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近代的文學作品中,女傭人這一角色頻繁出場。在森鷗外、夏目漱石、谷崎潤一郎等被稱為“文豪”的小說家筆下,也大多出現了對女傭人的描寫。這里所講述的女傭人是從15歲左右直到老年一直獨身的女性,原則上住在雇主家里,負責打理家務。成為女傭人的女性中也有早年結婚、后因丈夫去世等原因成為女傭人的。女傭人還可以細分為上等女傭人和下等女傭人兩種。在江戶時代,在身份尊貴女眷近身服侍的稱為“上等女傭人”,負責做飯打掃工作的稱為“下等女傭人”。明治時代以后,上流階層仍然保留著雇傭傭人的傳統,但是在雇傭以打理家務為主的女傭人的中產階層中,上等女傭人和下等女傭人的區別就不那么明顯了。因為他們一般只雇用一到兩個女傭人,需要負責處理家里的各類雜務瑣事,比如做飯、看孩子、拿藥等。
夏目漱石的作品中大多有對這些女傭人階層的描寫,女傭人形象一再出現,也反映出當時雇傭女傭人的家庭不在少數的這一社會現象。換言之,夏目漱石更喜歡描寫的是那些能雇得起女傭人的中產家庭的故事。文學作品是作者自由創作的思想與社會時代結合的產物,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社會狀況,與作者自身所處的時代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本文將透過夏目漱石初期作品中的女傭人形象,一探明治時代向大正時代過渡時期日本中產階層的家庭狀態。
一、《我是貓》中的女傭人形象
《我是貓》是1905年1月起連載于日本月刊雜志《杜鵑》上的小說。從英國留學時就困于重度精神衰弱的夏目漱石,在1904年春夏開始有了恢復的跡象,這時不知從哪里跑來一只迷路的剛出生的小貓,討厭貓的妻子竟然把小貓抓住扔出去,然而如此反復數次,小貓還是會跑進他家。最后夏目漱石決定喂養這只貓,以這只貓為原型寫了《我是貓》這部小說。小說以貓為依托,以風趣幽默的表達形式反映了作者的人生觀和對當時文明的批判。
對于《我是貓》這部作品,中國知名翻譯家林少華曾經提到,較之故事及事件本身,其核心點還在于面對事件的出場角色的各種語言、動作及心理變化。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只以第一人稱“我”登場的無名小貓,開篇時對于“我”出生后最初遇到的人類是這樣描述的:“在咱家第一次看見了人。而且后來聽說,他是一名寄人籬下的窮學生,屬于人類中最殘暴的一伙。相傳這名學生常常逮住我們燉肉吃。不過在當時,咱家還不懂事。倒也沒覺得怎么可怕。只是被他嗖的一下子高高舉起,總覺得有點六神無主。”“我”遇到的學生實際上類似于中產家庭中男傭人的存在,在文中被描述成一個粗野殘暴的人。
接下來“我”又遇到了那家的女傭人,關于這個女傭人,有這樣一段描述:“在這兒,咱家又有機會與學生之外的人們謀面。首先碰上的是女仆。這位,比剛才見到的那名學生更蠻橫。一見面就突然掐住咱家的脖子,將咱家摔出門外。咳,這下子沒命嘍!兩眼一閉,一命交天吧!然而,饑寒交迫,萬般難耐;乘女傭人不備,溜進廚房。不大工夫,咱家又被摔了出去。摔出去,就再爬進來;爬進來,又被摔出去。記得周而復始,大概四五個回合。當時咱家恨透了這個丫頭。前幾天偷了她的秋刀魚,報了仇,才算出了這口悶氣。當咱家最后一個眼看就要被她摔出手時,‘何事吵嚷?’這家主人就邊說邊走上前來。女仆倒提著咱家沖著主人說:‘這只野貓崽子,三番五次摔它出去,可它還是爬進廚房,煩死人啦!’主人捋著鼻下那二撇黑胡,將咱家這副尊容端詳了一會兒說:‘那就把它收留下吧!’說罷,回房去了。主人似乎是個言談不多的人,女仆氣哼哼地將咱家扔進廚房。于是,咱家便決心以主人之家為己家了。”與“我”相遇的這位是從江戶時代開始主要負責做飯、洗衣等下等工作的女傭人,作為“我”出生后第二個遇見的人,她和窮學生一樣是殘暴而粗俗的人。
《我是貓》中所有的登場人物都是作者諷刺和批判的對象,其中的女傭人更是被描寫成一個淋漓盡致的俗人。女傭人在廚房忙忙碌碌,對于作為貓的“我”的造訪認為是一種搗亂,想也不想就把“我”摔過來丟過去的;當“我”吃了年糕粘住嘴巴痛苦難耐之時,女傭人卻幸災樂禍般地在一邊看熱鬧,但這一切又不能違背主人的意志和命令,為了發泄心中的不滿情緒,總是對“我”采取傲慢無禮的態度,蠻橫粗暴地對待,還經常趁著女主人不在家的時候毫無顧忌地偷吃。
這樣的女傭人形象是當時日本社會普遍對女傭人的印象。大多數女傭人沒有接受過系統的學校教育,也沒有什么學歷,為了養家糊口,為了維持生活被迫到主人家寄宿,從事體力勞動。她們被視為低人一等的卑賤的存在,這種觀點是當時女傭人觀的典型體現,《我是貓》也鞭辟入里地批判了這一社會弊端。
二、《少爺》中的女傭人形象
《少爺》是于1904年10月開始連載于《杜鵑》雜志的,與《我是貓》的第十回同時刊載。這部作品的有意思之處在于,耿直而公平與正直未泯的主人公“少爺”,曾經千里迢迢去日本四國的高中教書,在卷入了始料不及的虛偽與卑劣的事件以后,仍能用自己單純、耿直、公正的態度辦事,最終卻與個性相似的同學堀田一并離開了,并在被為非作歹的管教主管的走狗教訓了一頓之后逃離了校園。
“少爺”是一個沒落的大家族后裔,有著“我為了生性莽撞而吃盡了虧” 的正義感,并帶有江戶式的憤世嫉俗和無畏勇氣,這個角色讓很多讀者感覺親切并激起內心的強烈共鳴。這部小說自1907年發行以來始終暢銷,更被日本中學國文教科書收錄,成為日本近代文學作品中最受讀者歡迎的小說之一。
《少爺》中的女傭人是“在家待了十年之久的阿清”,明治維新之后,社會結構改變,家道中落,阿清才淪為女傭人,在幕府瓦解之前她也非等閑之輩。雖然她現在的身份不過是個打雜的女傭人,但其實是大戶人家出身的。阿清非常疼愛“少爺”,始終對“少爺”寄予厚望。
不知道為什么,這位老女傭對我疼愛有加。母親在去世前三天,早已拋棄我,父親根本拿我沒辦法,市內的人把我當惡少一樣排斥,只有阿清把我當寶貝。我早已死心,反正沒人喜歡我,即使把我當廢物看我也不在乎,倒是阿清那么照顧我令我覺得奇怪,她會在廚房未有其他人在時,對我說:“你的個性很爽直,是很好的個性。”
阿清這么夸我,我實在無法了解,如果我的個性真的好的話,為什么除了阿清之外,沒有人認為我好。每當她這么說,我就告訴她,我最恨人家對我諂媚阿諛了。阿清說:“你正是如此,所以我才說你的個性好。”她邊說話還真的像在十分滿意地端詳我,仿佛在親自造就一個人并以此為榮般,令我覺得有些可怕。
阿清有個同在司法機關當書記員官的侄子,之前就三番兩次讓阿清去住他家。當時,阿清覺得當個女傭人并且在待過十幾年的地方生活才更加習慣。后來相繼發生了一些事情,父母去世,哥哥搬走,“少爺”也要離家求學,阿清才決定去侄子家住。臨走前,“她一再叮囑我要早點娶妻,盡早有了自己的房子,好過來繼續關照我,她將我這個外人視為比她的侄子們還要親切”。
三年后,“少爺”去探望阿清,離別時的場面描寫十分動人。“我們二人同坐一臺人力車到達停車場,她站在月臺上依依不舍,無奈地望著早已上車的我,小聲地說:‘今后我們或許沒時機再見面了,你要自己多保重。’她的眼中噙滿了眼淚,連自己也差點要哭起來。火車早已發動了許久,現在終于開了,我覺得她大概早已離去了。從窗戶上探頭望,只見她小小的影子依舊佇立在遠處。”
最后少爺逃離了那個是非之地的鄉下學校,返回東京,與阿清相依為命。在租金不足6日元的屋子里,阿清身患肺炎去世前,還在苦苦哀求:“少爺,我走后,請將我埋在您家的寺廟,我會期待少爺您的到來。”小說戛然而止,在此之前所有滑稽的鬧劇,頃刻間化為虛無。一個得過且過、胸無大志的少爺,十多年來的溫情牽掛突然被剪斷,成了茫茫人海中徹頭徹尾無牽無掛的一員。
女傭人阿清和“少爺”之間的關系并不像近代以來的雇傭關系,阿清已然將“少爺”看成主人,將他們之間的關系看成像封建時代的主仆關系一樣。1898年施行的《明治民法》中,有關于廢除傭人終身制的條款,改為基于契約的近代雇傭制度,但是由于新法剛剛執行,當時很多人的思想觀念還沒有隨新法發生改變。在很多傭人的意識里,還存在著把自己當作主人家的一員,對主人忠誠,終生侍奉主人的思想。阿清正是雇傭制下抱有封建主仆思想的女傭人形象的代表,像阿清這樣的女傭人,并不僅僅存在于小說的虛構世界里。1909年雜志《婦女世界》開設“女傭人欄”,征集“在主家連續工作十年以上的女傭人實例”,在來稿的百余封信件中,就有在主家持續工作35年、47年、54年等超乎想象的例子,體現了不忘主家恩情的忠誠的仆人形象。
女傭人阿清始終是少爺溫暖的后盾,更是一股清流。她一直認為少爺是最好的、善良的、聰明的、最有出息的人,雖然少爺到最后也沒能成為阿清想象中的那個有錢人。她更希望少爺早日娶妻生子,擁有自己的房子,以便能與他繼續生活在一起,繼續伺候他。《少爺》中描繪了溫情的主仆關系,一方面,主人將女傭人視若家人,另一方面,女傭人對主人忠誠無比,這樣的情境被視為明治時代末期日本的“美風”。
三、結語
無論是《我是貓》中猙獰兇惡的女傭人,還是《少爺》中對少爺盲目忠心疼愛的阿清,都是那個時代女傭人的形象代表。《我是貓》中飼養貓的主人公和《少爺》中的主人公雖說都是有高學歷的知識分子,但生活并不富裕,很多讀者對那樣生活水平的家庭能雇得起女傭人感到不可思議,甚至懷疑這究竟是不是取材于當時社會的真實情況。明治時期是身份差異、貧富差距非常大的時代,當時傭人的薪酬普遍非常低。相對于主人的薪酬而言,女傭人的薪酬極其低,所以即使是普通的工薪階層,也能輕松負擔起雇女傭人的花費。夏目漱石的作品正是基于這種社會狀況,充滿了現實感。小說中描繪的世界并不等于現實世界,但是這種虛構又是折射現實生活狀態的一面鏡子,讓人身臨其境,引人入勝。
(河北工業大學)
作者簡介:閆秀麗(1972—),女,河北保定人,本科,講師,研究方向為日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