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本名田永,湖南鳳凰人,一九七六年生。一九九九年開始寫作,迄今已發表小說七十余篇,共計二百萬字,其中包括長篇小說四部、中篇小說二十部。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年選和排行榜。結集出版作品十余種。曾獲魯迅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十余次。現供職于廣西大學藝術學院。
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說,戴占文,我是取哥,你記得吧?我開阿多拿酒吧,荷花巷子中段,你來過。有天晚上生意冷清,就招待你一個人。當時覺得你晦氣,一人來占座,還害得別人不來,但有什么辦法?那天你喝兩瓶啤酒我給你免單,因為你說你寫小說……記得了吧?我說,呃,取哥!
接下來就是他一個人說。取哥能說,能者多勞。取哥說當時他并不看好我能寫,比如頭次見面,怎么能告訴別人自己在寫小說?這并不比說自己寫詩好多少,是泡瓠子(愣頭青)干的事。又比如他,也一直寫,也有發表,獲過全國性的獎項,哪會輕易告訴人家?我有些恍惚,只記得當天我是在一個地方喝了頭道酒,請客的手摳,兩瓶酒喝完竟說沒酒了,撤席。但我腦袋正好有點思路在閃爍,想喝,怎么就摸進那個酒吧了呢?酒吧從機電街一條冷僻的巷子下去,跟公廁一樣不起眼。進去發現有點大,像個山洞,光線處理成猩紅,有那么點齷齪,當年卻是酒吧標配。
取哥說,雖然我請你喝酒,但并不看好你能寫。最近一期《文溪橋》寄到我家,一看,操,占文就是你。我前面看過你的兩篇作品,第一次看見雜志把你照片放上來,丑是丑了點,人對上了。這一篇《儀式》寫得比我想象的要好,甚至有點驚艷,還推薦給我老婆看,我老婆,寬姐。寬姐看了說,取哥,這篇應該是你寫的才對。你看,多么高的評價。
我有些開心,估計取哥跟我打電話時,眼睛乜斜著,看他老婆是否含情脈脈。其實我不記得取哥長什么樣子了。這地方的男人大都是野生品種,一人一相,抓不住特點,不好記。取哥又說,言簡意賅,歡迎你再來阿多拿,啤酒免單,洋酒半價。我說,要去喝洋酒。取哥說,肯定要來,本地寫作的,但凡發表了東西,都要來我這里報到。我說,你是不是傳說中作家協會的領導?取哥說,差不多吧,但這個作家協會是我自己開的。
說話時我在老家廣林縣,親戚給我遞了個活,去一家專賣公司寫材料。公司有專人,正規大學文學系畢業,但材料寫得讓領導揣摩他的意思。親戚推薦我,說我會寫文章,那公司領導搞不清文章與文章有多大差別,聽說發表過,就叫我去面試。我試了差不多兩個月,大概體悟到領導喜歡什么腔調,一筆一畫把公文寫出模樣。公司那個專人也發狠,也曉得揣摩領導。公文這東西,只要有點腦子,捂住鼻子,誰又真的搞不下來?我算是發揮了鯰魚效應,以自己的不想死激發了別人更好地活。不用多想,自己抬屁股走人,哪有野老婆跟正房叫板的道理?
年底我去佴城,照取哥打來的電話回撥。那頭迸出驚喜,要我趕去他的酒店喝酒……阿多拿,找不找得到地方?要不要我去接你?我說,酒店你沒搬地方吧?取哥說,你都沒來,我哪敢搬?我趕到時,酒店門上吊一塊“暫停營業”的牌子。門虛掩,我往里走,人已有好幾個。我一眼認出取哥,因他正向我招手。
不營業,就沒開暖氣,酒吧一角生一盆火,燒的是裝修邊角料,火苗飆起一兩尺高,煙里有化學氣味。一圈人把火圍住,在聊本地一個較為著名的作家,又聊到另一個勉強夠得上的作家,他倆的聯系在于一個不是作家但自以為是作家的女人。取哥遞給我一聽啤酒,正要介紹,坐在我對面的那人說,急什么?你不是說還有兩個新面孔?來齊了再一塊介紹,不用重播。取哥說好。這一圈人六七個,還有陸續到來的,看樣子是本地文藝界一次盛會。我提醒自己不要有躋身名流的那種竊喜,這才保證我還有可能繼續往上走。我只是觀察他們。這是父親給我的為數不多用得著的人生經驗——任何事,起步之初憋著勁,不要輕易被身邊人嚇住。我大概聽出來了,坐在身邊的幾位都有單位,業余時間寫寫東西,主要以《佴城日報》副刊為陣地發表詩歌和散文。對面那個光頭,左臉上有一道斜疤,還有齙牙,臉上特點密集,辨識度高,顯出幾分兇悍。他又正好坐在我對面,我又正好沒有斜視,不由得關注起來。一圈人說話時,似乎主要是面向光頭。光頭時不時點頭,或者評點幾句。他們叫他金哥。金哥,金哥……我大概猜到是誰了。
我最近也把詩歌寫一寫……挨著我坐的一個胖子搶到發言權。一聽就是洛溪佬,他們的方言是西南官話和湘方言的雜交品種,尤其難懂,但獨有韻味,平時開口就講四言八句,喝酒一定劃拳行令,寫詩的也特別多。金哥說,賴毛,你嫌你散文寫得不夠爛,還要寫詩?賴毛說,寫散文我有點絕望了,所以想在詩歌創作上找一找突破。金哥說,也是,就像文聯一些人,什么都不會搞的最后都去搞攝影了,什么都寫不出來的就只好寫寫詩了。賴毛說,我相信我寫詩更有感覺,這半年寫了上百首,越寫越好,馬上要印一本詩集,到時金哥幫我看看。金哥說,你不給我詩集,我只是罵你幾句;你敢把詩集給我,小心我打你。眾人便哄笑,賴毛也混進去笑,仿佛說的不是他。
隨著兩個女人的到來,人就告齊了,開始介紹,取哥先介紹金哥,金燦林。不出我所料,這是眾所周知的名字,印在每期《佴城日報》的副刊版上。他干副刊主編多年,同時又是《文溪橋》副主編。我最初的幾個短篇都是在《文溪橋》發表的,寄往別處的全都泥牛入海,退稿信有如傳說,從未寄達。這雜志便被我默認為一塊福地,前不久還在封二發了我的照片和簡介,收取一定版面費。金哥的名字倒是我父親很早就跟我提及過。父親長期往家里順舊報紙,上廁所首選副刊版,有詩歌有散文,蹲坑時好打發時間,且不會撞見人物照片。偶有小小說,父親蹲坑相應久一點,事畢劈手一撕,副刊一開兩半,一半擦屁股,另一半用以印證是否擦干凈。我開始寫小說,父親并不看好,倒不覺得是入了邪道,但說那是“正常人都走不通的一條道”。父親嘛,總是相信我算正常人。我堅持寫下來,父親又想著為我干些什么,說他有朋友是《佴城日報》通訊員,應該認識金燦林,可以請人家幫遞一遞稿子。有人遞稿,見報概率高。我說我寫得長,不是發副刊讓人擦屁股那一種。父親就叫我不要看不起副刊,發在上面會被領導認識,以后找工作有幫助。我不吭聲,腦補著那些領導,上廁所他們也挑副刊版,完事了像我父親一樣,順手撕報紙,眼角忽然看到,板壁掛有卷筒紙。副刊捏成團丟到紙簍,領導扯一截潔白的卷紙,很柔和地掏向自己的屁眼。
我想著怎么鼓勵父親戒掉用報紙擦屁股的陋習。
思緒正自漫漶,取哥跳開順時逆時的秩序,忽然指頭朝我一杵,說今天重點介紹一下戴占文,一個有前途的小兄弟。金哥說,你的幾篇作品我看過,來勢洶洶。剛來的兩個女人一左一右夾著他坐,他臉一歪,雙手變爪子往左邊那女的胸前虛空地一抓,又說,呂美,就像你,每次都是來勢洶洶。呂美說,金哥,莫吊我胃口,吊起來了你又不行。金哥盯著我一會兒,又說,見你照片是個正常人,今天一看本人,怎么說呢?比如說我,佴城文藝圈最有名的丑男,比你還是強一點。說實話……小兄弟,你看上去有些弱智,自己不會不知道吧?我說,我媽生我時難產,一直這樣。金哥說,這就蠻好,別人看見你就不會考慮用長得好、長得不好來評價。你進入了另一個評價體系,跳出三界外,不是一般人。他把話一頓,賴毛帶頭,一圈人笑得步調一致。
這邊圍爐說笑,那邊已準備了一桌飯菜,取哥叫我過去打下手。當天涮火鍋,菜已切好擺盤,無事可幫。取哥說,金哥講話就這樣,見誰都先吊打人家,今天對你還算輕的,不要往心里去。我說,哪有的事?其實我算是有經驗的,以前同學也這么說我,我說你他媽才弱智。后來發現,我的憤怒會讓他們一直興致盎然。我慢慢弄明白,碰到這事,自己認了,才會讓別人拳頭打在棉花上。取哥說,看你小說,智商我不擔心,以后社會經驗多攢一點,反過來吊打金哥。所以你現在反而要讓著他老人家,就像讓著一個弱智。我說,你這安慰倒像是不放心我。取哥又說,上半年他被女朋友甩了,他一直痛不欲生,嘴巴想殺人,見誰殺誰。他的前女友,黃櫻,十年前位列佴城四大美女之一,而他,自己長得丑,一直想從女人身上找補。我說,佴城版的美女與野獸嘛。取哥說,你看你看,你其實也是一條毒舌。心里憋火了吧?
火鍋涮開,取哥又打幾個電話,人陸續趕到,一介紹全是作家。我也得知,取哥姓屈,字音跟蛆一樣,所以變個音。八人的桌圍了十二三個,擠擠挨挨,說不出的熱鬧。這架勢不倒幾個不散桌,剛涮個把小時沒肉了。取哥拎出一蔸大白菜,切刀削面一樣斜切,一綹一綹芽白桿子浮在紅油上。玻璃瓶白酒也喝光了,取哥取來一壺散酒,二十斤的樣子。金哥此時哪能不動嘴?他說,又他媽這樣,人聚一大堆,專門來吃芽白桿子?要么就不請,沒人逼你,這么請客不就是割雞巴敬神,兩頭不討好?取哥說,喝兩杯酒再說嘛。他倒一杯敬金哥,金哥說你自己喝,取哥咣的就是一大口。這時我說,周圍還有賣菜的嗎?取哥說,你出門左轉,走到接城門巷的口子上,應該還有一家。
菜鋪燈光幽幽的,攤前打眼的地方,擺幾個牛蹄筋、半只閹雞。豬肉剩一塊頭刀肉,三四斤,等人買。老板說,白撿差不多,一起拿了吧,我好收攤。我說,這顏色,呶,精肉沒血色,跟肥肉分不開,買回去還以為是板油。老板說,這好辦,你是要打火鍋?我點點頭。他剝開皮,把肉切了片,下刀飛快。天冷,肉塊半凍,吃刀,肉片像書頁一樣隨風翻開。老板再把肉片放進鋼筋鍋,從墻角取來三只尖嘴膠瓶,一瓶滋出油褐色液體,一瓶淺藍色,一瓶無色透明。擠好一頓攪拌,奇跡發生,肉片肥的地方照樣白色,甚至更白,那層精肉鮮紅欲滴。我問會不會有問題。老板朝我笑,放心吧,祖傳秘方,沒見有人回頭找事。
肉片帶回去,掀起新一輪高潮。肉片看著鮮紅,過油湯一涮又變回白肉,不起卷。但誰都不在乎,夾起往嘴里送,都不油膩。女人先小口嘬杯里的酒,慢慢搞大杯。這陣勢收不了場,果然,結束的時候有幾個翻倒。我初來乍到,喝得不多,也沒人揪著我不放。事已至此,取哥沖著我說,占文,你還可以嘛,幫幫取哥。那時酒駕還不算事,取哥跌跌撞撞地往黑里走,一刻鐘返回,沖著我們說,把他們弄上車。我問,送他們回家?取哥說,這種不省人事的家伙,送一個回家討一回罵。又把頭發一撩,問我,難道看不出來,取哥有受虐傾向?我看不出來,我估計受虐傾向只有在受虐的時候才見真招。我旁邊一個(后來才知道叫老普)說,寬姐今天不在家吧?人都堆到取哥家里去。寬姐在,取哥跟她一家人;寬姐不在,我們都是一家人。說著他們去扒拉歪倒在椅子上的人,考慮是架著出去還是扯手扯腳往外抬。徹底喝趴下的計有五人,另幾個看不出醉到什么程度。比如金哥臉朝下趴桌子上,腦門磕著桌沿,嘴巴朝向地面,時不時吧唧一口煙。我這時問取哥家在哪里。取哥說,以后就不要問了,兄弟們全知道,取哥住在生資公司宿舍3棟503,是大伙的活動中心,床褥全都備齊,多少人來都不會挨凍。我問,有電梯嗎?取哥說,你不至于沒電梯就不會爬樓了吧?我說,不是這個意思。今天喝倒這么幾個,一個一個往上扛,費不少力氣。取哥說,你年輕,不要怕費力氣。我說,可不可以開車去你家,把墊的蓋的都拖到這里來?反正酒吧不也是你家的嗎?取哥說,這個占文,大智若愚。
酒吧里有許多啤酒箱子,拆開,拼合起來,很快把酒吧大堂鋪了一半。床褥也拖過來,全是軍品,取哥大概是批發來的。我們先把喝醉的放好,每人臉邊擱一個膠碗,備著隨時“下豬兒”;再把自己放好,和著衣褲,鉆進被子。人分兩排,對倒。時間已到凌晨三點,我眼皮一磕就入了夢境。那么多人席地同眠,擠擠挨挨,按說不應該也不會夢見女人,但是夢境從未跟我講規矩。睡至朦朧,忽聽一個女人嬌聲道,不要嘛,不要……畫面并不同步,稍后一個女人浮現在我面前,半推半就的表情。若平時獨自在臥室,夢境的艷遇我已輕車熟路,不會有遲疑。朋友也有交流,這叫白日夢,有酒不挑菜,管她是誰哩。當晚我是有猶豫的,縱未醒,下意識仍分明,似乎不可造次。未曾想,夢境那女人愈發嬌嗲,浮浪,衣服自己一幀一幀地剝開,一段堪稱攝魂的胴體,乳房尖聳如炮彈,還不止兩枚。我仍不敢造次,那女人把最新鮮的一枚掰下,和著媚眼一塊遞來。恍惚中有個聲音告誡:不接不接,就是不接。我道行尚淺,這時哪還把持得住?手掏過去,挨了一腳,醒來。左右都是男的,噴著無比真實的響鼾。女人聲音卻并未消失,自酒吧一角迸出,不要嘛,弄疼我了……伴以喘息般的哀嘆和打嗝般的輕笑。我又聽見不遠處老普壓低聲音說,死人堆里,怕什么呢!此時的屋內,越是壓低的聲音越是格外清晰。我把眼瞇開一線,見有微光,一丈開外的地方,三四個人還圍著火盆涮菜喝酒。取哥的聲音傳來:老普,規矩點,又不能真弄,前列腺憋腫了不算工傷。老普靜默。取哥又說,有醒的嗎?來這邊喝酒。
我閉上眼,試以淺睡。夢境不再有女人的痕跡,沒有咸濕氣味,干凈如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街區,便如一尾黑魚,潛入深睡。
取哥家成為活動中心不是沒有道理的,屋子兩室一廳,五六十平方米,窄了點,但有五臺臺式電腦一臺筆記本電腦,線是串起來的,看上去跟網吧的差不多。取哥和他親哥一起開過一家小網吧,幾年下來沒賺錢,網吧變成現在的酒吧。荷花巷那個冷僻的門面是取哥單位解體以后,分到個人頭上賴以為生的資產,由他擺弄。他表示如果酒吧繼續虧損,就改成收費公廁。處理不掉的電腦,兄弟倆平分,取哥搬一堆到家里,拿來聚朋友。那時候GS正玩得瘋狂,朋友聚到他家,免費上網。網線不是專線,主機老化性能跟不上,玩游戲,他們被別人干死的次數遠大于干死別人的次數,但是免費,死也不冤。
我看不出他們是來這里討論文學的,門還沒開他們就把我擠到后面,門一開,我進去,他們各自已經坐定。那臺主機開機用了十來分鐘,終于亮頻穩定,顯示的一行字是:你的開機速度為三分三十四秒,恭喜你打敗全國百分之零的電腦。后來我跟人描述初到取哥家的情景,取哥是不認的,說占文根本沒見過開機墊底的,電腦相應的提示是:天有不測風云,墊底更需淡定。
取哥見我沒有占到電腦,感覺有些待客不周。其實我不怎么上網,上也是用QQ跟人聊天,收發一下郵件。游戲我玩過數年前的生化危機Ⅱ,還有更早的帝國時代Ⅰ,后來說不碰就再也不碰了。取哥說,哦,為什么呢?我不知怎么回答。我想說,為什么我要繼續玩呢?取哥說,看得出來,你怕耽誤時間,是個真正奔寫作去的。取哥似乎習慣于夸人,這種人多,似乎也并不討厭。雖然我許多次打定主意成為這樣的人,以便融入更多的人。“一個人走得快,一群人才走得遠”,這是高中畢業時班上那個汪國真的死忠粉女孩給我的留言。事后我遍查汪國真詩集,沒找到這句話,心生詭異,卻牢牢記下了。現在我試圖多交朋友,闖江湖似的干一番事業,去到更遠一點的地方,效果卻不甚理想。我有意多說好話,別人聽著卻是古怪且別扭。不得不承認,骨子里,我確實是一條毒舌。以前追那個汪國真死忠粉,終于逮著機會,夸得她臉色漸變,直至突然飆淚。我慌了神,不敢造次,美容醫院不提供換舌頭的服務,我只好暫時斷絕找個女友的心思。取哥仍是打算給我弄一臺電腦,就跟老普說,今天輪到你供煙。老普扭頭看看我,掏出一張綠錢說,小戴,我挪不開,你到下面買一條蓋白,一人發一包,你跑腿兩包。取哥說,占文剛來,不好叫人家跑腿。老普把綠錢遞給取哥,說這是在你家,你把事情管起來。取哥無奈地看我一眼,走進書房開一條蓋白,一人發一包,我也是一包。我不難算出來,取哥這一進一出省下二十塊錢。一想至此,我趕緊罵自己,你看你看,又來了!
游戲的聲音借低劣的音箱依然呈現出金屬質感,在房間內錚琮作響,此起彼伏。他們同屬一個戰隊,相互喊話,然后在某次進攻中一齊陣亡。作戰講究裝備,游戲也講究電腦配置,我不難看出來他們其實是用弓箭鳥銃對抗人家飛機大炮。或者他們就像影視城里專職挨刀的群眾演員,一有武戲,便嘩啦啦圍向主角配角,也許是男五號,被人家一刀一個屠宰,一個鏡頭到底。死亡成為他們的職業,啊的一聲慘叫成為他們唯一的臺詞,哪天不死,便是偷得浮生半日活。他們這么不知疲倦地死,或許讓他們得到某種不怕死的錯覺,換句話說,他們真是死疲了。我見老普死后遞了個假消息,接著賴毛也陣亡。老普嗆笑著說,淡定淡定,滿血復活。我忽然覺得,這種游戲應該設置同一陣營的人互相殘殺,應該有背后開槍,這才貼合人性中那些幽微的溝壑。
取哥叫我去書房。說是書房,里面最大件的是一口柏木衣柜。衣柜一旁一溜簡易書架,堆滿書和雜志。書雖然不少,都是囫圇往架上插。我對書天生有興趣,多瞟去幾眼,有些書脊一看是倒過來的,一排《世界文學》雜志中間插了幾本小學語文課本。我眼睛盯著那里,取哥也有察覺,說語文課本是他兒子的。他把兒子照片找來,一個胖小孩,胖得有些無辜,眼神卻又焦灼。我順嘴說,長得像你哦。取哥說,那是你沒見到寬姐。我又說,期待見到。取哥說,嚇人的東西,有什么卵好期待?
言歸正傳,取哥說,占文,你小說一出手就是太極拳式,綿里藏針,不像我們這里大多數寫小說的,那叫一根直腸通屁眼。寫到最后自己暈菜,偏來一段中心思想,偏要讓別人搞明白。我問,寫小說的很多嗎?取哥說,金哥最清楚,他手上能寫小小說的不下三五十人,還有寫小說寫塌了變成散文的,寫散文抒情泛濫變成散文詩的,那就更多了。以后能寫出有分量作品的整個佴城數下來就三五人而已。我叫你來,毫不懷疑你能進入這三五人的陣列,有個想法……說到關鍵,取哥習慣性頓一頓,泡兩杯茶又說,我發現,每個人小說里都要虛擬一個城市,好的壞的放進去,讓別人對不上號,不是嗎?你筆下是榔城,我筆下是陬市,金哥愛寫岱州。還有榮少,你沒見著,他更狠,編個地名叫精城。他有一篇小說叫《精盡城亡》,在《文溪橋》上發的足本,看過沒有?我沒看過。取哥問,應該聽說過?我點頭,說你不是剛說嗎?取哥說,這就對了,我們四個,都各自建立根據地,岱州、陬市、精城、榔城,再往下寫,要有戰略眼光,根據地擴大,連成片,里面的人物也統一起來,你的主角,在我筆下是配角,在金哥筆下又是反一號,人物的名字身份職業愛好惡癖性傾向,列出清單,彼此交叉地用。我說,交叉感染。取哥說,我們就是要在小說里交叉感染,深度的!這么一搞,四個人結成寫作同盟,各寫各的小說,其實又是合寫一本更大的小說,向文壇發起總攻,發起猛攻。取哥說到這,眼里忽有深情,莫名興奮起來,盯著我。我懷疑他年輕時候喜歡群膽群威,打群架時冷不丁沖上去搞幾拳,專打人家后腦勺。他可不像單槍匹馬跟人干仗的角色。取哥又說,以后,時機成熟,誰能冒出來,其他幾個及時跟上,一塊嶄露頭角……我說,呃,先要有命名,佴城金裝四大才子?其實我腦子里飆出的命名,是香港SB電影公司一部武打片,《四大殘拳》。取哥說,不好叫自己才子,太張狂,討打,要不叫成四手聯彈?我說這個好,問他哪里看來的。取哥一時忘了出處。取哥又說,我們現在起步,要攢暗勁,悄悄壯大勢力。我說,聽著是有別的什么目的。取哥說,你是明白人。記得不,頭一天我跟你打電話,你問我是不是作協領導,我跟你明說,作協是我自己開的。我把頭一點,當時以為是開玩笑,沒想里面有深意,有實質。又問,為什么?取哥說,問得好,以后我們要架空佴城作協那一幫老混蛋,為金哥報仇。他看著我,等著我再問“為什么”。我又不是女文青,偏不問。
外面鎖響,他們紛紛喊,寬姐,寬姐。寬姐走進書房,看看我,我倆得以用略帶疲乏的目光對視。一眼能明白,寬姐的寬,就是含蓄一點的胖。取哥說,這就是占文。占文啊。寬姐把臉杵來,告訴我,你的《儀式》我看了三遍,真有三遍,等著跟你聊一聊。你是能夠寫出來的,相信寬姐的眼光。取哥說,人家自己不知道?我們一幫寫東西的蠢貨,自我評價,只有估高,哪有估低?寬姐說,他不是估高自己的路數,要不然不會往《文溪橋》扔。取哥說,還不是撿我說的?你去弄飯,八個人的份,菜我都買好,伙食費都交了。取哥手一揮,寬姐還待說些什么直接被掐掉。寬姐去了廚房,我說,看不出來,寬姐有點怕你。取哥說,你沒結婚,想著要恩愛,我看明白了,恩愛全靠打出來。我說,更看不出來。取哥說,我長得有隱蔽性,人畜無害型,動拳不含糊。但人不能一輩子動拳,所以現在動動筆。他伸手來測握力,兩男人獰笑著捏一會兒。他說,他媽的,昨天晚上你睡足了,我有點傷神。
繼續言歸正傳,取哥說,我也說過,金哥前面找的那女人,黃櫻,是離過婚的。金哥人丑,天生跟丑女有仇,盯到一個美女,圍著人家三四年,終于要用自己的頭婚綁定黃櫻的二婚。偏偏這時候,板油哥死了老婆……我問,是說羅幟?取哥說,嗯,不愧是一腳踏進文學圈,主席你倒認識。我說,沒見過,只聽說他喜歡吃板油,還寫過散文,說天下至味莫過于水煮板油蘸椒鹽。他老婆死得蹊蹺,有冤情?取哥說,倒不蹊蹺,急性胰腺炎,自己死掉的,板油哥有一堆不在場的證據。但這么一來,黃櫻變了卦,躲鬼一樣躲著金哥。她大專混文學社時就主動喜歡板油哥,板油哥當年是她班主任,已經發表文章。他倆眉目肯定傳情,但不好下手,心里面埋下了對方。我聽到這里說,好像怪不得板油哥,有個先來后到。取哥說,話不能這么說。金哥畢竟付出感情,我和他認識這么久,知道的,把感情賭命一樣押上去,最后卻是冷處理,轉眼金哥變成局外人。這事情沒地方喊冤,但可以報仇。我大概聽明白了,說,你要搞起地下作協,掀翻板油哥他們一伙。取哥說,不只是掀翻,而且要吊打。板油哥自己發表的作品也就那樣,但會混關系,喜歡當伯樂,看見一個栽培一個。多少年前,也是擺出栽培黃櫻的架勢,讓黃櫻在一片鹽堿地上找到茁壯發育的幻覺,以為可以長成一棵泡桐樹,其實長成了板油哥籃子里的菜,頂好也就是一塊水煮板油。取哥好打比喻,串著來,我聽得磕巴,意思大概不亂,后來見他寫小說也是這樣,句子有些油膩,部分地方嫌不夠,用力地抻,更像一拳一拳夯到血腫。取哥噴著茶沫,接著講,我們一齊發狠寫,只消兩三年,重點刊物都上一遍,四個人,或者再拉幾個,整體冒出來,以后在佴城圈子里橫著走。以板油哥寬闊的胸懷,定然想不通,自己都沒栽培,這伙狠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冒出來,還壯大了勢力,情何以堪?到時候,肯定拉我們入伙,金哥出面的時候就到了。我早就幫他想好了對白。金哥叼根古巴雪茄,眼睛不看人,沖老東西說,我怎么可能把一個整編師交到一個排長手里?金哥那張歪臉,分明就是用來講這句話的。取哥臉色被自己說得生動,腦袋里定是港產黑幫片火并場景,殘酷、激烈,又注定大獲全勝。我說,金哥的想法是什么?取哥說,金哥還在持續悲痛中,只能由我規劃以后的事情。兄弟嘛,就這樣,現在兩肋插刀不是幫忙,是添麻煩,我們不要武斗,要文斗,把報仇搞成一件體面的事。取哥正說著,左手握拳,朝自己胸口一杵。又說,占文,痛快點,跟不跟哥一塊干?我聽他講一堆虛茫的復仇計劃,憋住不笑,轉瞬又換個思路想,寫作不就是虛實相生嗎?我一邊寫自己的小說,一邊在文章內部拉幫結派,等著一場現實中難以兌現的火并,豈不是白饒的一份樂趣?我忽然有點喜歡眼前這位能把寫小說和打群架混為一談的老兄了,順勢想,若是板油哥先找到人并要栽培我,告訴我有一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想冒出來,砸他場子,“老弟你幫我去滅掉他們”……我大概也是呵呵哈哈,問有什么好處。
我從取哥激發出的一系列幻象中抽離出來,并跟他說,算我一個!取哥又來握手,還說,你把板油哥寫的幾個臭小說都看看,我都有,知己知彼。短兵相接的時候,以你的實力,要沖在最前頭。
生資公司是佴城第一撥塌臺的商企,沒有賣斷工齡一說,好在有門面分到人頭。臨街一個卷閘門養活兩人,取哥怕和別人每月分租金,主動要荷花巷里那個門面。說是門面,以前當倉庫,雖然獨享,租金不到臨街門面的一半,索性自己做起來。取哥說,以前家里我說了算,來幾個兄弟,晚上喝多不走,不要跟寬姐打商量。但是人的事都他媽的此消彼長,不工作后,她敢給我臉色了。白天來兄弟,她不好把門鎖起來,晚上盯著表,一到八九點就清場子。嘴里還一套一套的,說今時不同往日,不是窮親戚串門打地鋪的年代,每一家過日子,都有私人空間……取哥湊過來說,私人空間,這不是扯卵談嗎?我們這撥人從小到大都是湊在一起過每一天。小時候穿開襠褲玩雞巴,長大了衣服褲子換穿,一人染腳氣,就領兄弟全都游過香港。我跟取哥說,人跟人不一樣,我從小宅過來,死宅。取哥說,當然,事有例外,今天你不要走,寬姐特赦你留下來,床已經鋪好。這真是難得,這么多年來,頭一回。
住在別人家里,多少總有不適,但我手頭緊,去外面開房要幾十塊,掏也掏得出,如果省下來,會暗生寬慰。這種寬慰畢竟蓋過那份不適感。再說那年頭,投親靠友的事屢屢發生,每一家再擠也要騰出一間客人房,要不然就是孤家寡人,傳出去有損江湖名聲。取哥分明是最正宗的群居動物,他告訴我從小這樣,甚至最早發的夢現在依然記得。夢中床鋪忽然攤餅似的張開,無限擴張,被子也相應張開,他認識的所有熟人甚至陌生人都擠入這張巨床,被子底下有一個鬧市,熙熙攘攘。他還悄聲說,知道嗎?我總是夢見,我在被子里面拱來拱去,找奶吃,想吃誰的就吃誰的,癟婆娘一個不理會,豐滿婆娘一個沒放過。我被他的坦誠以及無恥嗆了一口,努力回憶,自己最早的夢又是什么。取哥說,你在創作談里說,仔細推敲過《釋夢》,那幫我解釋一下。我問,解釋什么?這不明擺著?他又說,日怪,我想在小說里寫寫夢境,一上手,不見效果。我說,主要是你夢得太寫實,不言而喻,一目了然。他說,怎么才能把夢做得虛飄一點?我說,可能要等你先戒了奶。取哥笑罵,狗日的,你倒是答得虛飄。
屋子小了不便生火,就用鳥籠,兩根電熱管紅成一對,罩一件軍大衣,三個人六條腿埋在軍大衣底下。上面鋪以瓜子花生,還有平江香干、小米鍋巴,這就不能不喝一點。寬姐也能喝,也比取哥更能說。我正這么想,取哥說,寬姐很久沒說這么多話,今天是因為你來。寬姐說,我當然是要看人來。取哥希望我有些受寵若驚的意思,我也拿出了相應的表情。外面風響,屋里暖和,幾個人湊在一起聊日漸蕭條的文學,一切都是適合喝酒的細節。一瓶酒轉眼下了一半。那時我年輕,沒太多想法,就喜歡寫小說,而且記得馬爾克斯或者福克納說過,作家最好的生活狀態,是白天待在一座孤島,晚上去一家妓院。他們可以這么玩,我們可是社會主義國家,白天或晚上去妓院都不行,也找不到那種地方。我就想著,白天寫個三兩千字,晚上有人請我喝兩杯,聊詩歌以及遠方……寬姐拍拍我說,占文,喝慢一點。我哦了一聲,初次見面,我自來熟有點熟得太快。再一瞥寬姐,確實姿色平平,一胖毀終生嘛,但胸脯不僅是豐滿,甚至夸張。我毫不懷疑,這對取哥意義重大。
寬姐能說,他們的事我很快了解一堆。當年寬姐沒這么胖,是被取哥氣成寬姐。取哥說,不對吧,是我吹喇叭一樣把你吹脹的。寬姐拿來照片自證清白,雖然她瘦的時候,總體看去也沒怎么加分。
……當初金哥把他介紹給我,遞來他的小說還有散文,說這是佴城最有苗頭的一個,我真信。寬姐說,那時我比你現在還年輕,容易受暗示,而且我們跟現在的小姑娘不一樣,不重外表,實打實看重一個人的才華。取哥說,那時候你肯定也受打擊,主動貼臉表白,沒想到,金哥看上去饑不擇食,在你面前竟敢裝得不懂風情,把你轉手介紹給我。寬姐說,扯毛,我怎么看得上他?取哥說,羅生門了。我也感慨,貴圈真有些……復雜。寬姐眉毛一揚,說,占文,不是你想的那回事。我聽得出來,寬姐也曾是金哥手底下的一個作者,擅長寫散文詩,每篇三五百字,寫好送交,金哥隨意增刪,拿來補版,后面推薦給《散文詩》雜志。那雜志我也買過,窄窄的一本,讀中學時火得不得了,據說發行量能跟《讀者文摘》比。男生都買,看的不多,等女同學來借,類似某種智商普查,愛看散文詩的,你就知道泡她時講話用什么套路。隨著寫作的深入,寬姐悟出來,散文詩其實不高級。用金哥的話說,散文詩本就是雜交品種,出身就不好。她打算寫小說,找金哥討教。金哥實在,說自己面面俱到,哪一樣都是但開風氣不為師,回頭找個寫小說的里手,一幫一,一對紅,寫短了金哥留副刊版面,寫長了聯系《文溪橋》,虛位以待。寬姐看了取哥最早的一批小說,《文溪橋畔》《如何跟金哥搞好關系》《陬市教父第一季》……在金哥的暗示或者干擾下,寬姐讀得震撼,讀完無比強烈地想,這些小說要是我寫的多好!取哥說,你還說過,想把我殺了,據為己有。寬姐說,看樣子你是相信了。
寬姐又說,占文,所以那天我一看《儀式》,時隔多年,又一次震撼了。取哥跟我說好,怎么個好,我一講他才真的開眼。我看外面小說家的小說沒這震撼,我只在乎認識的人。我說,你前面讀的時候,我哪認識你兩口子?寬姐說,都是一個地方的,一篇小說,就像對上暗號,要認識誰又攔得住?我畢竟讀小說這么多年,回頭一想,剛認識取哥那時,其實看不出好壞,一葉障目,豬油蒙心,有一點感動,就想著據為己有,反倒是踩了他的套。最近一看你寫的又忍不住想,要是取哥也能寫出這么一篇,多好!取哥臉一扁,說我還在這里哩,不要當我不存在。寬姐說,本來嘛,東西好壞,還是要年久日長才讀得出來。而且占文你有底氣,能寫出這么一篇,以后還會一篇一篇跟著來。取哥寫東西像兔子屙屎,開頭幾篇還行,發表出去,斷檔了,這兩年怎么寫都是死在電腦里。取哥說,你不讓我發《文溪橋》。寬姐語重心長地說,你總是要長大嘛。取哥說,差不多就行,又想討打啦?寬姐說,你當我跟著你活得開心,其實經常想死。兩口子互覷,生吞活剝的眼神,場面一時尷尬。我不知道他倆是來真的還是在秀某種老夫老妻才有的默契。我想,人家兩口子過日子,我夾進來,又是何苦?便說,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該走了。寬姐說,你還往哪里走?住下來,明天有任務交代。
次日晚起,取哥反正不忙開店,寬姐打個電話就有人代班,顯然混到了一官半職。電視里直播NBA,兩個墊底的球隊打出爭冠的氣勢。吃完面,寬姐就把電視關掉,說要講一講正事。她安排座位,我跟取哥對臉坐,她坐中間,直接開場:我想了好久,你取哥這樣混下去,人就廢掉。寫小說這事情,占文你要好好跟他講一講竅門,我的意思是,點化他。我說,拔高我了,我自己還沒寫出來,哪能點化別人?再說,以前去培訓班聽過講座,自己真沒講過。寬姐說,這事就要沒經驗的,有經驗的專講廢話,嘴里一套一套的,沒有可操作性。取哥說,文學講座不全是這樣?寫出來就有了放屁的權利,我寫出來比那些老東西講得好。寬姐說,占文,我相信你,你幫取哥,隨便一說,都有提高。她臉轉向另一邊,又說,今天機會難得,取哥,我勸你權衡利弊,放下身段。取哥說,我沒問題。我又說,從哪里講起?我懵圈啊。寬姐說,你把取哥的小說看一看,估計你還沒看過。我沒有否認,要說看過,直接對情節如何是好?這兩口子真不客氣,我一時下不了臺。于是把取哥的小說看了看。我一看心里穩實了,取哥仿佛不是寫小說,是給人話靶子。因情境不同,此時看這樣的小說,竟有爽快感,嘴角也暗自在動。抬眼一看,取哥的表情,分明是“現在你知道我的痛苦了吧”。
小說新寫的,名字還沒謅,開篇講一個礦老板被仇家干死,鬼魂想報仇,中間隔十二道輪回。按取哥預設,十二道輪回,是要把十二生肖過一遍,依次從鼠活到豬,再變人。礦老板為人活泛,閻王殿里討到政策,每一次都當豬,多吃快長,快點挨刀,以節約時間。這邏輯顯然不通,豬長得再快,一年才挨一刀,為何不去當雞?當飼料雞,有的四十天出籠,挨刀放血,百米跑似的沖向下一道輪回。當然,我可不想跟他討論邏輯問題,我有我的邏輯他有他的邏輯,哪是短時間能夠溝通的?也不想討論常識問題,比如我分明記得佛說六道輪回,怎么到他這里翻倍了?又想,六道或者十二道輪回,或許是鬼魂們的常識。我決定刪繁就簡,遂說,取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認不認?取哥說,有寬姐盯著,我腦殼轉不快,你直接說事。我說,整個小說的謀篇布局,我也無從說起,現在你要的是立竿見影,我從最基本的做起,直接挑幾個段落,一句一句幫你改,你看如何?寬姐說,想到一起去了,手把手地教才行。取哥說,你們都說好,那我認真聽。他還把兩只耳朵掏了一掏。
小說不長,先挑了一段,是寫礦老板剛死,仇家來吊唁。
停靈最后一夜,李雙飛趕來為我送行。他頭發像是被狗舔過,他叼起雪茄,意大利西裝外面還套著黑色呢子風衣,進來上三炷香。后面跟著馬仔,送來一對紙糊的童男童女,待起靈時,會和紙錢一起燒。我老婆萍萍,她哪曉得我是被李雙飛弄死的?她哭得正傷心。李雙飛過來安慰她,說,萍萍,不要哭,以后有我雙飛哥。早知道,我會勸寶善不要打那片礦區的主意。那地方我先看上的,請人堪輿,煞氣重,我都不敢去。寶善硬是要去,我又不好直言相告,怕他以為我搶他生意。怎么說呢,他手里的東西,我念念不忘的,只有你啊……萍萍還是哭,李雙飛一只手就摟到她肩上。我說,狗日的,我還看著哩。這時候才想起,他們已聽不見我的聲音。
我說,就這一段吧,你覺得怎么樣?取哥說,說實話,不說好吧,至少也沒明顯的問題。我說,你自己讀一遍。取哥一愣,我抽起煙來。他站起來,開始讀,佴城口音。我打斷說,認真點嘛,講普通話。寬姐說,普通話又不是不會講。取哥一時竟有些靦腆。普通話這玩意兒,放在佴城,大家偶爾飆一兩句不奇怪,正經操弄,就仿佛丟人現眼。寬姐便在取哥屁股上來一巴掌,取哥嗯一聲開始了,前兩句磕巴,第三句開始聲情并茂。一段讀完,我又問,發現問題了嗎?他說,好像是有點不對頭。我問,細里想想,哪里不對頭?取哥說,等你來說。我說,寫作從造句開始,每一句,都有提升的空間,不能放過自己,要跟自己擰巴起來,不輕易放過一個字詞和符號。你自我要求沒提上來。取哥說,不講理論,來干貨。我說,你看,李雙飛出場,是什么形象?取哥說,黑老大嘛。我嘆口氣,說黑老大這么多,你為什么要寫一個最符號化的貨?西裝套風衣,大背頭,雪茄煙。我問你,佴城街上,叼雪茄橫著走的人很多嗎?取哥說,這倒是。據說抽煙跟男人的雞巴成正比例關系,我們同胞只有資格抽紙煙……我說,不要扯偏,不探討生理衛生。我是說,寫個黑老大,你腦袋里全是香港片,這怎么行?要有本地特色。取哥把頭一點,問,換你你怎么弄?我說,要是我定,就寫這個李雙飛……西裝倒可以穿,機電街拖板車的也穿西裝,但外面能不能披上軍大衣?取哥噴笑,就披我們晚上蓋腳那件軍大衣。我說,快摸著門了。腳上再來一雙……解放鞋,行不行?取哥說,呃,這個鮮活,狗日的,佴城老大就要穿解放鞋。他閉目,讓一個新的形象在腦中生成,忽然眼睛一睜,沖寬姐說,不要老是坐在我旁邊,監督做家庭作業啊?難道你是我媽……占文,接著啟發你哥。我說,雪茄煙也不要抽,換一個道具。取哥說,拄根拐?我說,真有你的,全是標配,能不能別開生面,弄出一個香港片里沒見過的?取哥說,拿把左輪槍?我說,呃,接下來搞俄羅斯輪盤賭是吧,杵著腦殼,你一槍我一槍?取哥說,還是你說。我說,李雙飛手里拿一根……烏甘蔗?呶,老大的出身就在里面了,小時候欠糖,一輩子最愛啃烏甘蔗。取哥說,哇,這個細節真沒見過。
又接著來,毫無疑問,李雙飛怎么安慰萍萍,也有待提升。我開導,你是想寫李雙飛打萍萍的主意,一手摟在肩頭,還搞一段表白?取哥說,“我念念不忘的只有你啊”,臺詞有問題?我說,你寫的是黑老大,不是初戀情人,沒這么多廢話,要靠動作,一個動作,心思暴露無遺。取哥問,那要怎樣?我說,除了摟肩,還有什么行為,可以表達男人對女人覬覦已久?這樣的行為,似乎很多,我們都是男人,但取哥此時一臉發蒙。我其實也沒想清楚,所在皆是的時候,反而挑不穩一個妥洽的。寬姐在廚房洗得碗哐當響,我忽然說,想不出來,就要代入。取哥說,怎么代入?我說,我就不忌口了?取哥說,就我倆,沒天沒地,不認皇帝,什么都可以說。我說,這也是個竅門,腦袋空的時候,就要拿身邊人代入進去,這樣來得鮮活。比如說,小說里死的那個是你,寬姐在靈堂里哭,然后來吊唁的,是金哥。取哥說,金哥啊,這狗日的……他最愛挑食,哪會對寬姐感興趣?我說,你腦袋有病啊,他有沒有興趣,會在你面前表露?取哥說,那倒也是……但是,我還是不信。我說,就這么代入,不用質疑,你順著往下走:你死的時候,金哥正安慰寬姐,忽然動了淫心,會有什么動作?取哥嘆了一口氣,說這真難以想象。我鼓勵他,難以想象的地方,拎出來的東西才有成色。取哥回味一番,說我對金哥太了解,面對面,他還真看不上你寬姐,一只手想摟住寬姐,也難。我說,不要摟,不要面對面嘛。取哥說,寬姐轉過身去……哇,可能金哥更喜歡看她屁股。我說,這時候會有什么?呃,情不自禁的動作?取哥閉目一想,忽然手一揮,說一巴掌拍在屁股上。我說,對啊,就像剛才寬姐拍你一樣,那都是下意識的。這是不是比一手摟住肩要好?取哥說,拍屁股好,太情不自禁了。我說,往下也就好寫了。你再擺正位置想一想,鬼魂看得見,想說話,活人聽不見,這種梗,是不是比你爸爸還老?取哥這時表情確已謙虛,說我這是參考了《人鬼情未了》。那我又要怎么寫得和別人不同?我也閉目一想,睜了眼說,能不能這樣?既然寫鬼魂,就要有鬼魂的眼光,你看得見老婆屁股上的巴掌印,像胎記一樣消不脫,心里痛苦,一剎那想到戀愛時,第一次摸老婆的屁股。這時候你本來是要恨金哥……不,是恨李雙飛,下體卻不管不顧地硬起來……你看,這才好反映寶善內心的痛苦及矛盾。取哥說,有點開竅了。我又說,所以這一段最后一句我幫你想好了:我痛苦地勾下頭,看見自己那根王八東西,在看不見的地方瘋狂地聳立起來……取哥說,這時候,鬼魂無形無體,勃起于一片虛無中。我說,正解,勃起于一片虛無中。回頭你重寫這一段,我再檢查效果。
在取哥的謙虛態度激發下,我一時靈感四濺,比自己寫小說來得過癮。一頁紙里面挑一段,手把手,一句一句改。到后面十二道輪回走完,寶善變回人,李雙飛垂垂老矣,安靜地等著末日審判。恩仇之際……我用指頭扣一扣那段心理描寫,有四五百字。我說,取哥,寫到這里了,誰看不出來這仇一定要報?寶善手里的火銃一定要響?取哥說,那是一定要響。我說,那這一段心理描寫,你是不是要向哈姆雷特致敬,要寫出“生存還是毀滅”這樣的深度?取哥說,你直接罵我,能發表就好,去他媽的深度。我說,那好,這一段廢話一寫,事一延宕,寶善就不能動槍;要是寶善動槍,這一段全刪。取哥嗯了一聲,唰唰幾筆把一大段涂黑,上下文接起來一讀,目光恍惚地看著我說,確實,沒什么影響嘛。
取哥把煙遞來,我倆嘬得帶響,吐得如釋重負。我發現,雖然我還沒怎么正式發表作品,但這一通說道,尤其取哥全程默契地配合,讓我體會到,有一天成為名作家,有了話語權,怎么瞎說別人都張起耳朵,照單全收……那是怎樣的一種快感?我得說,真有些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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