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廢名小說中民俗書寫的美學意義

生長于鄉村的廢名對他的故鄉湖北省黃岡市黃梅縣有著深深的眷戀，他的大多數作品中都有對家鄉民俗文化的抒寫。廢名用自己獨特的民俗文化觀，在《橋》中構建了一個理想家園，最終實現了“精神返鄉”。在人情美、儀式美、神異美的和諧統一中，帶給我們獨特的審美體驗。《橋》通過小林、細竹、琴子三人對民俗文化的所見所聞描繪了一個自然淳樸的鄉土世界，不僅刻畫了富有魅力的鄉村田園風光，還對后世研究湖北民俗提供了一定的基礎和借鑒。故本文通過細讀文本，分析《橋》中民俗文化的具體文本表現及所蘊含的美學意義。

一、禮儀風俗之彰顯人情美

（一）送牛

廢名習慣于描述社會民俗中人情美的一面，《橋》中充分體現了這一特征。人際關系的好壞是評判民族是否團結的一個重要標準，而“送牛”這一鄉村禮俗，自古以來就維系著當地村民之間淳樸的人際關系。《橋》中《送牛》一章，就對鄉民之間的禮尚往來進行了描寫：孩子第一次登門，無論親朋好友都要給見面禮，最講究的就是“送牛”了。史家莊奶奶更是為大病初愈的小林送了一份大禮——送牛，“送牛”習俗體現了鄉民間真摯美好的人際關系。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牛有著勤勞致富、吉祥如意的含義，所以這一習俗就代表著期盼和祝福，體現了當地的人情美。作者意在弘揚傳統民俗文化所遺留下來的美德，正是由于歷代不斷傳承這些古老的民俗文化，這些美好品質才得以保留，至今仍感染著每一個中華兒女。不僅如此，“送牛”這一儀式背后所展現的傳統禮儀觀念，正是那個“禮崩樂壞”的時代所迫切需要的，符合五四啟蒙的時代要求。由于現實世界失真，廢名才精心構建一片未被污染的心靈凈土，保留殘存的美好記憶，給人們帶來希望與光明。因此，“送牛”不僅是鄉土世界中一個頗具人情味的風俗，更是一個需要保護且值得傳承的精神財富。

（二）送路燈

廢名是描述人情美最具詩意性的作家，遵循這一概念進行創作的還有沈從文，與沈從文天人合一的神性美不同，廢名更注重人與人之間人情美這一概念的輸出。例如，《送路燈》一章中提到：“如果家里死了人，接下來幾天親戚朋友都會提著燈籠甚者會穿著孝衣去燒香祭祀，之后大家會聚在一起喝酒而散。送路燈的用意是給死者留一道光明，以便投村。”這一祭祀習俗不僅體現出黃梅鄉村的人情美，也展現了當地人的小家觀念以及一家有事全村出動的互助美德。另外，“送路燈”這一套流程更像是一場演出，而這種儀式在很大程度上能夠緩解親人死去的痛苦，給予他們心靈上的慰藉。廢名也運用了兒童視角對這一民俗事象進行再解讀，小林提出了孩童天真的疑問：“倘若有兩個熟人一天死了兩人見面該不哭罷？”“叫化子死了怎么投村呢？”小林對這一習俗的困惑充滿了趣味性，他的奇思妙想也代表著孩子的童趣盎然及豐富的想象力。

二、歲時節日之凸顯儀式美

廢名在創作《橋》的過程中有意剝離農村社會現實生活，選取那些具有儀式之美的民風民俗，營造出一種靜謐和諧的鄉村風光。在歲時節慶上作者著墨頗多，通過詩意化的語言呈現出歲時節慶的儀式感，不僅展現了宗法制鄉村的節日習慣，也能從中窺探人們對生老病死的觀念及鄉村儀式化特質，通過這種儀式背后所蘊含的人文關懷可以分析生活在鄉土世界中人的生存狀態、生活習慣和觀念范式。

（一）打楊柳

清明節“打楊柳”這一習俗由來已久，在清明節的時候黃梅的人們都會折一些柳條，有的戴在頭上，有的掛在門上，還有的做成口哨。廢名在《橋》中對這一習俗就有著詳盡的敘述，并交代了折柳的原因：清明節傳說會有鬼魂出沒，為了辟邪驅災，古人就想出一個辦法，人們需要插柳于戶，戴柳于首。除此之外，春柳還象征著“青春永駐”，表達了人們對青春年華的珍惜與留戀，因此史家莊的女人尤其注重這一習俗，每次到此節日，史家莊的姑娘們就會折柳裝飾在身上，顯得格外漂亮。從廢名對這一習俗的敘述中不難看出，廢名在塑造史家莊這一世外桃源的形象上是傾注了許多美好的情思的，詩化的“史家莊”不僅是廢名美好回憶的精神家園，其民風民俗也體現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與期待。

（二）清明節祭祀習俗

清明節集自然節氣與人文風俗于一體，是天時地利人和的和諧統一。在這一天中，除了上文提到的“打楊柳”，上墳也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項習俗。廢名在《橋》中提到：男人要挑著香擔，凡是同族死者所在的每一個地方都要走到，女人要去與自己有血緣關系的逝者的地方。不難看出，在廢名筆下，清明節的上墳秩序和講究成了重點描寫對象，男女在上墳中所承擔的角色與分工共同組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它們共同反映出了清明節祭祀的嚴肅性和重要性。因此，在《橋》中對祭祀習俗的描述不僅展現出作者對祖先祭祀習俗的認同，同時也強調了這一節日民俗的合理性。用上香、擺放貢品等方式讓懷念顯得更加莊嚴正式，儀式感濃厚，可以讓生者減少悲傷情緒并增添一份積極的意義。

三、民間傳說之呈現神異美

經過幾千年的流變，民間傳說從早期的口耳相傳到后來的史料記載，不斷被豐富和發展，這些民間傳說向民眾傳達著教育意義并肩負著價值觀建立的重任。對于廢名來說，民間傳說不僅承載著教育意義，還具有美學意義，故廢名在《橋》中選取的民間傳說都具有一種神異美的屬性，神異性作為民間傳說的一個重要特征，有著強烈的詩意色彩和藝術感染力。本文選取《橋》中的兩個神異色彩濃厚的民間傳說來進行剖析。

（一）千年矮

在《橋》的《塔》一章中，描述了關于“千年矮”的傳說：傳說當年大水淹沒了整個城市，所有人都被淹死，觀世音菩薩用石頭堆成小山站在上面超度亡靈，看到此種悲慘景象，不禁落淚，這滴淚正好掉落在一塊石頭上，竟長成了一棵樹，后被人們稱為“千年矮”，供人朝拜。傳說中的千年矮其實在農村十分常見，也叫常青樹，不但常綠且壽命長，象征著萬古長青，故現在大多數人家將其做成盆景以供觀賞。可見千年矮的傳說和清明節折柳習俗一樣都寄托了人們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愿景。在廢名構建的世外桃源中，千年矮的傳說為其增添了一絲神異之美，又通過兒童視角的解讀增強了趣味性。小林得知千年矮的傳說后覺得十分神奇，所以他異想天開，認為難過了他就去那里哭一哭，就能長出萬丈高的樹，五湖四海都能看見。小林對于民間傳說的再解讀充滿了天真與浪漫，這就是廢名著意打造的天真的美，而這一民間傳說不僅能夠激發兒童天真的想象，也將《橋》籠罩在烏托邦式的意境之中。

（二）活無常

民間傳說中的黑白無常是受閻王爺派遣的一對鬼差，負責接引死者魂魄，無常這一民俗事象在魯迅的《無常》一文中也被提及。魯迅筆下的無常形象是正直爽朗的，其生活的陰間是具有公正正義的，而人間的正義卻無法得到伸張，形成了強烈的反諷意味，以此來反映人間的丑惡和殘酷。與魯迅的《無常》幾乎創作于同一時期的《橋》中也對“黑白無常”這一民間傳說有所涉及，但在行文目的上與魯迅又有所不同，魯迅試圖借用民間傳說辛辣諷刺人間的丑陋不堪，具有警醒世人的教育意義，而《橋》中則是以兒童天真爛漫的視角呈現出活無常溫暖善良的形象，還可以把石子變成金子，充滿了神異性，深得人們的喜愛。由此可見，民間傳說在兒童的成長過程中深深影響著他們單純稚嫩的心靈，并不斷激發著他們的藝術想象。

無論是“活無常”，還是“千年矮”，這些民間傳說都體現著人們對大自然的敬畏之情，而籠罩在民間傳說周圍的神秘氣氛正是一種神異之美，而這種神異美為民俗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解讀視角。

四、民俗書寫的意義及作用

《橋》中的民俗書寫，不是作者的自然情感流露，或是地域文化的簡單輸出，而是將民俗作為一種現象，賦予其特殊的價值取向，同時起到了溝通情感、守護傳統的作用。

（一）溝通情感

民俗書寫在《橋》中起到了溝通情感的作用，不僅包括人與人之間的現實溝通，也包括人與逝者之間精神層面的交流，充分體現了廢名的人文關懷意識。例如，“送牛”這一習俗就在無形間增強了人們之間的互動。小林偶然碰見史家莊奶奶與琴子在放牛，無意間發現兩家原來是舊相識，在小林大病初愈以后，史家奶奶采用了當地的習俗——送牛，表達對小林身體康復的祝賀，恢復了與小林家的聯系與溝通。小林和琴子也共同成長，二人的命運也因此緊密聯結在了一起。民俗活動不但可以鞏固生命體間的情感溝通，也能促進生命體與非生命體間的情感交流，如《橋》中的清明節祭祀習俗對于人與逝者進行跨時空的情感互動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三月三看鬼火的習俗也表達了生者想要再見逝者一面的美好愿望，雖然無法真的實現，但心存希望也可以很大程度上減少生者的哀傷，即使逝者已逝，但特別的民俗活動依然能為生者和逝者提供精神溝通的橋梁，從這一點上來看，這類民俗抒寫具有濃厚的人文價值。

（二）守護傳統

無論是歲時節慶還是民間傳說，它們都肩負著守護傳統文化的使命，廢名在他精心構建的世外桃源中，無時無刻不在表達著對傳統文化即將逝去的擔憂。在五四大浪潮的時代背景下，啟蒙與求新成為第一要緊的事，當時大多數的作家與學者基本無暇顧及傳統文化的繼承與發展問題，“摒棄舊思想，提倡新文化”才是當時文學界的重中之重。1926年《橋》的橫空出世使文學界“耳目一新”，廢名通過大量的民俗抒寫讓更多知識分子及民眾看到了傳統文化所呈現出的靜謐詩意的美，使部分作家認識到了民俗抒寫對于表現傳統文化的重要性，如沈從文、汪曾祺都從廢名的文學作品中得到了啟發。所以基于廢名的民俗文化觀，當他用現代意識觀再去審視他曾經生活過的故鄉時，他所選取的民俗事象都是具有一定審美意義的。通過以上分析不難看出，廢名對于守護傳統文化的決心和他具有美學眼光的一面。

五、結語

廢名創作的《橋》，不僅展現了當地古樸善良的人們在民俗文化的熏陶下流露出的生命純真美好的本性，還希望通過地方民間習俗體現人們的基本價值理念，喚起國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思考。當大多數作家以所謂“進步”的思想去試圖否定民俗文化時，廢名則是用認同和審美的心態去進行民俗抒寫，肯定民俗文化的存在意義，為五四低迷時期充滿落寞、感傷的文壇引導了一個新的

審美方向。

（哈爾濱師范大學）

作者簡介：姜雨萌（1998年—），女，黑龍江哈爾濱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