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日勝,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盧旺達往事》《非洲小城的中國醫生》等作品。其中長篇紀實文學《非洲小城的中國醫生》獲得第十屆全國少數民族創作駿馬獎。曾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中國敬業奉獻好人、全國最美職工、全國先進工作者、全國醫德楷模、全國崗位學雷鋒標兵、中國好醫生、南寧市第八批拔尖人才等榮譽稱號。現為廣西壯族自治區南寧市第二人民醫院醫生。
二〇一二年七月,我作為一名援外醫療隊員,來到了非洲科摩羅群島的首都馬魯夫醫院工作。非洲科摩羅群島是一個印度洋島國,位于非洲東側、莫桑比克海峽北端入口處,由大科摩羅島、昂儒昂島、莫埃利島和馬約特島等四個島嶼組成。這些島嶼群自古以來遠離大陸,偏遠而閉塞,貧困,落后。長期的民族融合和獨特的地緣,在那一片貧瘠的土地上產生了許多奇異的風俗和民情。其中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當屬沿襲了上千年歷史的大婚禮儀式。
科摩羅人對舉辦大婚禮有著令人難以理解的執念。生活在這片島嶼群的土著人,無論是政府高官,還是販夫走卒,都把舉辦一場大婚禮當作人生奮斗的終極目標,甚至為此花費掉一輩子的積蓄也在所不惜。而婚禮的鋪張奢華程度,完全突破了人們對非洲貧困落后地區傳統婚禮的想象。
二〇一三年八月中旬的一天,受到了當地朋友恩杰的邀請,我到大科摩羅島南部東海岸摩勒赫這個偏僻小漁村,參加他的一個親戚的大婚禮,親身感受了這個非洲火山群島傳統古老習俗的獨特風情,探尋了科摩羅人大婚禮習俗沿襲千年盛行不衰的秘密。
大婚禮決定社會地位的高低
這是我第三次造訪摩勒赫村了。恩杰的老父親對我的到來感到十分高興。他主動告訴我,這次舉行大婚禮是恩杰的舅舅哈桑夫婦,還說如果他們知道今天有中國醫生來參加婚禮,一定會很開心的。
實際上這場大婚禮已經舉行到第四天了。恩杰的老父親說,科摩羅人的大婚禮有一系列精心安排的儀式和禮節,包含饗宴、禱告、議事會、送聘禮、迎親、禮成宣告和舞蹈表演等等,整個過程往往需要五六天的時間。我聽了老人家這么說,內心不免覺得有些遺憾。恩杰在一旁趕緊安慰我說:“不要緊,您錯過的只是一些前期的熱身活動,重頭戲還在后頭呢。”
我問恩杰的老父親,他們舉辦這場婚禮需要花多少錢。老父親說:“聽親戚說大約需要兩千萬科朗。”我粗略換算了一下,竟然差不多相當于三十萬元人民幣。這筆錢對科摩羅任何一個人來說都絕對是一個天文數字。恩杰告訴我,舅舅和舅媽年輕的時候就到法國打工,靠做清潔工和幫傭來掙錢把四個子女撫養成人。辛苦了大半輩子,積累了這么一大筆財富,前些年當上了祖父母。去年他們決定回到科摩羅來舉辦大婚,也算葉落歸根、光宗耀祖了。
“大婚儀式是科摩羅人祖祖輩輩的傳統。科摩羅人一定要辦過大婚禮才能獲得人們的尊敬。”恩杰的老父親認真地對我解釋說,“要是哪個科摩羅人沒有遵循這個傳統,大家就不會拿他當回事,他說的話就不會有人聽。”
后來我了解到,科摩羅人的婚禮有小婚禮和大婚禮兩種形式。一般來說,小婚禮比較簡單,花費比較少,待以后家庭經濟條件改善了,積累了一大筆財富之后,再重新舉行一次大婚禮。小婚禮是人們登記結婚的時候必須舉行的,大婚禮則是成家若干年后,視家庭經濟情況而定是否要舉辦。科摩羅人衡量一個人成功的標準和社會地位的高低,不是他當了多大的官,也不是他發了多大的財,而是他是否舉行過盛大的婚禮儀式。在我們這些外人看來,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但這就是科摩羅人世代相傳的傳統。
在這么貧困的落后地區,一場婚禮怎么能花掉三十萬人民幣呢?恩杰的老父親告訴我,村里所有的人都能從這場婚禮中受益。一般來說,舉行大婚的人家首先要給村里捐一筆錢,用于清真寺和鄉村道路的維修。其余的錢花在重新修繕自家的房屋、大擺筵席招待親朋好友、購置新家具及黃金首飾和結婚服裝等上面。
恩杰在一旁補充說,大婚禮必須遵循一套嚴格的程序,該花的錢一定要花,誰都不能簡化這些程序或者降低費用標準,否則日后將會被人詬病。如果出手闊綽,把婚禮辦得體面有排場,一切都合乎禮儀規范,把客人招待得舒舒服服,日后無論過了多少年,依然會為人津津樂道。
聽了恩杰父子倆的介紹,我對科摩羅人的大婚禮有了更深的了解。時間不早了,我和恩杰告別了老父親,朝著新郎家的方向走去。
村莊的盛事
往日寂靜的鄉村,如今呈現出一片節日般的熱鬧景象。一群盛裝的婦女迎上前來,熱情地圍攏在我們的身邊載歌載舞,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她們從喉嚨深處發出“嘻嘻嘻嘻……”的短促顫音,這是科摩羅婦女表達快樂和贊揚而發出的歡呼聲。
不遠處的香蕉林里,幾個年輕人正齊心協力宰一頭羊。一棵茂盛的面包果樹下架起兩個大鍋灶,幾名老年婦女一邊燉煮著食物,一邊愉快地聊著天。孩子們在附近玩著捉迷藏的游戲,等著品嘗美味的食物。一個小伙子向我們走過來,熱情地邀請我們去用餐。在一間鐵皮瓦楞房里,慷慨的主人為我們準備了香噴噴的烤雞翅和烤香蕉。在我們用餐的過程當中,不時有客人被領進來用餐,大家隨到隨吃,就像吃流水席一樣。
熱情的科摩羅人紛紛對我的到來表示歡迎,主動和我攀談起來。有個中年男子好奇地問我中國人結婚的情況,問我在中國是否舉行過盛大的婚禮,辦婚禮一般花費多少錢。我告訴他們,在中國舉辦婚禮的花費并不高,而且參加婚宴的來賓都要隨份子,有些人舉辦婚禮不但不花錢,還有可能“小賺”一筆。大伙兒聽了不禁嘖嘖感嘆,覺得在中國舉辦婚禮真的太輕松了。在科摩羅參加婚禮的賓客都沒有隨份子的習慣,也不需要給新人送禮。
這時一個年輕的男子走過來,請我們去享用午宴。我對這個年輕人表示感謝,告訴他我剛剛用過午餐了。恩杰卻告訴我,剛才的餐食是專門為遠道而來的客人準備的迎客茶點,現在才是正式的午宴。我這才恍然大悟,可是我剛剛吃完,現在肚子還飽著呢,怎么還能吃得下?但無論如何我都要客隨主便,接受科摩羅人熱情的待客之道。
舉行宴會的餐廳是村子里最大的建筑,那是專為舉辦婚禮等大型活動而建造的,能放置十幾條長達二三十米的餐桌。
午宴十分豐盛。每個客人的桌前放一小盤蔬菜沙拉、一小盤咖喱三文魚塊、一杯濃濃的百香果汁。還有一大盤熱氣騰騰的土豆燴羊肉放在中間,供客人自行取食。據說大婚禮要連續五六天大擺宴席,每餐的菜品都不一樣。鄰座的客人們生怕冷落了我這個遠道而來的中國人,都熱情地向我介紹當地的美食和風俗。一位家族的長老還特意走到我身邊,很有禮貌地躬下身子,雙手放在胸口,對我的到來表示感謝,還說我的蒞臨是他們家族的榮幸。宴會在熱烈的氣氛中開始了。家族的長老在講臺上發表講話,對客人們的到來表示歡迎和感謝,人群中發出一陣陣歡呼與喝彩。客人們大快朵頤,愉快地享受著美食,談論著主人的慷慨好客。午宴一直持續到下午兩點多鐘,賓主盡歡。
參加婚宴的賓客多達五六百人,每一位客人都得到了熱情貼心的款待,一切都顯得那么有條不紊。恩杰告訴我,大婚禮在一個月前就開始進行籌備,每一個家族成員都有明確的分工,每一道程序都有專人去具體落實和執行。他還告訴我,要舉辦一場大婚禮,僅僅依靠族人的幫忙是不夠的,還必須依靠村里人來幫忙才行。在科摩羅的鄉村有一個約定俗成的習俗,就是村里的某戶人家遇到婚喪嫁娶,每個家庭至少派一個代表主動前去幫忙。
聽了恩杰的介紹,我又一次感受到了科摩羅人的質樸,越發覺得科摩羅充滿了人情味。我想,通過舉辦這次大婚禮,親朋好友之間的關系肯定會變得更加融洽親密,家族宗親的觀念將會更加牢固,社會也必定更加和諧穩定。
當天下午,我們作為新郎家族的親友,帶著聘禮給女方家里送去。
聘禮包括金銀首飾、各種生活用品和一頭黑色的公羊。每一種物品都有著特別的寓意,預示著這個家庭未來的日子里物資豐富和畜牧興旺。最讓我大開眼界的是新娘的一套金首飾和一套銀首飾。這些首飾包括發簪、項鏈、項圈、手鐲、手鏈、耳環和胸針等,一共有十幾件之多。由當地的手工藝人按照最古老的樣式打造而成,說明島上的手工業者在很早之前就掌握了高超的貴重金屬的制作工藝。據說作為大婚聘禮的金銀首飾,自古以來都有嚴格的重量標準,其中黃金的重量最起碼也要達到二百五十克。科摩羅人大婚禮的豪華奢侈名聲的由來,很大程度是來自價值不菲的金銀首飾。
送聘禮的隊伍浩浩蕩蕩地朝著女方家的方向走去。兩名男子高舉鑲嵌著金器首飾的牌盒,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緊跟其后的是捧著各種新衣服和日常用品的親友。女方家族的代表早已經在家門口等候多時。一見面,雙方就熱烈問候寒暄,然后對聘禮的種類和數量進行認真清點和交接。其中最不起眼的鹽巴和食用油是絕對不能少的。恩杰告訴我,雙方家族必須要遵循嚴格的程序,按照當地的繁文縟節和傳統禮俗來辦事,倘若禮俗不周或者物品不齊全,將會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聘禮和彩禮交接完畢,接下來他們將參加一場重要儀式。他們認為婚姻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必須要心懷感恩去對待。一位長老向我走來,熱情地邀請我進去聆聽。他對我說,這只是婚禮中的一個程序,您可以進來參觀,也可以拍照。長老的熱情讓我深為感動,但為了不破壞這個莊嚴肅穆的氛圍,我還是婉言謝絕了他的邀請,決定留在門外等候。
主持人開始在講壇上發表講話。他面對著講壇下的人們,時而循循善誘,時而疾言厲色,滔滔不絕地講了兩個多小時,讓我在門外聽得昏昏欲睡。雖然聽不懂他講的是什么內容,但我真心佩服他的口才。后來我問恩杰,主持人講了那么久,到底都講了些什么?恩杰告訴我,他講的內容主要涉及婚后夫妻雙方的權利與義務、婚姻的忠誠、孩子的教育問題和贍養雙方老人等等問題。我不禁恍然大悟:敢情這是一堂婚姻道德教育課呀!科摩羅群島的離婚率非常低,想必應該歸功于這樣的婚姻道德教育課程吧。
族群的狂歡
儀式結束之后,人們準備享用晚餐。我作為貴賓被安排在男方家的客廳用餐。客廳鋪著干凈的席子,擺放著非常豐盛的餐食:燉羊排骨配咖喱、蔬菜沙拉和各色糕點,還有一壺新鮮的釋迦果汁。
生活在非洲東部島嶼群上的人真是天生的歌者。雖然這些男子是剛剛才被臨時拼湊在一起的,但他們在一起合唱的時候,聲部和音色的配合達到了一種幾乎完美的和諧,仿佛他們已經反復排練了很久似的。那充滿陽剛之氣的渾厚男中音,純凈而流暢,如同天籟一般。我置身其中,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為了讓自己顯得不那么另類,只好囁嚅著嘴巴在那里濫竽充數。我還沒跟上幾句,歌聲卻戛然而止了。男人們一個個突然安靜下來,圍成一圈席地而坐,開始享用美食。
盡管配有刀叉餐具,但大部分科摩羅人還是習慣于直接徒手抓取食物來吃。男人們一邊用手抓起油膩的羊肉往嘴里送,一邊暢飲著鮮美的釋迦果汁,臉上露出了一種心滿意足的表情。奇怪的是,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大家都變得安靜肅穆,整個用餐的過程都沒有人說一句話。我不敢多說也不敢多問,只好硬著頭皮,嘗試著用手抓起了一塊烤羊肝往嘴里塞。大家對我這種入鄉隨俗的行為頗為贊賞,紛紛向我投來贊許的目光。狼狽不堪的我卻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看著周圍這些笑而不語、甘之如飴的科摩羅男人,腦海里不禁產生這樣的懷疑:莫非這是一個專門針對我的整蠱節目?我忐忑不安地想:倘若他們接下來躺到地上去打滾或者踮起腳尖來跳舞,我又該怎么辦呢?不管怎么說,我在這個過程中深刻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異域氛圍,對我來說是一種難得的人生體驗和感受。
用完餐食,屋外傳來了一陣歡快熱烈的鼓聲。我聞聲走出門外,看見不遠處的一塊空地圍了一群人。有幾個身穿土著服飾的青年男子踏鼓聲而舞。這些舞者年齡大小和高矮不一,但舞技十分高超。舞蹈以搖胯、甩肩、半蹲和跳躍為主要動作,時而粗獷有力,時而輕柔靈動,與鼓聲相互呼應,節奏感非常強,呈現出一種獨特的陽剛美感。
恩杰告訴我,這種舞蹈叫作薩摩比(sambe),是一種專屬年輕男子的舞蹈。據說這種舞蹈已有幾百年的歷史。關于它的起源,當地流傳著這么一個故事:相傳很久很久以前,卡爾塔拉火山發生了一次毀滅性的大爆發,炙熱的熔巖流覆蓋了大科摩羅島的大部分地區,島上的農作物受到了大面積的破壞,家家戶戶都陷入了糧食短缺的狀態。憂愁和無助的情緒籠罩著這個孤獨的島嶼。伊桑德哈村有一個叫薩摩比的男孩,面對著滿面愁容的父母和饑餓難耐的弟弟妹妹,他強打起精神,帶領著幾個弟弟跳起了舞來。父母看著孩子們快樂地跳舞,臉上的愁云一掃而光,一家人暫時忘記了饑餓和憂愁,重新找回了往日的快樂。鄰居家的男孩子們見到此情景,都紛紛效仿。大家用這種舞蹈方式互相支撐和鼓勵,度過了一段又一段艱難的歲月,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舞蹈形式在群島上流傳了下來。它表達了科摩羅人一種勇于克服困難、積極向上的民族精神,因而深受科摩羅人民的喜愛。
隨著鼓聲越來越熱烈、節奏越來越快,幾乎整個村莊都沸騰起來了。當他們跳到某個動作的時候,鼓手們在一旁大聲地唱和著,圍觀的人群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陣陣喝彩聲和歡呼聲。看著他們如癡如醉的表情,我心里不免在想,這舞蹈的一招一式中,一定存在著我這個來自遙遠東方的異鄉人難以理解的美學意蘊。
送親
翌日清晨,陽光普照科摩羅群島。
送親的人聚集在男方家門前的樹下,等待著良辰吉時的到來,把老新郎送到女方家去。鄉村里的賢達人士則齊集在一起,商議著如何使用好哈桑夫婦捐贈的款項。一群頭戴氈帽身穿白袍的少年鼓手在樹下聊天嬉鬧,時刻等待著大人們的召喚。
上午十時整,吉時已到,老新郎要出門了。白袍少年鼓手們走在隊伍的最前端,他們一邊擊打著羊皮鼓,一邊唱著古老的婚禮歌謠。身穿盛裝的親友們簇擁著老新郎哈桑,載歌載舞地朝著老新娘家的方向走去。
新郎哈桑是位六十多歲的老人,他頭戴圓環帽,身穿黑色大袍,在親友的簇擁下走出了家門。老新郎身上的這件大袍以黑色布料縫制而成,類似阿拉伯長袍,飛袖寬腰,長垂及地,上面有金絲繡出的各種精美的圖案,手工十分精湛。據說這件婚禮大袍價值不菲,是由當地的傳統手藝人一針一線縫制的,歷經一年多的時間才完成,單單是手工費就要花三十萬科朗,約合四千五百元人民幣。這樣的服飾也不是有錢就能請人來縫制的,只有舉行大婚禮的男人才有資格穿戴,也是一種高貴的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在科摩羅的傳統里,男女青年結婚首先找同村的人,以便于在婚后能照顧雙方的老人。哈桑夫婦同樣也是如此。由于距離不遠,隊伍很快來到了女方家。男女雙方的家族派出一個德高望重的族人,講述男女雙方家族的光榮歷史。女方的族人夸贊男方精明能干、事業有成;男方的族人夸贊女方賢良淑德、持家有道;雙方一起夸獎兒女們健康成長、孝順長輩,等等。雙方族長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說到精彩獨到之處,就會得到對方家族的打賞,直接把幾千科朗甚至一萬科朗塞入他的口袋里,同時也獲得周圍人們的陣陣喝彩聲和歡呼聲,場面十分熱鬧。孩子們在人群中推來搡去,爭奪看熱鬧的好位置,眼神里充滿了羨慕。
萬眾矚目中,新郎和新娘在眾人的簇擁下走進了會場中間。
身穿盛裝的新郎和新娘坐在客廳沙發上,接受眾人的輪番祝福。兒女們圍在他們旁邊,幫助他們整理衣著。人們爭先恐后地上前對他們說上幾句祝福的話。為了表示對哈桑夫婦的敬意,我也擠上前去對他們表示祝賀。可是我還沒有想到要說什么的時候,我已經被人們引領至哈桑夫婦面前。現場一片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過來,大家都在等待著聆聽我這個中國人會說什么祝福的話。我望著這兩鬢斑白、兒孫滿堂的二位老人,不禁為難地撓了撓頭,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是好。是呀,該怎么祝福他們呢?是祝他們早生貴子,還是祝他們白頭偕老呢?或是祝福他們健康長壽?一時間,我頭腦一片空白。情急之下,我脫口而出說了一句:“祝你們幸福!”
哈桑夫婦滿意地望著我,頻頻頷首致意,周圍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獲得了女人們的一陣尖叫:“嘻嘻嘻嘻……”
對科摩羅婦女們來說,舉辦大婚禮也是她們人生驕傲的來源,因為這能讓她們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哈桑夫婦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經步入婚姻殿堂,他們在歐洲打了一輩子的工,如今已是家財萬貫、兒孫滿堂,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早已是人生的贏家,但如果不舉行一場大婚禮,沒有獲得村里鄉鄰的認可,這樣的人生就不算成功。對科摩羅人來說,不管他們離家多久,走多遠的路,這隱沒于印度洋中的偏僻火山島群,才是他們精神的最終歸宿。
科摩羅的大婚禮,有夫妻倆給自己舉辦的,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兒女們湊錢給父母舉辦的。如果父母一輩子沒能舉行大婚禮,也可以說是兒女沒本事,同樣不能提高兒女的社會地位。
高潮永不落幕
夜幕籠罩著大科摩羅島,今晚是大婚禮的最后之夜。晚飯過后,恩杰穿上筆挺的西裝,手持銀色手杖,帶領我往村子的會場走去。
摩勒赫村的會場上擺滿了一排排的椅子,四周掛上彩旗和裝飾燈。村民幾乎傾巢出動,成群結隊地走向會場。會場中心座位是留給男人們的,女人和孩子只能在外面圍觀。里里外外一共有兩千多人,場面非常壯觀。
在科摩羅群島,參加大婚禮也是當地人最重要的社交活動之一。
大家爭先恐后地進入會場就座。恩杰催促我快點進去,說參加婚禮一定要以飽滿的精神、積極主動地去參與各項活動,不然被視為不符合禮儀的行為。可是,當恩杰領我走進會場的時候,他自己卻犯了難,因為他不知道該讓我坐到什么位置上。原來當地的大婚儀式上的座位排序是有嚴格規定的。一般來說,舉行過大婚禮的人社會地位最高,他們通常以結婚年限的長短分別被安排在前列最顯著的位置,其他人依次排后,這一點誰都不能含糊。據說在二〇〇六年,時任總統阿扎利參加過本村鄉鄰的一個大婚禮,因為他本人沒有舉辦過大婚禮,所以人們只能安排在后面的座位就座。由此可見,科摩羅人社會地位的高低,是通過有沒有舉行過大婚禮來決定的。每個人都會感受到來自社會的無形壓力。哪怕你是國家元首,不舉辦大婚儀式就不能獲得相應的尊重。這一點在其他地方恐怕也是絕無僅有的,這再次印證了由大婚禮劃分的社會地位等級是多么明確和根深蒂固。
男人們魚貫而入,每個人都很快找到了自己應該落座的位置。可是我這個異國人該落座哪里?如果我此時選擇離開會場,顯然是極不禮貌的;但如果我坐錯了位置,對科摩羅人來說,可能又是一種冒犯。我低聲地對恩杰說,我沒有舉行過大婚禮,你把我帶到那里的專屬區去坐好了。這時候一個家族長老向我們走過來,執意讓我這個不請自來的中國客人坐在第二排座位上。我在這里蹭吃蹭喝了兩天,本來已經很不好意思了,沒想到現在卻被熱情的人們推到這么顯眼的位置,真讓我感到受寵若驚。科摩羅人對中國醫生的尊敬和深情厚誼,深深地感動了我,這種心情真是無法用語言表達。恩杰因為沒有舉行過大婚禮,他很識趣地坐到遠遠的一個角落里去了。
在前排就座的,基本上是村里舉行過大婚禮的老人,有些人已經到了耄耋之年。老人們神情肅穆,肩膀上搭上了一條圍巾,是舉行過大婚禮的男人的標志,接受著別人羨慕的眼光,享受著他人的尊敬和愛戴。
村里的主持人上臺高聲贊念,全場鴉雀無聲,男女老少都虔誠地用心聆聽。之后村里主持人手里捧著一條彩色圍巾走向老新郎哈桑,把圍巾搭在他的肩膀上,大聲地向眾人宣告:“從今天起,哈桑·密雷德就是長老了!”話音未落,人群沸騰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在眾人羨慕和崇敬的目光中,容光煥發的哈桑老人鞠躬接受彩色圍巾,如同接受人生最高的加冕。他眼含熱淚向人們揮手致意,自豪和驕傲洋溢于表。奮斗了一輩子,哈桑·密雷德老人終于迎來了他人生中最高光的時刻!
悠揚的舞曲響起來了。
男人們身穿著長袍,外面套著筆挺的西裝,整齊地排成一行,舉著一根細棍,唱著歌,跳起了阿拉伯的棍舞。女人們則身穿絢麗的盛裝,從場地的另一側入場。她們手里拿著折疊扇子,搖擺著曼妙的身姿,翩翩起舞。一時之間,鼓樂齊鳴,歡歌陣陣,肅穆的會場變成了一片縱情歡樂的海洋,把整個婚禮推向了最后的高潮。
夜已經很深了,摩勒赫村的歡樂仍在繼續。
皎潔的月光灑在廣闊無邊的印度洋上,也灑在這座火山島上的偏僻小漁村上,為世間萬物鍍上了一層銀光。我置身于縱情歡樂的人群中,眺望著遠處粼粼波光的西印度洋海面,貪婪地感受著這個充滿異域風情的氛圍,心里不由暗暗地告誡自己:以后不管過了多少年,我都不能忘記這個夜晚——這個在遙遠的印度洋一個火山島的偏僻村莊度過的難忘的夜晚。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