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穎的詩

盧穎，女，廣西賓陽人。作品散見于《延河》《紅豆》《散文詩》《兒童文學》《中國校園文學》等刊物。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第五屆、第七屆陳伯吹兒童文學創作大賽獎，《東方少年》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獎，第四十八屆香港青年文學獎等獎項。

石頭羊

趴在草地上的石頭，有著羊群的姿態

它們習慣，吃青草的味道

雨季飲水。如果你撿起一塊石頭像

收走一小塊沉甸甸的光陰。石頭搜集了

陽光的溫度。野草的交談聲，使石頭呈

矩陣狀散開，用難以解讀的構造

記錄大地的語言，匯編成一本無字書

有人走進山谷，卸下生活的重擔和石頭

促膝長談。離開順便帶走眼中的風景

只有石頭留了下來，成為自己的風景

茫茫綠野，石頭守著寂靜，守著空谷回音

極少有路過的人聽到石頭們發出的

尖銳虎嘯。更難以看到石頭變成的羊

在時間曠野里跌進落日余暉

房間里的海

燈光黯淡，房間里沒有發生任何的變化

風吹得書頁簌簌抖動，平淡的日子

被風熨燙得平整。一片灰色的海

溜進我的房間，海浪搖晃我的身體

海風在我耳朵里放聲歌唱。我拼命掙扎

但海水沒有停止漲潮的意思，我也沒有

停止造夢。打開燈，房間里的海頃刻消失

在夢的國度。剩下幾枚貝殼落在窗臺上

此刻，我醒著看見記憶堆滿了房間

它們比潮水更洶涌，比礁石更堅硬

有澎湃的激情，寒冷的苦楚溫熱的憐憫

鏡子

綠皮蛙叫了一季，墜倒在荷葉下

風踩著雷雨的鼓點，為你送來

露珠之鏡。在那么小那么顫抖的

鏡子里，你看見潮濕的回憶長滿青苔

難以言說。在你身后的池水里

枯荷和殘發纏繞，你離開了喧囂

同時間的根莖，緊緊捆綁在一起。

一個人臨水照鏡，沒有帶走什么

卻帶走了全部的愛。等待淤泥里

重新生長出來，再活一次

懸崖

平坦的路途，未必能移植幽蘭

在空曠的充滿危險氣息的山巔

在無人觀賞的清寂的谷底

暮色沉沉，從高處流瀉

驚起你瞳孔里的蝴蝶

你肋骨上起伏的溝壑

沒有流淌金黃的芬芳的蜜

沒有香氣襲人，不絕纏繞的花朵

有的只是清醒。審視苦楝樹的

高與低。在你的臂彎中構成界限的直角

那風霜多冷啊，烈日多炎熱

內心日漸壘起的巖石峭壁，時刻提醒你

在看似美好的事物里，都住著陡峭

虛無的事物，從懸崖上升起

又無情地墜下去。你沒有從火中取出

冒著熱氣的熟栗，沒有跌倒后放棄仰望星空

一個人體內聳立起懸崖，成為自定義的參照

洶涌

銀色浪花起舞，黑夜沒有阻止它們狂奔

當古老的歌謠唱起，有思想的天空

垂墜淚滴。那透明的滾燙的淚水

也曾在你的面頰出現。你的眼睛

深藏星系，而你只掏出了沙礫

風揉碎了云朵，陽光又把它重新拼湊

每一片閑云都是你遙望的靈魂

那尖叫，澎湃的海在你無邊際的內心

沸騰。你沒有喊疼

時間在沉睡中醒來，又一次微笑著老去

島嶼

很久以前，島嶼休眠

海水支起骨骼，沖刷它的眼

它絲毫沒有動搖。一輪明月掉下去

島嶼同月光輕輕重疊，成為新的發光體

醒來后，從我身體里搖搖晃晃走出

這是我們遇見后發生的事

我知道這世界沒有相同的島嶼

沒有相同的孤獨。當我們離散

島嶼沉沉睡去，是內心對重逢的確認

讓島嶼再次醒來

天鵝

纖細的頸脖彎曲成一個巨大的問號

從水面升起。湖水吮吸樹的汁液

一汪綠意被無端攪動。拍打翅膀的間隙

我舉著相機，把美的姿態定格

鏡頭之外的天鵝渾然不知，一個慌亂的

窺探者舉著他的內心，像黑夜試圖擠進黎明

成為光。天鵝拍打翅膀掠過水面

消失在湖水盡頭。我的視線隨之飛起來

無法被定義的美，不著人間煙火氣的痕跡

模糊成綽影。空蕩蕩的水面映照出一個人

茫然黯淡無光的臉。他不知道那也是被

生活真相遮掩的美的一部分

如影隨形

一朵云，跟隨我從城東來到城南

一路如影隨形。在我頭頂一小片的白

輕輕晃動。我的腳下一團白霧升騰

這一天許多人從我面前經過，沒有抬頭

看一眼云。他們身邊沒有被看見的事物

暗自凋零。很少人會注意到時間里的云

有毛茸茸的翅膀，還帶一股纖細的花香

鳥語者

出于失落，開始閉口不說

沉默是枚陳舊的葉子

出于好奇，向鳥兒學習語言

熱鬧是堂新鮮的必修課

內心有繁雜的聲音，日漸長成

一棵喧囂的樹。它有苦澀的果實

翩然飄零的葉片。鳥兒們從北方飛來

在樹上跺腳，尋覓一冬的暖

那掉下的葉子，是嘗試吐露的心聲

我停留在樹上和鳥兒對談，風兒吹得我

肩膀顫動。羽毛從身上長出

我的聲音化為鳥鳴，喚醒沉睡的

春天。吸引路過的異鄉人

異鄉人說出新的語言，成為下一個鳥語者

蛋殼

沉睡在稻草堆里的蛋，被柔軟托著

薄薄的殼壁上，有接近透明的光澤

沒有被堅硬的外物馴服。蛋殼從里往外

打破規則，鉆出毛茸茸的新生命

也是我們的

它們漂浮在人的瞳孔里，浸泡出

鹽粒一樣的咸。我們心里的殼

思考一次，就有無數的想法

破碎、裂變，微微閃爍

那些散落在大地上的蛋殼細屑，有著

星子密布太空的形態，身上披著光環

用想象拼湊殘缺，會不會掉進

更廣闊的宇宙時空里

遠行

夜的濃霧漆黑濕潤，不由分說浸潤面頰

潮汐在杯子里涌動，直到漫上堤岸

遠行的人仍在趕路，那裝進背包里的孤獨

早已長成熟透的漿果。當杯子里蓄滿熱水

隱約有身影從水面淺露。冥想的時刻

一盞茶的工夫另一個自己肩負行囊

在異域時空在別處，已經走了很遠

看不見的道路，無止境延伸

有的消失，在深邃的道路盡頭

躲到時間背后

風繞過我們，而我們繞過樹的年輪

躲到時間背后。從鬧市中抽身

絳紫的暮色在我們的十指間無聲纏繞

星光從高處俯身，緩緩落下

在人類手指上打好看的結。發光的戒指被

深愛的人戴在無名指上。體內闖出的夜鶯

是時間歌譜上完美的高音符號。美好的事物

總是長出褶皺，無可避免流逝

光影如同我們，躲到時間背后用詩句修補

無形的高聳云霄的空缺。生活的低洼地

毫不留情地溜走了，躲到時間背后

做夢的人

把蓬松的心事塞進枕頭浸入水

換取石頭的堅硬。用石頭的尖銳足以

打開生活的門鎖。秘密在鯨魚腹中開花

風浪在詩行間翻涌。夢里造物主和造夢者

那隱秘的關聯凝成一根繩。做夢人醒來

藏在眼簾之后的魔法自動消失

窗外的山川如獸緘默，萬物歸于寧靜

夢是折疊的時空。做夢的人沒驚擾他人

只在腦海里完成驚險的低空飛行

紡紗的人

她坐在那里，手指輕輕交織著

從她的少年到暮年，時間為她的

頭發染上漸變的霞光

她手中的線紡出了紗

紡紗的人，她有著沉靜的面龐

一張蓮花一樣盛開的臉，瞳孔里

盛滿了月光。那月光如流水

她在年少時跳進去，再沒能游上岸

腳下的踏板，被她踩得嘎吱響

被她織了進去。她什么也沒有說

就這樣安靜地走進秋天的山林里

在那錦緞隱秘的紋路上。風把她躁動的

心撫平。她坐在那里紡紗也紡

一生仰望的明月

庭院

遇見你時，聽見你的嘆息

微弱，深沉。嵌在長滿青苔的

石板縫里。陽光小心修剪你身體里的

幽深綠植。照亮你額上的閣樓

我從你身旁經過，走在

光亮與陰影交織的毯子里

你沉睡時，呼吸像小貓

每一聲呼嚕都會開出花來

我步步生蓮，從你軀體里

擷取凝露的花兒

他人經過時，你蜷縮著變小

躲在門后，我才撞破你的秘密

陌生人說：“這不過是

一座窄小破舊的庭院”

你沒有辯駁。依舊折疊起

一個又一個的謎

邀約

一頭鹿闖入夢里，摘下面具

露出一張和你極其相似的臉

你以為那是自己。秋天帶走了

蟬聲熱鬧的部分，夢里夢外一片清寂

露水打濕信箋，上面的字跡尚未模糊

山野上的灌木，張開報信的唇

你在等一只鶴，穿過遙遠的夢境

采來星辰，鑲嵌大地，點亮萬家燈火

攪動春風，拂向人間。這一場邀約

尋找

四月的清晨，鴿子從我胸膛起飛

暮色融化還沒歸來。松鼠在我的

詩句間穿梭，留下靈活的身影

早把那當成容身之樹

一陣風，拖著裙擺輕輕叩開

我耳朵的門。打算在此借宿

從早晨到夜晚，我待在公園里發呆

為了尋找遺失的想象，默默站成一棵樹

責任編輯" "練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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