷雨》側重的是離合之悲，要細膩單純些。原作中周萍和繁漪的偶合，很難說有多少情愫在里面，至少在周萍那里更像“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那樣的同情，而未必是愛情，贈扇的加入，則完全是兩情相悅的愛戀，這與《西廂記》《牡丹亭》等古典名劇所表達的內(nèi)容和采用的手法并無二致。從這一點來看，評彈版的繁漪少了原作中的那種一廂情愿的、近乎瘋狂的偏執(zhí)與抗爭，而更像杜十娘那樣中道見棄的絕望與毀滅。評彈里的服飾和唱詞的古典之美，在融入江南元素后，讓人明顯感覺到她性格之外的古典韻致，很容易與話劇版區(qū)別開來。

再次，評彈版《雷雨》在改編過程中，也有意融入了現(xiàn)代意識，這也與其面對的受眾息息相關。曹禺的《雷雨》寫于1933年，屬于五四文學的范疇，在一定程度上繼承著五四時期“家庭革命”的主旨。繁漪身上那種渴求獨立的性格，多少帶有一些易卜生式的風格。《玩偶之家》中娜拉意識到自己在家庭中的玩偶地位，向自己的丈夫宣告：“首先我是一個人，跟你一樣的人，至少我要學做一個人。”繁漪當然沒有像娜拉那樣毅然決然地出走，而是體現(xiàn)出一種由舊式婦女向新女性轉變的朦朧意識，這是符合當時的社會背景和知識分子的理念的。評彈版在改編過程中很明顯將這一主題弱化了，雖然提及，但也只是一筆帶過，因為在刪減完大家族的罪惡之后，周樸園就不必是海爾茂式的偽君子，而繁漪自然也不必是娜拉式的新女性，而更像一個無助的現(xiàn)代女子。這樣的改編，無疑是成功了，現(xiàn)代的市民階層并沒有民初大家庭的那種真切體驗，把背景放在曹著那樣的場景下，不可避免地會給聽眾造成一種隔膜感和疏離感，而營造一個近似現(xiàn)代式的背景，無疑可以有效地拉近聽眾與舞臺的時空距離，達到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所說的“不隔”的境界，從而易于產(chǎn)生感情的共鳴。

總體而言，評彈版繁漪對話劇版既有繼承、又有發(fā)展，同中有異。這種改編是基于評彈藝術特點而進行的必要的重塑，而評彈《雷雨》自產(chǎn)生以來所獲得的聽眾的認可，也足證其改編的成功。評彈版《雷雨》很好地繼承了原著的悲劇特點，原作中這場悲劇是在巴赫的《大彌撒曲》中收尾的，帶有徹骨的悲哀，評彈版則在最后通過繁漪之口說出“你聽，喪鐘為我們敲響，是我們死了”，并在她癲狂的笑聲中結束，于悲哀中加入了刻骨銘心的絕望。這句話脫胎于英國詩人約翰·鄧恩那首著名的布道辭“喪鐘為誰而鳴”，海明威曾將其作為書名，我們?nèi)绻煜て湓牡脑挘荏w會到其中蘊含的巨大張力：

沒有人是自成一體、與世隔絕的孤島，每一個人都是廣袤大陸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沖掉了一塊巖石， 歐洲就減少。如同一個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領地失掉一塊。每個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傷， 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 所以，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就是為你而鳴！

因此我們也無須問喪鐘為誰而鳴，它不止為繁漪而鳴，它為整個人類而鳴，為整個人類對自由的追求和對愛情的執(zhí)著而鳴。

注釋：

①曹禺：《雷雨》，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4月，第一版，第55頁。

②朱棟霖：《清麗婉轉 深情繾綣——盛小云彈唱〈雷雨〉》，《繁榮》，2014年8月25日，第3版。

（作者：蘇州市評彈團演員）（責任編輯/邵玉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