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現代主義詩歌以思想探索的深度和形式革新的力度,呈現出鮮明的先鋒性和無與倫比的超越性,給世界文學注入反叛因子,引領了文學創作的現代性轉向。上承浪漫派在文學上的自由主義和巴那斯派的美學變革,以象征派為標志的法國現代主義詩歌在詩學和創作上呼喚著詩的改變,要求顛覆古典派和浪漫主義的創作理念,并向所有稱為傳統的文學發出了挑戰。在此過程中,涌現了波德萊爾、馬拉美、瓦雷里等一大批優秀的詩人,阿爾蒂爾·蘭波在其中顯得有些特殊。雖然他早期與巴那斯派關系密切,卻從未真正從屬于某個文學流派或者運動;雖然他的詩風被視為法國象征派的萌芽,但當象征主義運動在歐洲風靡時,他已經遠離文壇,自我放逐,拒絕談論詩與美學。如何理解這位特殊的詩人與他迷醉的詩歌?他又是如何啟發了其他詩人對現代性的探索?蘭波的詩看似神秘晦澀,實際上蘊藏著詩人的現實主義傾向與自覺的美學變革意識?;谔m波在“通靈人書信”中表達的詩學理念,文章以蘭波代表作《地獄一季》的文本為例,分析作者如何通過詩歌語言表達現實意識與美學變革意識,并通過身體、感官和語言的結合實現審美上的超越。
一、詩學的轉向與形式的變奏
1871年5月,蘭波寄出兩封表達其詩學理論的信件,這兩封具有美學宣言性質的信被稱為“通靈人書信”。在信中,蘭波抨擊過去的詩歌是“盲目的智力產物”,認為“他們的詩作無非是押韻的散文”,并對那些被他認為迂腐的詩人極盡嘲諷和唾棄。蘭波尖銳的態度和求變的理念孕育了其詩學上的現代轉向,現代性根植于否定之中,或者說現代性恰恰是關于否定的另一種闡釋,而詩歌的審美現代性首先面向形式的現代性。蘭波在詩歌創作中自覺地突破格律的束縛,在節奏、句式和構詞上尋求新意,代表作品《地獄一季》繼承和發展了散文詩的寫作體裁,以自由的詩風,肆意噴發著強烈的情感。
《地獄一季》的序詩為全詩定下了主基調,并暗示詩人在美學上的掙扎與求變意識。天才的蘭波在開篇就留下名句:“我的生活曾經是一場盛大的飲宴,筵席上所有的心都自行敞開,醇酒涌流無盡?!边@一比喻烘托出迷醉的氛圍,并讓人聯想起酒神狂歡的景象。古希臘悲劇藝術被認為起源于祭祀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盛大慶典,近代哲學家尼采把酒神與文學藝術聯系在一起,非常推崇這種沖動與狂醉的精神。在這樣的文化語境下,再聯系上下文,飲宴的比喻似乎除了指詩人的現實生活,也可以看作一種理想的藝術境界??墒沁@種理想狀態并沒有持續下去,詩人陷入了迷亂的狀態。詩人寫道:“一天夜里,我把‘美’抱來坐在我的膝上——我發現他苦澀慘怛——我便對她恨恨地辱罵?!比绻亚拔牡木辰缈醋魉囆g創造的狀態,這一轉變則暗示詩人開始尋求美學觀念的改變并在此過程中感到痛苦。一方面,“破”的過程往往伴隨著掙扎,詩人陷入了痛苦和瘋癲的兩極。“我像猛獸一樣躍起,把一切歡喜統統勒死。”“我對瘋狂耍出了種種花招。”另一方面,詩人的“破”中也蘊含了“立”的思想。在快結尾的時候,詩人寫要找回“開啟昔日盛宴的鑰匙”,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回到藝術創造的理想境界。如果將序詩看作全詩在美學上的統領,蘭波通過《地獄一季》來改革文學、重新確立美的樣式的意圖就不言自明了。
蘭波為什么要對詩歌語言和美學樣式進行改革,他所追求的詩歌又是什么樣的呢?這要從當時的社會背景談起。18世紀末至19世紀,歐洲興起了浪漫主義詩風,其特征是追求主觀的自我表現。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在《抒情歌謠集·序》中說“詩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這句名言高度概括了浪漫派的詩學主張。浪漫主義一度成為歐洲詩壇的主流,到了蘭波的時代,以蘭波為代表的詩人則開始尋求詩的改變,呈現出對浪漫主義的反叛。蘭波《地獄一季》的散文詩創作體現了他文學上的自由主義傾向。一方面,文學上的自由主義承繼了浪漫派的藝術追求,其強烈情緒的迸發也讓人看到浪漫派主觀情感表達的痕跡;另一方面,這種自由主義要求詩人不斷尋求改變,以至于顛覆浪漫主義。蘭波所要做的詩,與浪漫主義是截然不同的。在“通靈人書信”中,蘭波提出“所謂主觀的詩將永遠是極其枯燥無聊的東西”的觀點,所以要做“客觀的詩”。
浪漫派詩人所說的情感流露,是基于主體性的發揚,是“我”的在場,是“我”的主觀情感在自然流露,而蘭波對這種“主觀的詩”持否定態度?!兜鬲z一季》以第一人稱行文,通篇運用了第一人稱,但此時的“我”已不同于浪漫派筆下的“我”。在“通靈人書信”中,蘭波寫道:“‘我’即他人。如果銅醒來變成了銅號,那完全不是它的錯?!边@句話表明對于“我”的呈現是從外客觀視角進行的。因此,蘭波通過作“客觀的詩”得以達到一種不是“我在思考”,而是“人們在思考我”的境界。而詩人用“銅”與“銅號”比喻文字材料與詩歌語言,說明詩人已經注意到語言文字的物質性。由此看來,蘭波《地獄一季》中對強烈感情的抒發和自由主義式創作理念,與浪漫主義已經有了本質的區別,蘭波超越了浪漫主義的主觀化視角,而取以客觀化視角。而且蘭波將語言看作“物”,這種客觀化語言理論在20世紀一度成為主流,如文學的語言學轉向、形式主義批評與新批評等。蘭波早在他的時代就將客觀化的詩歌語言實踐呈現在自己的作品中,這是他在形式上所做的變奏,也是世界文學范疇內詩學的一次轉向。
二、感官與詩歌語言的結合
蘭波在形式創新上的另一突破是對感官的運用。在西方經典哲學中,對感官的討論是一個經久不衰的話題。柏拉圖的洞穴寓言被認為體現了對觀看這一感知方式的焦慮,人類所知所感的世界不一定是真正的世界,而是抽象的、理念的真實世界所投下的影子。這樣的表述背后暗藏了古希臘的詩哲之爭:理性的、哲學的認識在更高的一層,而詩性的、感知的認識只是表象。一方面,它揭示了感官與知識密不可分的關系;另一方面,感官的重要性在哲學生產的體系中被降級了。而從波德萊爾到蘭波,法國現代派詩人將感官的運用發揮到極致,并強調了感官的重要性。波德萊爾寫出了著名的《應和》一詩,將視覺、聽覺、嗅覺等感受互相轉換,把通感的手法運用得出神入化。蘭波接受了波德萊爾的應和論,并提出具有自己特點的“通靈論”。
在“通靈人書信”中,蘭波寫道:“詩人是真正的盜火者。他擔負著人類,甚至是動物的使命;他應當讓人能夠感受、觸摸并聽見他的創造?!痹凇兜鬲z一季》中,視覺、觸覺、聽覺與嗅覺等知覺形式被融于語言的魔法中,詩人穿越于想象與夢境、真實與幻象之間,句子充滿了想象力,讓人眼前一亮。比如“天使的理性的歌唱從救世之船升起”這一句,用“理性”形容歌聲,“升起”一詞又具有動態視覺感,將聽覺、視覺、抽象判斷的詞語結合在一起,有意識地突破語言傳統。再比如,“愛撫的地獄”“地獄協奏曲”等,將地獄的視覺場景與觸覺、聽覺聯系在一起,讓讀者與詩人一道陷入混亂而瘋狂的感知之中。如同《言語煉金術》所說:“這種詩的語言遲早有一天可直接訴諸感官意識?!碧m波詩歌語言中的感官想象帶給讀者新奇的審美體驗。
蘭波的詩句貫徹了他“打亂一切感官”的理論,他的“通靈論”充滿了原始的、巫術般的色彩。麥克盧漢認為,以蘭波為代表的法國現代派美學建立在現代社會新型圖像技術之上。在蘭波的時代,電影藝術尚未出現,但在感官化詩句的堆壘中似乎能看到一種蒙太奇式的藝術手法,言語如同鏡頭一樣成為意識表現的媒介。同樣描寫地獄的景象,《神曲》的敘述方式是時間性的,通過一層層的游歷獲得感受進而深化認識、獲得真理的經典敘事。到了蘭波這里,雖然同樣在感知中獲得思想的斗爭與領悟,但時間性被弱化了。在傳統的線性敘述中,思維的表達往往是連貫的、時間性的;蘭波的詩歌側重表現每個時刻的感受,這種感知的表達是不連貫的、碎片化的,敘述就像拼貼畫一般,前后并不銜接但表現出整體。因而蘭波的詩歌呈現出空間藝術的景象,也就是麥克盧漢所說的“并置的藝術”。
三、當下的訴求與意義的延伸
蘭波的詩歌晦澀多義,藝術上追求極端與未知的審美體驗,看似與社會現實和世俗領域保持著相當遙遠的距離,但究其詩學思想,蘭波的詩歌其實蘊含了一種現實主義的追求。蘭波將他心目中真正的詩人稱為“竊火者”,認為詩人要去往未知的境界探索,像普羅米修斯帶回火種一樣帶回新的事物,從而實現人類社會的變革。蘭波的詩歌不是對社會現實產生介入性影響,或者說從思想內容上開展說教,而是通過改造詩歌語言,從而改變人類的思維方式。蘭波認為“語言就是觀念”,所以社會變革可以通過詩歌語言的改變來實現??梢哉f,蘭波將詩歌語言視為一種當下的策略,這正是一種現代性的訴求。
但是,這種當下的訴求并非要求詩歌只關注眼前的社會事物,因為問題是當下的,答案卻要去未知中找尋。在這一找尋和詰問的過程中,詩歌的意義不再局限于社會現實的圖景內,獲得了更廣泛而普適的意義。蘭波提出,要用盡所有方式去深入未知,成為“通靈人”,他不斷強調用“一切形式”,成為“一切人中最偉大的人”。對未知的探索使得蘭波的詩晦澀難懂,同時賦予其詩歌一種無與倫比的延伸性和寬闊度。如《地獄一季》穿越古代和現代,游移于歷史和現實的兩端,模糊了幻景的邊界。在《壞血種》一詩中,詩人把“我”融入法國歷史中,詢問道:“在上一個世紀我曾經是什么樣的人?”之后又說“我把死去的人全埋藏在我的肚子里了”。這種表達使得“我”的含義變得豐富,有時是某個人,有時變成歷史本身。在《譫妄(一)》中,“我”的身份是喪偶的童貞女,到了《譫妄(二)》中又回到詩人。這種不確定性的表述使得真實與虛擬的邊界被打破,時間與空間無限延展,卻又渾然一體。詩歌意義也由此得以無限延伸,跳出平庸的日常體驗,進入永恒與未知當中,直至消失在可見的視野中。既然詩歌的意義已經不能被追尋到,其美就通過這種對極端體驗與未知的追尋得以永恒。
同時,意義的延伸還通過否定的方式達成。否定使詩歌的表述更加多元,否定的背后是對世界的詰問,它使得詩歌的意義并不確定唯一,而是可以延伸出多重思考。蘭波的詩歌中表現出了對現代社會的厭惡情緒,呈現出現代性最重要的向度,即對“現代”的反思。在《不可能》一詩中,“我”發出感嘆:“既然這么多毒藥發明出來,為什么又弄出一個現代世界?!北磉_了對現代社會的批判。同時,詩人懷疑現代理性的價值:“理性真是不值錢?!笨梢钥闯?,對于現代與理性,詩歌表現出反思的態度。雖然文本無法等同于詩人的意見,但字里行間流露出的厭惡、煩悶和痛苦情緒,正是現代主義作品特有的烙印和痕跡。在詩作《閃光》中,對于“向著科學,前進!”的口號,“我”感到一種矛盾的情緒;對于勞動,“我”選擇“放棄責任”“裝聾作啞”。文本呈現的空虛感根植于對文明與理性的猜疑,從科學進步中找不到本源性的意義,因此,失去了行動的動力,在現代文明中感到茫然。
四、結語
蘭波進行詩歌革新的態度是決絕的,他短暫而絢麗的創作生涯,以實驗性的姿態貫徹了自己的理念——必須絕對現代。詩人反叛現有社會意識形態,如同獻祭自我一般去感受痛苦和瘋狂,投入對未知語言世界的探索,其詩歌創作有著高度的藝術自覺性,使得審美的現代面向得到豐富而多層次的呈現??傊?,蘭波天才的想象力推進了法國現代詩歌向前邁進,他獨特的詩學創造啟迪了后世的詩人和文藝理論家,為世界文學增添了不同的色彩。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