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喜媛,女,廣西作家協會會員,廣西散文學會副會長。作品散見于在《北京文學》《廣西文學》《西藏文學》等刊物。
1
一九八〇年夏天的一個午后。
民辦教師皮思德的兒子皮亮亮,從母親手里接過豬潲盆去喂豬。豬很快吃完了。皮亮亮把潲盆拎出來放在腳邊,盆里還有半碗豬潲,小黑狗忙不迭地伸舌頭去舔。早在一旁偷覷的大麻狗跑過來獨占潲盆,貪婪地伸出長舌頭狼吞虎咽起來。“死狗,可惡!”皮亮亮吼了一句,朝大麻狗踢了一腳。皮亮亮彎腰去拎豬潲盆的時候,有人在背后猛喝一聲:“短命鬼,敢打我家的狗!”皮亮亮被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是皮占奎,說:“你家的狗搶我家豬潲。”“打狗欺主!”皮占奎把籮筐和扁擔往地上一撂,沖過來扇他兩記耳光,于是兩人廝打起來。
等到眾人趕過來時,皮占奎躺在皮亮亮的身下。皮亮亮的母親周正月臉色煞白,鉆進人群,拽著皮亮亮的手,三步并作兩步跑回家,砰的一聲把門閂上,手摸胸口,喘著粗氣,語氣都結巴起來:“崽呀,闖大禍了,怎么辦呀?你爸還沒回來。”
傍晚,皮占奎的幾個兒子回家時,聽說父親打架打輸了,個個暴跳如雷,聚到皮思德家門前叫囂:“皮亮亮,給我滾出來,打死你!”皮亮亮躲在屋里動都不敢動。皮思德坐在飯桌邊埋頭抽煙,他雖不是膽小怕事的人,可是對方六個大男人,他只有父子倆,對抗無疑是雞蛋碰石頭。惹不起,躲得起。皮思德只能出此下策。皮占奎一家在外頭罵得唇干舌燥,不見屋內有半點動靜,只得悻悻收兵,撤走前還撂下狠話:“明天不要出來,出來就打死你!”
聽到腳步聲遠去,皮思德的婆娘雙手合十,念了聲:“謝天謝地,禍總算走了。”“你以為這事就算了?人家哪會咽得下這口氣!”皮思德扔掉煙頭說。“他一個大男人家欺侮孩子……”皮思德的婆娘癟著嘴,看看屋里懵懂的兒女,滿臉無助,眼角慢慢濕潤了。“亮亮,爸早就警告過你,不要惹他們,這下好了,捅到馬蜂窩了。這幾天待在家里不要出門,避避風頭再說。”
第二天吃晚飯的時候,皮思德的父母過來了。小孫女皮金枝眼里充滿好奇,問:“為什么他們家那么兇,總是跟我們家過不去?”“唉……你們小孩子不曉得,我們兩家有世仇哩,今天不妨告訴你們吧。”
2
皮思德的祖父與皮占奎的父親是親兄弟。皮思德的祖婆二十歲開始守寡,曾祖父是遺腹子,他家是當地首屈一指的大戶人家。遺腹子年少時學醫,母子做了善事,得高人指點,得到治小兒麻痹癥的秘方,讓一個員外的兒子起死回生,名聲大振,開了兩家診所,又愛救濟扶貧,口碑甚好。
皮郎中生有四個兒子,皮思德的祖父排行老大,能說會道,愛行俠仗義,民國初期被推選為保長。皮占奎的父親是老幺,人老實,卻娶了個悍妻。
樹大分枝,四兄弟抓鬮分了家產,照理說該相安無事。可皮老四的妻子仗著肚子爭氣,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對男人頤指氣使。皮老四呢,鼻孔沒風,在老婆面前唯唯諾諾,是有名的妻管嚴。這還不算,她還專門找婆婆的岔子,往婆婆家門口一站,指著婆婆罵了黃瓜罵茄子。婆婆的臉都氣綠了,若是辯解一句,那女人就往門檻上一坐,拍著大腿,長腔短調地哭。如果看到有人來勸架,她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還佯裝去撞墻。
也活該出事,那天皮保長剛從外面回來。那女人只怕皮保長,每次來婆婆這兒鬧總是瞅準皮保長外出不在家的空隙,沒想到今天撞到槍口上了。
“住口,竹子還分上頭下節。”皮保長早就想收拾這女人了。皮老四的女人正罵得起勁,突然聽到皮保長罵她,馬上閉嘴,尋機想溜。“不要走!”皮保長手一指,“嫁到皮家作威作福也就算了,還騎到公公婆婆頭上拉屎。我忍你不是一年兩年了,今天我不好好治治你,鍋耳朵不是鐵鑄的。”皮保長怒不可遏。
“今天我要治治這個潑婦,你們幾個把她塞到打谷房里去,關住她。”皮保長發話。女人被關在里面哭天喊地,但沒有一個人過去,保長的話誰敢不從?臨死前,她把三個兒子叫到床前,咬牙切齒地說:“別人把你娘關在谷倉里,當條狗關著。這是我一輩子的恥辱,你們要為我報仇啊!不然我死不瞑目。”皮占奎雞啄米樣點頭:“娘,大伯強勢,我們奈何不了他,可惜了他只生個秤砣崽,將來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你放心,我們三兄弟呢,這仇一定報!”這話,很快傳到皮保長父子那兒。
當時土匪橫行,常摸進皮家村,摸雞打狗,搶老百姓的糧食。皮保長變賣自家田產,悄悄置辦了槍支準備剿匪。不知誰走漏了風聲,半夜被土匪頭子上門襲擊,不幸中彈犧牲,年僅四十歲,據說皮家村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雨。皮思德的父親,原來是個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主,如今再也不能在父親的羽翼下生存。很快,皮思德又有了三個弟弟,家當很快被敗完。
再說皮占奎的婆娘段芙蓉,是個很有心計的女人,大隊干部或是公社干部來了,她笑成一朵花,端茶送水把干部的袖子都扯爛,竭力挽留在家吃飯,款待得十分周全。一來二去,她家就成了干部下鄉的定點食堂。付出必有回報。只有小學文化的皮來榮被推薦上了大學,畢業后分在鄉中學教書,成了皮家村第一個吃官糧的人。
皮思德盡管在方圓十里是公認的才子,能文能武,可又能怎么樣呢?吃了七八年粉筆灰,還是個孩子王,并且還是個民辦教師。皮思德飽讀詩書,他深知父親是個獨子,幾個弟弟年少,自己也只生了一根獨苗,不是讀書的料子,初中畢業就輟了學。因此他在外行走,常檢點自己的言行舉止,不敢出半點差錯。他知道這個百來口人的皮家村,都在看他家和皮占奎家的好戲。現在皮占奎家與他家的勢力,懸殊越來越大。他不想制造矛盾,也不愿意兩家的仇越結越深。他到底是讀過古書的鄉村秀才,背脊上的骨梁總是挺得筆直,從不肯向權勢淫威屈服低頭,皮家村的人都說他像爺爺皮保長。
皮思德原本見三弟成績優異,指望來個鯉魚跳農門。三弟讀到高中畢業考上職業大學,可父親說無力供養,還是當個木匠養家吧。三弟痛哭了一場,就把自己的美好前程埋葬在這山旮旯里頭,同時也埋葬了這個家族最后一點希望的火種。這讓皮思德感到無比悲哀,他明白知識可以改變命運,很想供養三弟上大學,可是他自家還有兩個女兒讀書,每年的學費湊得比女人生崽還要艱難,又如何去幫襯呢?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
真是越冷越刮風,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讓皮思德陷入泥潭,無法自拔,民辦教師的飯碗被端掉,人還差點丟了性命。
3
皮思德的婆娘做事勤快,能吃苦耐勞。眼看皮亮亮長大成人,一家人還囿于祖上的兩間老屋,就帶領兒女做起了油豆腐生意,慢慢攢了點錢。皮思德請人在屋后開了個新的宅基地,三百多平方米。
皮思德的新宅基地打得漂亮,高出皮占奎的房子一層樓那么高。皮占奎一看見那個宅基地就扎眼,聽說將來要起兩層紅磚樓房,那豈不是一座碉堡聳在身邊示威?他和婆娘商量,召集兒子開家庭會議。事不宜遲,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
第二天,皮占奎做完活回來,背起鋤頭拉著隊長直奔皮思德家新宅基地背后。這兒是他家的自留地,皮占奎想占地五百平方米,但面積遠遠不夠。他提出將緊鄰他家的山地全部劃給他,他可以拿其他地段的自留地來交換。隊長有哮喘病,平時總像風箱里的老鼠哼唧不停,面對皮占奎突然提出的要求,又劇烈咳嗽起來,縮成一團。老實說隊長舍不得。去年隊里在那一片坡上種上了良種蜜桃和賴李樹,離掛果已不遠了,孩子們的眼睛一直盯著這片果樹林,期望新鮮水果解饞呢。隊長家有六個孩子,他在家不止一次拍過胸脯,承諾到時水果管夠,可皮占奎家的舉止讓全村人的美夢泡湯。
見隊長沉默,皮占奎咄咄逼人:“隊長,你一碗水要端平,同樣建房子有人可以換地,我皮占奎為什么就不可以?”“占奎兄弟,你有所不知,人家是私人自留地,他們商量換的,與生產隊沒有關系。”隊長好不容易止住咳,臉憋得像雞冠。“我曉得呀,所以才找你這個隊長,只要你答應,不就是一句話嘛。放心,我們全家會記得你的恩情。哎呀,我家婆娘昨天新釀了米酒,今晚去我家嘗嘗,我家來榮帶豬蹄回來吃飯。你家老三不是在鄉中學讀書嘛,我跟來榮說說,叫他以后多關照你家老三。”隊長抓了抓頭皮,半推半就應承下來。
皮占奎吆喝“鐵錘子”和三兒子朝村后邊打新宅基地去了。這塊地皮恰在皮思德新宅基地背后,地形高出一丈多,皮占奎怎能不高興?宅基地打了一半,皮占奎又帶領兒子媳婦打泥坯子磚,準備自己燒紅磚。
皮占奎在燒磚的時候遇到連陰雨,氣得他臥床不起,看見油膩的東西就想吐。他接連七天粒米不沾,身上慢慢變黃。最奇怪的是肚皮,像有人在對著肚臍眼吹氣,不斷膨脹,人虛弱得不成樣子。皮占奎病入膏肓,皮家村的人個個蒙在鼓里。夜里他家的大麻狗密密地吠,吠兩聲又停,吠兩聲又停,顯然來的不是陌生人。夜出的人看見皮占奎的兩個弟弟夜夜都來,來了就關上門,外邊根本看不出屋內的動靜。
皮占奎的宅基地突然停工,皮思德也察覺到了皮占奎家的異樣。幾天沒見皮占奎的影子,皮家村的人猜測,可能是燒磚失敗人氣病了,但想不出病到什么程度。村里人也知道他們家行事不愛聲張,不光彩的事喜歡藏著掖著,捂得嚴嚴實實,因此皮家村的人不敢貿然上門打聽,個個暗地里等著瞧熱鬧。
陽春三月,突然來了個倒春寒,冷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4
永遠裹一身黑色喪服的老鴰,天剛破曉就橫在豬圈邊苦楝樹上,潑婦一樣,沖皮占奎家門口,歇斯底里地“呱呱呱”……
在皮家村,無論男女老幼,對這不祥之物,個個避之唯恐不及。這阿物兒,沖誰家聒噪,輕則有口舌之非,重則有人歸西。
皮思德昨晚一夜沒睡好,右眼皮老跳,心頭莫名忐忑。他沒有因為皮占奎燒磚失敗而幸災樂禍,反而頗有感慨,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這會兒,他揉著惺忪的睡眼,打著哈欠想心事。
睡不著,他就想早點去學校。
天還沒亮透,山村的霧像稀薄的牛奶,在空中飄動。皮家村還沒有醒來。
在去學校的三岔路口,皮思德意外地看到皮占奎婆娘腋下夾著件衣服,“蹬蹬蹬”地忙著趕路,“鐵錘子”跟在后面,手里拎著一只大公雞,還有兩瓶酒,匆匆朝對面山那邊走去……
本地人都知道,山那邊住著單門獨戶、小有名氣的“秦半仙”。有病不去醫,卻要問什么仙,他們在懷疑什么呢?皮思德攏了攏棉大衣,雙手慢慢背到身后,若有所思。
吃午飯時,皮家村傳出一個聳人聽聞的消息——皮占奎生病了,是皮思德下的盅。
下午放學的時候,老天不但沒放晴,還落起了雪粒兒,皮思德沒打傘,幾顆雪粒兒蹦進了頸窩,冰得他直齜牙。當走到大隊代銷店的岔馬路時,聽到背后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是“鐵錘子”和老三,挑著兩籮筐東西,埋頭趕路。
皮思德連忙收回視線,心里揣測,下意識地往右邊讓。他走路一貫從容,何況這會兒冤家路窄呢。
那倆兄弟像兩顆上了膛的子彈,“嗖嗖”地從他身邊射了過去……
北風太調皮,籮筐上原本圧得很嚴實的空蛇皮袋子被掀開一個角兒,眼尖的皮思德瞥到里面裝著一大捆白布和一筐紙錢。
一個激靈涌上來,“阿……嚏”,皮思德打了個長長的噴嚏。他趕緊從褲袋里掏出手帕兒捂住嘴巴,步履更加緩慢而沉重。他心想,那個人才五十五歲呢!看來人活在世上真的跟做客一樣。
突兀的鞭炮聲是在半夜丑時響起來的。
皮思德從噩夢中驚醒,他痙攣了一下,心里一陣緊縮,“霍”地坐了起來,用手摸著胸口,側耳細聽……
睡在他腳頭的婆娘顯然也驚醒了,她身子輕微地顫抖了一下,良久才說:“倒了!皮占奎。”聲音有抑制不住的慶幸。
皮家村對歿了的人不說死,而稱倒了。
死亡的氣息在黑夜中蔓延……為了驅逐這窒人的氣息,皮思德劃了根火柴。由于心慌氣短,手有點兒抖,劃了三次都沒擦燃,用手一摸,原來拿反了火柴頭。好不容易點亮柜子上的煤油燈,微弱的燈光在寒夜里搖曳,他的目光飄出窗外,整個人有些走神,自顧自地說著話:“人是一口氣,火是一蓬煙。在生時為塊田埂,為條滴水屋檐,為條狗,爭得不可開交,打得頭破血流,一旦一口氣上不來,兩腿一蹬,什么都煙消云散了,跟誰爭去啊!”
皮思德忽然傷感起來,平時愛看古書,知道《三國演義》中諸葛亮“三氣周瑜”、周瑜吐血而亡的故事。當然了,他不敢自稱諸葛亮,他也無心氣堂叔皮占奎。其實,打狗事件以前,兩家人表面上見了面還打招呼,但他看得出皮占奎父子背后的眼神,比鷹還要凌厲。上次干部來評理,皮思德本來不想開口,讓亮亮陳述,可是,皮占奎一把年紀,存心耍賴訛錢。于是臨時改變主意,來個以毒攻毒,讓皮亮亮裝傻,醫院治療病痛容易,治療智力障礙者那就難了。這出其不意的一招,把對方嚇蒙了。此為一氣。
二氣是皮思德馬上要建全大隊第一幢紅磚樓房。新房在他皮占奎的舊屋上,居高臨下。
三氣是皮占奎燒窯失敗。這是致命的打擊,導致他一病不起。
皮思德只在心里逐一推敲,也不講給他婆娘聽。有些話,婆娘們未必聽得懂,不說也罷。
他婆娘悄悄坐了起來,將搭在床架上的棉大衣取下來遞給皮思德,柔聲說:“披上吧,別著涼了。”
鞭炮聲越來越密集,屋外傳來狼一樣的號哭聲,經過夜風傳送,顯得特別肅殺。
一炷香的時間過后,皮思德的屋檐下響起雜碎而急促的腳步聲。他知道,亡者沐浴完畢,現在要進祠堂入殮了。
因為是本家叔侄,祠堂是共有的。
亡者的家人去祠堂,從皮思德家的屋檐下經過,等于抄近道。
祠堂門口懸了盞一千瓦的汽燈,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晝。
或許是因為皮占奎走得急,或許是因未滿花甲子,他的幾個兒子悲痛欲絕,哭訴著:“爸爸呀,可憐的爸爸耶,活跳跳的一個人,藥沒吃一顆,針沒打一支,就這樣給別人害死了啊……”
現在,皮占奎的棺槨就停放在祠堂的左邊,與皮思德的臥室僅一墻之隔。一大群披麻戴孝的,跪倒在皮思德家通往祠堂的耳門邊,吼吼地哭。
按照習俗,皮家村的男人從古到今,家里歿了老人的,從來不開腔長哭,最孝順的也是掉幾滴眼淚。要說哭喪,那是女人的專利。都說女兒哭三聲傷肝傷肺,兒媳哭三聲雞公放屁,崽哭三聲驚天動地。那么說,皮占奎的幾個兒子破了先例,別說三句,三百句都有,哭來哭去,核心內容無非就是因為和別人吵架,別人要了你的命。
鞭炮聲氣鼓鼓地響徹云霄,震得雞籠里的雞撲棱棱地扇動翅膀,這只擠擠那只拱拱。豬圈里的豬仔也惶恐不安,嗷嗷亂竄,幾條狗也不知所措地跑到外邊田間小埂上,待不多久,耐不住無聊,又夾著尾巴回來,東聞聞西嗅嗅。
坐在床頭的皮思德,劍眉擰成了“川”字形,所有的流言蜚語,像一根根皮鞭抽得他生疼,覺得天地混沌一片,黑夜與恐怖聯袂而來。好半天,他才點燃旱煙,重重地吸了一口,被嚴嚴實實地嗆了一下。這個三十幾歲、素來受人尊重的男人,猛咳了一陣,望著繚繞的煙圈出神。盡管前幾天就有某種預感,卻還是無法控制。原來,生活中有些事情,并不是你忍一忍就可以了結,人生最苦悶的,莫過于你有嘴,但說不得、辯不得。
出去澄清事實?這對皮思德來說,并不難。但,就對這些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縣城,甚至大字不識幾個的村民,能解釋得清楚嗎?何況人家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這種玄而又玄的東西,人家能不相信嗎?再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說不定會大打出手。當然了,打打殺殺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他看見縮在床角里的女兒,大氣都不敢出。他的婆娘,正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皮思德的一雙腿在被窩內顫抖,他隱約感覺到一股巨大的暗流席卷了他,深不見底。
看樣子,倒春寒還遠遠沒有結束,就像村里的老人所講,“三月三,窮人脫衣衫。五月五,凍死老黃牯。”
5
“鐵錘子”兄弟挖了兩個墓穴,這個舉措讓皮家村的人匪夷所思。
第三天上午,鞭炮和樂隊熱熱鬧鬧地把亡者送上了山,送葬的隊伍空前絕后地多,除了亡者親友,大部分是看熱鬧的村民,人人對兩個墳墓都想一睹為快。
兩個長方形墓穴,長短一致,大小相同。圍觀者差點笑出聲來,心里猜測到底哪個是真墓,哪個是假墓。
最郁悶的要數皮思德了。
現在一出門,村民看到他像躲瘟神似的,有人甚至繞開走……哪像以前,只要一見著他,就笑瞇瞇地點頭打招呼?
可他一走遠,幾個人便湊在一起,朝他指指點點……每每這個時候,皮思德如芒在背,心里涌出千般沮喪、萬種悲哀。在鄉村,謠言可以把一個人給活活憋死……皮思德想,倒霉的人喝口涼水都塞牙。兩行委屈、失意的淚珠滾落下來……哎,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沒想到我皮思德這般命苦。他獨自傷感,掏出手帕拭淚。
他抬頭望天,天是鉛灰色的,冷空氣還在矜持著,不給人間一點溫暖。
后來,據放牛的和扯豬草的孩子透露,“鐵錘子”兄弟輪流在墳墓邊守了六天六夜。
皮家村人都在猜測這種奇怪的舉動,可誰都得不到答案。
眼看著皮思德還能喘氣,還能說話,還能行動,聯想到皮占奎已躺在冰冷的地底下,永遠陰陽相隔了,“鐵錘子”兄弟便有無數把小刀在戳心窩子。
復仇的種子在瘋狂成長。
經過一夜密謀,一個罪惡的計劃誕生了。
6
祠堂門口有棵老梨樹,有兩層樓那么高,是皮保長當年種下的,現在歸皮思德父親看管。皮思德父親走到梨樹下,側耳聽了聽皮思德家的動靜,深知兒子如籠中困獸,做老子的卻愛莫能助。他抬頭仰望那棵梨樹,青色的果子有銅錢兒那么大了。注目良久,他頹然垂下花白的頭顱,嘆息一聲,自言自語:“今年的梨子,花多,果少哦!”
一個星期后的夜晚,生產隊隊長走進皮思德家中。隊長代為傳達上級的指示,說上面另外派了一個民辦教師來頂替他的位置,請他另謀高就。
“為什么?我到底犯了哪一條?請明示。”皮思德漲紅了臉,討要說法。
“這個……這個……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當個傳話筒。”隊長一邊掰開皮思德的手,一邊用力在衣袖上拍打,頭也不回地走了……
打落牙齒和血吞,皮思德失了神。
教書的薪水固然微薄,但皮思德熱愛這份工作,他想把自己肚子里的知識統統傳授給學堂的孩子們。
皮思德一夜之間淪為農人,皮家村的孩子回到家里癟起嘴巴哭,說皮老師明天開始不來教書了,自己也不去讀書了。做家長的心里有點兒別扭,凡是在皮思德手下讀過書的,都說他書教得好,除了書本上的知識,還學到了好多書外的故事,明白了不少做人的道理。
這個時候,村子又在悄悄傳播一個神秘的消息。
消息的源頭,來自隊長岳父。
那天,隊長老婆生日,隊長接岳父來吃飯,走到后山嶺腳下,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小憩。老人以前是有名的木匠,懂風水,見了這新宅基地,面有駭色,嘴唇翕動了幾下,又把話咽回去。
隊長見了,笑著問:“岳父,有什么問題嗎?”
老木匠嘴角扯了扯說:“我本來不想講的,忍不住還是要囑咐你兩句,到時這房子封頂,你和孩子們都不要靠近,以防沖煞。”
“啊?”隊長面色大變。
“這塊地,兇險啊,是白虎頭,如果建上去的話,主家要死五個男丁……不過,這話別說出去,人家會恨我。”
恰在那時,皮來榮也病了,在床上躺了三天下不了床。
據說是隊長的老婆牙齒漏風,這話,還是傳到了段芙蓉口中,嚇得她汗毛根根豎起,于是當機立斷——停工,舍棄這宅基地,就在老屋旁邊起了三間平房。
而皮思德全家已住進了兩層新樓房。
段芙蓉母子賭咒發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早飯后,皮來榮帶領兩個弟弟出門,逢人就說去縣城趕集。
一出皮家村那條簡易公路,他們就朝縣城另一個方向走去。
一個月后,皮思德的三弟媳回娘家吃酒,回來告訴皮思德,皮來榮兄弟三人一個月前去拜師學下蠱,師父聽說是為了報仇就拒絕了。
這話不是空穴來風,皮思德三弟媳的姐姐剛好就嫁在那個村子。
7
第二年夏天,皮家村豆子黃了,稻谷熟了,人們開始季節性的忙碌。
另外有一件事不得不提,村里唯一的萬元戶皮胖子,居然也得了和皮占奎一模一樣的病,隔壁村子也有幾個相同癥狀的人去世。沒多久,對面院子的會計也出現這種癥狀,去世時未滿花甲子。皮家村人開始納悶起來,因為會計的母親是皮思德婆娘的親姨媽,皮思德的婆娘就是姨媽做的媒,平時兩家走動勤快,家里但凡有點葷腥都要請來吃飯,如果說會計的死也是皮思德下的盅,除非他有神經病。
農忙時節一過,人們捶著發酸的腰桿,圍在石頭場地上,男人抽著旱煙,聊收成,女人納鞋墊,聊家常。
皮思德坐在自家屋檐下,感到夜色溫柔、萬物可親,四周的陰霾慢慢散去,頭頂上那副“緊箍咒”也不翼而飛。最主要的是,皮占奎的家人對他的誤會,自然也會消除,平心而論,即便他們家做出一些什么出格的舉動,他也不再計較。祖父當年的無心之舉,讓人恨之入骨,實非他這個做長孫的愿望,心胸寬廣一點,凡事看開一點,退一步海闊天空,畢竟冤家宜解不宜結嘛。
作為耕讀人家的皮思德,以為與段芙蓉家從此冰釋前嫌,如果有合適的機會,甚至可以握手言和。然而,這種想法僅僅是皮思德的一廂情愿。
分田到戶后的村民,勞動熱情高漲。
一九八四年,皮思德家已不再做豆腐生意了。
暑假,時值“雙搶”。
那天上午,皮思德帶領家人在門口的稻田里打谷子。
突然,進村的石板路上響起一串清脆的自行車鈴聲。
皮金枝眼前一亮,穿橄欖綠制服的郵遞員一進村便揚聲問:“請問皮金枝的家在哪兒?”
正扭動雙臂打稻谷的皮思德連忙丟下手里脫了一半的稻穗,高聲回應:“在,在這兒呢,我是皮金枝的爸爸。”
“祝賀你,你女兒考上重點中學了!”
皮思德用那雙沾滿谷粒的手接過錄取通知書,舉到眼前,薄薄的一張紙在他手里顫抖。當念到“花東縣第二中學錄取通知書”幾個字時,他的國字臉露出燦爛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齊的牙。
在皮金枝的印象中,父親從未笑得如此開心,好像天空盛開一朵燦爛的花。
收工回來,皮思德坐在屋檐下卷旱煙,嘴角掛著微笑,扯起嗓子朝廚房喊:“正月,晚上加菜,喝點小酒。”
坐在飯桌前,皮思德自斟自飲,喝得興起,不禁感慨:“進了縣城二中,等于一只腳跨進重點大學的門檻,看來要寒門出學子了!”說完,望了眼窗外段芙蓉家的方向,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曲線救國呀。”
8
皮思德的鴨子在自家水田里覓食,正是稻谷收漿的時候,鴨子在水田里撒歡,“嘎嘎嘎”地叫著追逐,從這丘田跑到那丘田。畜生哪懂主人之間的芥蒂?居然跑到“鐵錘子”的田里去了。“鐵錘子”見了,認得是皮亮亮家的鴨子,也不吆喝驅趕,直接回家操起晾衣服的長竹竿,跑到田邊,朝禾苗拱動的地方猛撲。鴨子識趣,見來者不善,趕緊逃命,往水田深處鉆,一只麻鴨反應慢了一點,先被打中翅膀,趴在水中動彈不得,又接連吃了十幾竿,被活活打死。
皮家村的人感嘆:“這兩家,仇越結越深,怕是一輩子都和不好了。”
一九九四年,皮金枝完成了十年寒窗苦讀,考上本省師范學院,畢業后分配到省報社當記者,男朋友在電視臺工作,省城人。
再說“鐵錘子”,年近四十才娶回一個身高一米五三的胖女子米秀。她滿臉雀斑,接連生下兩個女兒,日子越過越緊巴。
年后,米秀擦了擦眼淚,硬起心腸,背著被褥出了門,據說她一個小學同學在省城開飯館,請她去洗碗打雜。
米秀每隔兩個月都會往家里匯一筆錢,皮家村的人都夸“鐵錘子”娶了個好婆娘,人老實,省吃儉用,顧家。
好景不長,米秀出事了。
那是個剛秋收完的上午,“鐵錘子”收到一封加急電報,臉一下子變白了。
事發突然。米秀是在下夜班的途中,橫過馬路時,被一輛貨車碾壓的。交警趕到時,司機已逃逸,一對年輕戀人目睹這一幕,打電話報了警。
“鐵錘子”趕到省城醫院時,米秀已被蒙上了白床單。
身處大城市的“鐵錘子”,無親無故,六神無主,感覺身若浮萍。他三個月沒理發了,頭發油膩,又一路舟車勞頓,身上穿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夾克衫,一雙解放鞋上蒙滿灰塵和泥巴,眼尖的人不難看出,他來自農村,趕了很遠很遠的路。
三個交警站在走廊上,其中一個在打電話,旁邊還有兩個記者,一個拿著記事本,一個拿著相機,坐在長椅上耐心等待。交警一掛了電話,記者便上前開始采訪。
采訪的記者不是別人,正是皮金枝。
這顯然是一起棘手的交通事故,事發現場沒有安裝攝像頭,司機肇事逃逸。當皮金枝采訪時,交警表示會竭盡全力走訪調查,尋找蛛線馬跡,追查肇事司機。
剛采訪完交警,“鐵錘子”從屋里沖出來,他的頭發遮住了半張臉,他用一口濃重的地方普通話向交警哭訴。交警如同聽天書,一臉茫然。只有皮金枝聽懂了,她趕緊拿手去扶眼鏡,定睛一看:“天啦,這不是‘鐵錘子’嘛!”她用手捂住嘴巴,往后倒退三步,心里五味雜陳。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在省城,在這樣的場合,會碰上多年的冤家對頭。她捏緊拳頭,回想全家人受到的種種非難,想到母親的眼淚,想到父親頭上過早出現的白發,她心里的火苗噌噌往上冒。真應了那句“善有善得,惡有惡報”的話呀,沒想到平時在皮家村橫沖直撞的“鐵錘子”,在外面就是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交警用普通話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我很同情你妻子的遭遇,請你放心,我們會全力追查。”說完就要抬腳走人。
“不,不要走,求求你們了。”“鐵錘子”嘴巴一撇,去拉一個交警的衣袖。
“喂、喂,你這是干什么?”被拽住的交警有點兒急了。
“鐵錘子”不甘心,仰起臉哀求,無意中看到了交警后面的皮金枝。他一下怔住了,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看著皮金枝,又是哭又是笑:“金枝,是你嗎?金枝,我是你來華叔呀,你不認識我了嗎?”
皮金枝轉過背去,不出聲。
“鐵錘子”望著皮金枝的背脊,愣了愣,自知羞愧。以前為了給奶奶報仇雪恥,仗著兄弟多,處處刁難皮思德。如果說之前對皮思德有誤解,以為是他下蠱害死了爸爸,后來水落石出,明明知道錯怪他了,可心里就是不愿意原諒對方,反而繼續制造矛盾……唉,唉,看來人真的不能把事情做絕了,要給自己留后路呀。做夢都沒想到,今天輪到我家破人亡,如果抓不到那個天殺的司機,米秀就白死了,我就拿不到一分賠償金。除非……皮金枝肯幫我,對,她是省城記者,門路寬著呢,我只能求她了。
打定主意,“鐵錘子”抽泣著說:“金枝侄女呀,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以前吧,我做了不少對不住你家的事。那是我不懂事,是我的不對,但畢竟,我們還是沒出五服的叔侄,一筆寫不出兩個‘皮’字。你現在有出息了,是我們皮家村的驕傲。你看,你米秀嬸死得好慘,司機逃跑了……我,我語言不通,又不認識人,我拿棍子戳天呀……我兩個女只有豆芽那么大,以后,怎么辦呢……求你幫幫我吧。好侄女,如果你不解氣,你就打我吧,打我解恨吧,我對不起你全家,我不是人……”“鐵錘子”邊哭邊抽打自己的臉,左邊一下,右邊一下,接著“撲通”一聲跪下了……
皮金枝原本堅硬的心,慢慢松軟下來,她心里糾結,我到底要不要幫他呢?嗯,這件事非同小可,我得問問爸爸。
為了節約時間,皮金枝來不及下樓找公用電話,她借用交警的手機,請求打一個長途電話。
電話只能打到村支部皮書記那兒。
皮書記接通電話,呵呵笑:“是金枝呀,你這個大記者,找你爸是吧,我馬上去叫,你等十分鐘再打過來。”
皮思德趕到皮書記家,坐在電話機旁邊,把旱煙包遞給皮書記。皮書記也不客氣,臉上微微笑著,自顧自地卷起旱煙來。
電話響了一聲,皮思德就抓起話筒。
“爸,你和我媽都好吧?”皮金枝在電話里問。
“好,好著呢,你平時不是很忙嗎?打電話給爸爸有什么好事?”
“的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請教爸爸。”
“什么事,你說。”
皮思德聽著聽著,“啊”的一聲,騰地站了起來,屁股像被釘子刺了一下。他表情復雜,眼睛脧了脧旁邊正在抽煙的皮書記。皮書記也隱約聽出了名堂,顧不得抽煙,側起耳朵傾聽……
皮金枝說完后,皮思德沉默著,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出聲。
皮書記也緊張地望著他。
皮思德干咳了一聲,說:“金枝呀,這件事情的確非同小可。怎么說呢,三代人的世仇,今天要做個了結。以前的是是非非,一本書都寫不完。的確,你爸這些年過得壓抑。今天,如果你不幫他,以后還在一村住著,這結,會越結越深。冤冤相報何時了?幫,似乎你我心里一下子過不了這個坎。但是,要這樣想,米秀的確死得可憐,必須要給她的在天之靈一個滿意的答復。何況,‘鐵錘子’已經知錯。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現在,他遇到了一個過不去的坎,如果不給他的腳下墊石頭,他蹚不了這條河。這樣做的話,我良心上過不去。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在大城市,人生地不熟的,他太難了,如果你有辦法,就幫幫他吧,畢竟,冤家宜解不宜結。”
當天下午,皮金枝來到交警大隊,敲開大隊長辦公室的門……
七天后,肇事司機被抓獲,受到法律的嚴懲,并賠償受害人家屬一筆費用。
責任編輯" "符支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