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樹平,河北承德人,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獲法學博士學位。
我四舅李成今年八十八歲,他回臺灣后,我與他已一晃數年沒見,我不知道今生今世能否再跟他見上一面。他曾經說過他要落葉歸根,但他不想入祖墳,而是單獨挑選了一塊墓地,并指著墓地對我說,那里就是他的長眠之地。他還說,希望我百年之后與他為鄰做伴。
我年歲也大了,年歲大的人愛回憶。我去不了臺灣,坐在輪椅上,曬曬太陽,看看腳步匆匆的過往行人或者云聚云散,我時常不由自主地陷入對過去的回憶之中。人生就是倒計時,迫近終點,悲憫之情也就越容易油然而生。我有時甚至恐懼地想,莫非我們已經陰陽兩隔,四舅到了極樂世界?不能啊!他跟我的約定還未實現,咋能就此別去?我不敢多想,也不愿多想,而是時常憂慮掛念,回想往事想到他,睡夢中會夢到他。我總在千百遍地問,蒼天啊,請發發慈悲吧,請多給我們一些時日吧,我親愛的四舅啊,你在哪里?你快回來吧,我好想你啊!
李成并不是我的親舅,他是我姥姥的侄子,我姥姥是他的姨娘,所以他是我的遠房舅舅。但他是在我姥姥家長大的。按照當地風俗,我也管他叫四舅。在我們老家塞北那旮旯,男孩女孩是分開排行的,因為在李成之前我已經有三個親舅,所以他就成了我的四舅。四舅比我大五歲,自我記事起就知道他跟我的幾個親舅舅和姨媽都合不來,卻單單跟我要好。
我小的時候時常央求母親帶我去姥姥家,多半都是因為想見到四舅。姥姥家的那個小山村叫龍潭溝,村子雖小,卻也有龍則靈。傳說每年夏天酷暑之際,東海龍王會帶著王后和龍子龍孫來龍潭溝的龍潭泉里沐浴。云蒸霞蔚,霧靄升騰。沐浴結束時,天空就會出現一道彩虹,放出奇異絢麗的色彩。那時,村民們就知道龍王一家駕著祥云離去了。我家住在柳溪鎮,離姥姥家的龍潭溝只隔著一座山,八里路。每次到了姥姥家,四舅就會飛跑著來見我,大舅、二舅呵斥他,要他去干活,他也不理睬。他們拉扯他,他就拉著我飛快地跑去,帶著我漫山遍野地瘋玩,采摘好吃的野果給我。我們累了,出大汗了,就到龍潭泉里洗澡嬉戲。
有一次,四舅冒著生命危險,爬到姥姥家后山溝里的一棵大槐樹上,掏了許多鳥蛋烤了給我吃。
“你也吃吧。”我咂摸著香噴噴的小小的鳥蛋,又撿起一枚送到他嘴邊,真誠地對他說。“我不餓,你都吃了吧。”四舅咽了咽口水,推托著對我說。
我看到他在咽口水,他卻說幾個鳥蛋填不飽我的肚子。于是,他令我靜靜地坐等,便神秘地離去,不一會兒的工夫就用褂子兜來一堆地瓜。他顧不得滿身泥土,又在附近拾來一些干柴烤地瓜,很快地瓜就散發出濃郁而誘人的甜香。我倆相視一笑,高興地大快朵頤起來。看著我吃得那么香甜,他摸了摸我圓鼓鼓的小肚子,信誓旦旦地對我說,“等到了冬天,我一定會打幾只野兔給你烤著吃,叫你吃個夠。”
“為啥要等到冬天?”我迫不及待地問。“冬天下雪了,才知道哪里有兔子。”四舅說。“兔子不是滿山跑嗎?”我問。“它是滿山跑,但它也很狡猾,得首先找到兔子道。”四舅說。
四舅見我不明白啥是兔子道,又拉著我去看山上密如蜘蛛網、縱橫交錯的小道。到處都是兔子拉的圓而硬實的小糞球,他仔細拿起來觀察,放在鼻子下聞,仍難以確定野兔到底走了哪條道。
四舅告訴我,如果是在冬天的雪后,野兔出行的軌跡就比較容易看清楚了。我的腦海頓時浮現出一只野兔在雪地上奔跑,背后留下一道道清晰的兔爪印痕的影像。
“哦,是這樣。”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還有呀,就是只有到了冬天,兔子肉才好吃。”過了一會兒,四舅補充說。“是用槍打兔子嗎?”我又好奇起來。“不用槍打,用套子套。”四舅自信地說。“你能用套子套野兔?就是那種細細的繩子嗎?”我驚訝地問。“噓,小點聲。”四舅悄聲地說,“那當然,不過不是細細的繩子,而是細細的鐵絲。”四舅驕傲地說,看我羨慕的眼神,他又說,“除了套兔子,我還會捕鳥。捕住的鳥烤著吃,香噴噴的。”“你真了不起。”我對四舅刮目相看、頂禮膜拜。“這不算啥。”四舅說話時一臉自豪。“你為啥對我這么好?”我終于再也吃不下了,問四舅。“因為你對我好。”四舅說。“可是我連一顆糖都沒有給過你。”我慚愧地說。“你把我當人看。”四舅淡淡地說。“哦,這樣啊。”我嘴巴應承著,心中卻滋生一種異樣的感覺。“要是我能變成龍就好了,洗完澡,就飛到天上去,再也不用見到他們。”四舅眨巴著眼睛,心事重重地望著遠方說。
我知道誰是四舅所說的“他們”。于是我和四舅最大的期待就是變成龍,飛上云端,飛到天邊,自由自在地翱翔在浩渺的天空。
童年的友誼彌足珍貴。我從懵懂的時候起,就知道尊重人的重要性。這個概念是從四舅那里建立起來的,被尊重可能是一個人勝過物質的更高層次的精神需要。后來看書才知道,有個叫馬斯洛的心理學家,把人的需求劃分成多個層次,其中一層就是尊重的需要。
再說那天與四舅吃完地瓜,我心滿意足。抬頭望去,那時正是一個夏日的下午,烈日正在灼烤著大地,我于是又盼望著冬天的到來。
就在我和四舅聊著天、做著冬天夢的時候,晌午出工的大舅、二舅發現了后山溝里飄散開來的煙霧,喊叫四舅又無人應答,便氣沖沖地尋了過來,不由分說,將四舅打了一頓。
“又偷懶。看我不打死你。”大舅恨恨地說。“懶婆娘托生的狗東西,打死也不冤枉。”二舅也恨恨地說。
我苦苦哀求大舅、二舅,然而他們不理會。我擋在四舅的身上,也被拖開了。大舅一邊打一邊罵,他罵四舅奸懶饞滑,又說四舅是餓死鬼托生,罵他天生長了一副賊皮,還罵他游手好閑,是個下流坯子。見大舅打完,二舅竟還惡狠狠地踹了四舅一腳。三舅當時不在現場,否則,我想他也會對四舅踹上一腳。
我那時形成了一個樸素的新判斷,大舅、二舅,可能還有三舅,都是壞人。后來我想念四舅,每次去姥姥家,都會莫名地產生一種畏懼感。我畏懼大舅、二舅,害怕看到他們毆打責罵四舅的場景,而且痛恨他們的專橫殘暴,也時時想為四舅鳴不平。弱者被欺辱,我不能容忍。
四舅的境遇為啥如此?我不得其解,每次回到家,就不斷地追問母親四舅不得待見的緣由。后來母親終于告訴了我實情,我才知道四舅并非親舅。他出生沒幾個月,自己的親生爹媽先后死了。驚天噩耗接連發生,鄰居們便視四舅為不祥之人,嘀嘀咕咕地建議姥姥把他送人。姥姥沒有把他送人,而是帶回自己的家。姥爺極端反感他,揚言要溺死他、摔死他。姥姥急了,說:“他好歹是一條命,咋能如此狠心?”在姥姥的強力庇護下,四舅留了下來。姥姥那時的乳房早已干癟,她就東討一口奶、西借一碗湯喂養四舅。四舅越長越茁壯,七八歲時便顯示出鐵打一般的身板和過人的機敏。
我特別同情四舅,也為之慶幸。我暗暗發誓,等四舅再長大一點,我也再長高一點,要是大舅、二舅再敢欺負四舅,我就跟四舅聯合起來,去跟大舅、二舅進行毫不妥協的斗爭。我想憑我們倆,至少打敗三舅是沒有問題的。
斗爭這事沒有發生,四舅的身體卻長得快而壯實。壯實的男孩自然吃得也多。他一個人的飯量相當于兩三個人的,還時時覺得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本來就遭人歧視,此時更遭人厭棄了。生活本就捉襟見肘,加之養活四舅,自然黃連水中熬黃連,苦苦熬煎。三個舅舅和三個姨媽比四舅年長些,不時給四舅白眼看,或者欺負他讓他多干活,他嘗到了寄人籬下的滋味。為了不挨餓,他會半夜里盜竊別人家的水果,也會在下工之余偷偷地去捕魚、套野兔,把獵物用黃泥包裹起來,放在火上燒著吃。舅舅和姨媽們覺得四舅太過自私貪婪,說他有了好東西就吃獨食,根本不會想起他人。于是他們之間經常爆發沖突。可想而知,每次都是四舅吃虧。
我盼望著,但冬天去找四舅吃烤野兔的想法一直未能實現。轉眼間幾年過去了,到了一九四八年秋,我所期盼的那個冬天尚未來臨,國民黨軍隊已經節節敗退,一路掠略,也一路抓壯丁。已經身壯如牛的四舅,便跟著幾個當兵的走了。那時姥姥、姥爺、三個舅舅和兩個姨媽正在田里收秋,得知四舅被抓走的消息后,大舅和二舅說:“正好,少了個吃閑飯的。”姥姥卻瘋了似的拉著三舅往回奔。姥姥尋不見了四舅的身影,急忙尋訪鄰居。鄰居們說四舅好像是被拍花子的糊里糊涂地拍走的。也有鄰居說,看樣子四舅早就打定了主意,是他非要纏賴著兩個當兵的外鄉人走的。當然也有的說,那倆人就是抓壯丁的。姥姥捶胸頓足,哭天抹淚喊,成子,成子。接下來幾天,她失魂落魄,到處尋找四舅,但是沒有任何結果。
我知道四舅離家出走的消息后,哭鬧著要母親帶我去找。母親當然不會同意,我竟然跟母親賭氣,獨自離家去尋找,又被母親拉了回來。我便兩天不吃飯,以絕食抗爭。
四舅一走,便杳無音信了。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死活。姥爺和幾個舅舅咒罵四舅便成了每日的必修課。過了倆月,才漸漸地不再提他。后來分田地時,姥爺又想起四舅,咒罵起來,說養了四舅十五六年,全都賠了本,臨走竟然連巴掌大的土地也沒有給家里掙來。大舅、二舅、三舅對四舅也依舊沒有好言語。只有姥姥同情四舅,說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呀,成子沒有分到土地,要是哪天回來,靠啥活著呢?后來大舅、二舅娶妻成家另過,兩個姨媽也陸續出嫁,姥姥、姥爺跟著三舅一起生活,都忙乎起來,再也無暇談論成子了。
四舅走后的第十三個年頭,那時除了姥姥偶爾嘮叨一句外,一家人似乎把四舅徹底遺忘了,因為連責罵他的聲音都聽不到了,更別說思念。
有一天,三舅在村部的報紙上看到了一篇報道,下面還配了一張照片,介紹的是南方某縣縣委書記李成的先進事跡。三舅覺得那人特別像四舅,名字也對得上,就飛似的跑回家來,趕緊報告給了我的姥姥、姥爺。姥姥、姥爺仔細地端詳照片,基本確認那人就是四舅。姥姥甭提有多高興了,一直在手足無措、自言自語地絮叨,是嘛,是真的嘛,我家成子有出息了,年紀輕輕的就當上縣委書記了。
姥姥一家成了全村的焦點。村民附和起來說,成子年輕有為,將來沒準會當省長呢。于是姥姥發號令,催促著三舅趕緊把大舅、二舅和我媽、我的姨媽全部都叫回來,要大家分享快樂,而且要研究一下如何跟四舅取得聯系。憑長相,大家都確認那人就是四舅李成無疑。大家一邊訴說著對四舅李成一去十三年的相思之苦,一邊說起四舅的種種好處來。大舅說四舅打小就有大志向,又有毅力,長大肯定有大出息。姥爺說四舅打小聰明,現在當大官了,也肯定掙大錢了,得讓他好好補貼補貼家用。三舅贊同姥爺的說法,說至少得贊助家里買輛飛鴿自行車,外加一百元。二舅和二姨、三姨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他們的最大愿望是,讓四舅幫他們的孩子安排個工作,那種掙錢多又體面的工作。大舅還說:“四舅是全家人的光榮。”大舅興奮得當即殺了兩只雞,又找出兩塊很大的臘肉,說要好好慶祝一番,至于自己的愿望,他要考慮好再說,既然張嘴要了就得要個值得的。姥姥看著大家高高興興、嘰嘰喳喳的樣子道:“誰沒困難呢?估計成子也不容易,可別難為他。”但姥姥此刻已經失去了話語權,她的話已經沒人樂意聽,甚至沒人注意了。大舅、二舅和三舅越說越高興,已經全家總動員,躍躍欲試,準備組團南下去尋找這個讓他們覺得無限榮光的弟弟了。
“還是先寫封信再說吧,貿然去不禮貌。”我建議道。就在大家情緒激動的時候,我的很中肯的一句話,讓大家暫時冷靜下來。
“對呀,還是平子說得對,先寫封信吧。”大舅說。大舅一說,二舅、三舅也附和起來,我的兩個姨媽和我媽也覺得在理,于是紛紛要求我去寫信。
“我覺得應該先派個代表去聯系一下,看看情況,然后大家再去。”大舅的大兒子土生、我的大表弟突然這樣說。
這話提醒了大家,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土生說得有道理。大舅二舅便爭吵起來,都搶著去,他們都想親自去拜謁這個讓自己增添無限臉面的好兄弟。還是姥姥一錘定音,于是一致推薦我和土生去南方走一遭。
我和土生坐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火車才到達南方某縣縣城。在火車上我想,我的四舅、土生的四叔該怎樣招待我們呢?先是拉住我不肯松手,然后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訴說童年往事和相思之苦,然后就是問候這個問候那個,再然后知道我們肚子餓了,便帶我們去最高檔的飯店吃飯,肯定是雞鴨魚肉一大桌,外加一瓶好酒。我說一定要有烤野兔,烤野兔最能讓人動情。土生當然不解其意,還爭辯說一定要有燒雞和燒鵝。我不與其爭論,而是繼續幻想。酒足飯飽之后,四舅會委派下屬官員親自陪同我們,坐上小轎車,到名勝古跡游覽參觀。要好好地玩起來,最起碼得玩他半個月,而且都報銷,不用我們掏一分錢。
下了火車,我們便直奔縣委大院而去。我和土生爭先恐后地向門衛老大爺說明了來意。老大爺知道來了貴賓,未加盤問,點頭哈腰,忙不迭地在前面帶路。我們沒有遇到任何障礙,一腳踏進了縣委這個神圣的地方,然后順利地來到縣委書記的辦公室里。
“叫我啥?你叫我四舅?你叫我四叔?”縣委書記李成一臉不解,然后便樂呵呵地說,“好啊好啊,我又多了一個外甥、一個侄兒。我好幸福啊。你們別緊張,說說你們都是誰。”
那李成書記滿口都是濃重的方言,說話像說外語,我和土生誰都沒聽懂。他連比帶畫,一遍遍地說起來,我才明白了他所表達的意思。錯了,鬧錯了。我仔細端詳縣委書記李成,的確是鬧錯了。李書記與我的四舅在報紙上照片相似,但實際上確有很多不同,仔細看年齡,他比我的四舅大十幾歲。天哪,老天爺在捉弄我。我無比尷尬,千里來投親,卻是一場誤會。準備了一火車的話,全部作廢扔進了金沙江喂魚了。這叫什么事情嘛?我打小與四舅李成玩耍,但四舅走時,土生還未出生,他自然不知道四叔長成啥樣。這個責任在大舅二舅,在姥姥一家人,也在我,誰叫我不更仔細一點謹慎一點呢?
在李成書記的辦公室,我倆無地自容,如坐針氈地喝了口茶,便急忙道歉、告別。出了門,再無心情,沮喪地踏上返鄉之路。
回到家鄉,我和土生向眼巴巴地期待我倆帶回好消息的一家人和眾鄉親們說明情況,人們的心情頓時失落到了冰點。姥爺又開始咒罵起來,罵四舅李成就是個畜生,做人都做不好,咋能當縣委書記呢?幾個舅舅竭盡所能,把怒火怨氣和一切可能的骯臟語言全都發泄到四舅身上。自那以后,姥爺病了,他說是因為四舅當縣委書記的事情氣病的。過了沒幾年,姥爺死了。大舅說姥爺是被四舅氣死的,二舅發誓要找四舅報仇。三舅則很有把握地說四舅最可能的是參加了國民黨,而且被槍斃了,還有一種可能是當了乞丐。他的理由是,要是四舅還活著,肯定會與家里聯系。
我姥姥的身體很健康,南方認親失敗后她偶爾還會說起四舅,但也漸漸地相信了三舅的話,認為當年離開家時他參加了國民黨,而且已經戰死了。自此再無人提及四舅。
后來姥姥年紀大了,病倒了,而且病得越來越重。直到彌留之際,她念叨起自己的所有子孫,當她念叨起四舅時,哽咽起來,喉嚨里像塞住東西,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大家費了很大的勁才聽明白她的話,她說,等成子回來,一定要讓他到她的墳前說一聲,她說要親口對他說,對不起。
姥姥臨死前說的話帶來了悲傷的氣氛。到底咋回事兒?后來才知道,四舅的生母臨死前囑托我姥姥,她死后希望姥姥能好好照顧成子。姥姥答應了,也盡力了,但成子的童年終究生活得很不快樂,又挨幾個舅舅欺負,以至于一個比他小好幾歲的外甥竟然成了他的知己和心靈慰藉。
又是二十多年過去了,改革開放的春風早已吹進我的家鄉柳溪。這天柳溪小學來了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他精神矍鑠,氣質非凡,孩子們圍著他轉。我一眼就認出他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四舅,我的眼淚頓時流了下來。我跟他緊緊擁抱,淚流滿面。四舅給我帶了很多禮物,見面沒說幾句話,就問起我的姥姥他的三娘。當我告訴他,他姥姥已經去世多年時,他的眼睛浸滿了淚花。四舅在我家住了兩天,便著急回鄉到龍潭溝去祭祖,說是要給他的爹媽上墳燒紙,當然也包括我的姥姥、四舅的三娘。我提前悄悄地給大舅家捎去口信,并主動提議由我陪四舅去龍潭溝。對于我的陪伴,四舅當然高興,他求之不得。那天大舅、二舅、三舅還有一眾鄉親像歡迎外國元首一樣迎接四舅的到來,他們殺豬宰羊,堪比過年。當然他們也想知道臺灣到底咋樣,而議論最多的就是臺灣那地方遍地是錢,隨處都能掙到錢。大舅、二舅、三舅都盼望著四舅能把他們的兒子、孫子帶到臺灣去。
在熱烈的期待之中,四舅回到了龍潭溝,他逢人便發禮物,逢人便給錢,甚至給小首飾、給電子表。
“成子兄弟咋遠近分不清?咋啥人都給錢?”大舅把我拉到一邊,不滿地說。“是呀是呀,是誰把他養大成人的?難道他忘了?”眼熱的二舅也發起了牢騷。“他憑啥給東家給西家,這些錢都應該給我們。”三舅也加入進來,發泄著自己的怨言。“你們別鬧了,那是他的權利。”我對大舅、二舅、三舅說。“他為啥這樣?”大舅問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們覺得為啥呢?”我柔中帶剛地回懟了一句。大舅、二舅、三舅都沉默了。半晌,大舅說:“成子記仇啊。”大舅走開了。
“嘚瑟顯擺,要是這樣,我干脆不認他了。”火暴脾氣的三舅說。二舅制止了三舅,對我說:“平子,我知道你四舅打小就跟你好,你幫助說和說和,說點好話,讓他周濟一下我們。你看,山子都二十八了,眼瞅著快打光棍了,愁死我了。”
山子是二舅的二兒子。我知道他家那破爛光景,二舅給大兒子廣子娶媳婦時,就已經拼盡了全力,他們家到現在還鬧著饑荒。我同情二舅,窮家薄業,咋能夠娶到媳婦呢?再說改革開放年代,人們的眼界寬了,心眼活泛了,又有誰會把閨女嫁給二舅這樣的窮人家呢?
我無法向四舅張口說二舅家破米糟糠的爛事兒。就在二舅不斷向我施加壓力之際,山子卻主動找上我四舅,像個乞丐似的哭訴道:“四叔,我爸沒臉見您,我都知道了。可他是他,我是我,是我娶媳婦,您可憐可憐您的侄子吧。”山子訴說著自己的窮苦、寒酸與拮據,最終打動了四舅,四舅一下子慷慨地拿出一萬元,要山子去娶媳婦。二舅一家一下子成了萬元戶,在一九八〇年代初的塞北,人們做夢也不敢這樣想。這一下窮苦的二舅家成了遠近聞名的富裕戶,沒幾天,山子就娶上媳婦了。
大舅沒有顏面去求四舅,在家備受大舅母的貶損,日子過得疙疙瘩瘩。三舅學二舅,在孩子身上下功夫,也從四舅那里撈了不少好處。
四舅回龍潭溝祭祖的那天,菜雖然豐盛,但四舅發完禮物之后,又想起了往事,說馬上要到柳溪去。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好說歹說,才把他留了下來,但他沒有吃多少,看上去也沒有多高興。祭奠了祖宗、爹媽和我的姥姥之后,他在老家只住了一宿,就回到了我的老家柳溪鎮來。很快,大舅、二舅、三舅的孩子的孩子都來到了柳溪,他們不再羞赧,而是理直氣壯地張嘴要這要那。四舅盡力滿足孩子們的要求。很快四舅便有了回臺灣的念頭。我知道,救急不救窮,四舅也無能為力了。因為他走時還向我借了一筆路費。
四舅第二次回家鄉是他六十歲那年,他悄悄地來,悄悄地去了,除了祭祖,他誰也沒有驚動。他回臺灣之后,才打電話告訴我。我很生氣,責備他于理無據,于情不通。他道了歉,解釋了好一陣,我才消了氣。四舅對我說:“我還有一樁未了的心愿。”我馬上回道:“讓你的子孫陪你回大陸?”他驚訝地問:“你咋知道?”我說:“人老了,不都有這個心思嗎?”他在電話中哈哈地笑起來,聲音十分爽朗。四舅說:“我一直在做子孫們的思想工作,但一直沒有做通。但我有信心,我堅信老李家的子孫一定要回大陸認祖歸宗。”
四舅七十歲那年的冬天,他高興極了,因為他帶著他的小孫子沖兒回老家來了。我從電話中感受到了他的喜悅之情。我趁機勸說他要跟大舅、二舅、三舅和好,他愉快地答應了。四舅回來后,說起自己的不足,大舅、二舅、三舅也主動向四舅檢討了自己的過去。一家人都原諒了彼此,終于和好了。我很感動,對于我左右勸說的成果,我感到很有成就感。
第一次看見白茫茫的世界,第一次感受凜冽的寒冬,沖兒跑來跑去,玩得不亦樂乎,很快沖兒成了人們眼中的焦點人物。
我問:“四舅,你是怎么做通小孫子的思想工作的?”四舅說:“你猜。”我說:“改革開放,大陸的生活好了唄。”“不是這個原因。”四舅說。我說:“那一定是為了回來旅游。”“不對。”四舅說。見我實在猜不著,四舅才解開謎底,原來他的小孫子是為了讓爺爺給他套野兔子烤著吃,才愉快答應跟著過來的。
我突然想起,我那時是多么期待四舅給我套上幾只野兔美美地烤著吃啊。四舅看透了我的心思,說:“我這樁未了的心愿也包括你。”“我?”我驚訝道。“是呀,當年我欠了你一只烤野兔,算算都快六十年了。”四舅說,“我去了臺灣之后就吃齋念佛了,所以上次回大陸,壓根兒就沒提烤野兔那事。可是現在不提不行了。”我忙問:“咋不行了?”四舅說:“孩子們跟老家越來越疏遠了。不肯認祖歸宗,那他還是李家的子孫嗎?這可是個天大的事情啊。可是你說能帶他捉野兔烤野兔,他就回來了。你說有意思不?”
我很興奮,同時又感覺鼻子一酸。四舅不是為自己享樂,而是想著這個國家和民族的未來啊。就在那一刻,四舅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不僅更親切了,而且更高大起來。
第一天,四舅像小時候一樣夜晚下套,早上檢驗,卻沒套住野兔。沖兒很失望,努著小嘴表達不滿。第二天,四舅精心地研究了好長時間,又忍著寒冷,爬冰臥雪,套了一只很大的兔子。在野外就地設灶取火,很快一只烤野兔就做好了。大家吃得很開心,尤其是沖兒。在他的眼里,爺爺就是英雄。
那段時間,四舅帶著小孫子沖兒在家鄉每天玩得都很嗨,我和四舅把童年的美好故事講述給他聽,他聽得津津有味,表示今后有時間就會回來。果然,第二年四舅、沖兒帶著所有的臺灣家人回來了,浩浩蕩蕩的有十幾口人。他們敬祖宗、拜族人、訪鄉鄰。在沖兒的提示和要求下,他們甚至玩起我跟四舅小時候玩的游戲,溜冰車、滾鐵環、打翹、撞拐,他們對家鄉的感情越來越濃厚了。龍潭溝和臺灣構成了一條緊緊的紐帶,把我們這個家族牢牢地聯系在一起。
“這才像一家人啊。”四舅望著他的子孫跟李家所有的子孫快樂地融合在一起,無限感慨地說。“是呀,這才像一家人啊。”我重復著四舅的話。
四舅八十歲那年,他本想回家鄉過大壽,不料他看見一些年輕人搞游行,便去阻止,被他們沖撞,扭傷了腰。那時我尚不知道這個消息,還和大舅二舅三舅早早預備著,盼望著四舅回來。誰知四舅的傷情卻成了那年最大的遺憾。“都多大歲數了,跟年輕人折騰啥?”我知道消息后責備四舅說。“恰恰是因為他們年輕,我才覺得事情不應該馬馬虎虎,得讓他們知道自己是誰、祖宗是誰。”四舅氣憤地說。
四舅的腰傷養了整整五年。其間大舅、二舅、三舅和我都想去臺灣看望他,都被他果斷地拒絕了。后來四舅拗不過我,只答應生子作為代表去了臺灣看望他。生子回來后,我才知道,四舅在臺灣過得并不寬裕,他回老家撒錢也都是為了回報鄉親們的善舉。
醫生囑托說:“你不適宜再做長途旅行了。”但四舅顧不得這些了,他養好后傷后,就急忙回到家鄉來了。四舅的面容更老了,但精神卻格外好。我陪著四舅一起吃喝、一起嘮嗑、一起散步、一起睡覺,年邁的大舅、二舅、三舅在我的動員下也加入進來了,真是其樂融融啊。四舅說:“我以后的日子不多了,我要爭取每年都回來一趟。”
沒想到呢,四舅回到臺灣,只跟我通過兩次電話,便再無消息了。我夜夜難眠,說服了老伴,打算去臺灣找我四舅。“你都這把年紀了,咋行嘛?又沒出過遠門!”老伴兒說。“哎,誰說我沒出過遠門?我年輕時就去過南方某縣呢。我年紀大咋啦?四舅那么大的年紀不是也飛來飛去嘛?”我說。“南方才多遠,臺灣可是隔著大海呢。”老伴兒說。“大海怕啥?飛機一下就飛過去了。”我故作輕松地說。“還有那些激進小青年,他們打你咋辦?”老伴兒擔心起安全來。“敢?誰要是敢打我,我就跟他們拼了。”我鼓足勇氣道。“你拼不過的。”老伴兒說。“四舅敢拼,我就敢拼。”我說。“像四舅那樣,被打傷了咋辦?”老伴兒說。“不是還有四舅的兒子、女兒和孫子孫女嗎?他們會幫助我的。”我滿懷信心地說。“老平,你別不愛聽,這么長時間聯系不上,你說四舅有沒有那種可能?”老伴兒瞅了我一眼說。“你是說四舅死了?”我說。“嗯。”老伴兒從鼻子里發出聲。“要是那樣,我就更得去了。”我堅定地說。“可是我覺得就沒必要去了。”老伴兒說。“要去。”我說。“為啥?”老伴兒問。“我得把他的魂帶回來。”我不容置疑地說。
“表叔,表叔。”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就在我過安檢通道的時候,沖兒看見了我。
我停下腳步,一回頭,就看見沖兒滿眼浸著淚花,抱著一個盒子向我跑來。我頃刻間啥都明白了。沖兒雙手托著盒子來到我面前,我撫摸著它,就像撫摸著四舅的臉。我把四舅攬入懷中,泣不成聲:“四舅,你終于回來了。”
我把四舅安葬在他提前選好的墓地上,在周圍栽了兩株松柏,佇立良久。
山谷的風吹著我,我忘記了寒冷。沖兒勸我該回家了。我對沖兒說:“如果你的爺爺想孫子了咋辦呢?”
沖兒不假思索地說:“表叔,我已經到這邊來上班了,一有時間,我就過來看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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