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之死

天剛亮，外婆把我搖醒，說：“阿良死了！”

我一時沒理解什么叫“阿良死了”。外婆一邊講，一邊給我穿好衣服。我逐漸明白發生了什么，心情復雜地跑出去。外婆任由我去，自顧去煮面。阿良家很近，繞過屋側，踩著三塊搭石跨過一條河溝，再走上十來級臺階就到了，但這一道是阿良一生都難以越過的天塹。屋前圍著很多人，阿良的爸爸在人群中抽著煙，面無表情。阿良的媽媽坐在屋檐下哭，披散的頭發蓋住了臉，時而拍打躺在旁邊的阿良。阿良的臉擦洗得沒有絲毫塵土，穿了一件全新的衣服，呈現出我從未見過的安詳神態。

他爸媽五天前從外地帶回來這件新衣服，說過年穿。阿良不肯，揮手說：“呃呀呃呀……”他爸重重打了他的手：“爬半天就破了，過年再穿！”阿良趴在地上，嘴里嗚嗚呀呀，流下眼淚。我帶著克賽來找他弟弟阿銀玩兒，剛好遇上，就蹲下來勸他別哭。

阿良小時候得了一場病，一只手像雞爪子似的蜷曲著，兩條腿細得像木棍，扭成奇怪的形狀，下巴歪向一邊，口水掛下來。他終日在泥土里翻滾，艱難地推著小凳子挪動。看到別的孩子玩游戲，他便湊過去。別人趕他走，他就往旁邊靠一點兒，呵呵傻笑，口水流到地上，接著又湊過去，再被趕走。

除了我，沒有孩子理會阿良。外婆說，我出生時皺巴巴的，其他孩子直呼好丑。阿良叫著想看看，外婆抱給他看，他笑起來，又趕緊憋住聲音。無聲地傻笑了一陣，他說出了這輩子最清晰的一句話：“靈光兮靈光，讀書好，能考狀元。”阿良平時只能模糊地擠出幾個字，這句話讓大家很驚奇，外婆和母親特別高興。她們說阿良被老天爺收了靈智，卻開了天眼，能看到人的命好歹。母親時常提起：“阿良說你讀書會有出息，將來考上大學要請他吃酒。”

阿良的話讓我還沒上學，就得到了不少贊譽。因此，我對他比較親近，常陪著說話，告訴他山下的新奇東西。想不出說什么了，我就編。不管我說什么，他都開心地笑，偶爾“呃呃呀呀”幾聲。但我大部分時間和阿銀玩兒，阿銀是我最好的朋友。

不管怎么勸，阿良一直哭，我就把克賽給他玩兒，自己去找阿銀。回家吃飯時，我才想起克賽還在阿良那里，又跑回去。阿良兩手空空。我問克賽在哪里，他含混地說了很多，就一個意思：不見了。我生氣地說：“不還給我，不和你玩兒了！”然后跑回家去了。外婆問我為什么氣鼓鼓不吃飯，我講了經過。外婆說：“阿良不會騙人，應該是找不到了。”外公說：“阿良可憐呀……”他們又開始聊阿良的陳年舊事。

阿良的爸媽是做銅器的，把銅燒化了做鍋和鍋鏟，挑著擔子到處叫賣，有時離家半個月。三個孩子一開始由奶奶照顧，奶奶手腳不靈便了，阿良的姐姐做飯。姐姐外出打工了，還在上小學的阿銀照顧哥哥和奶奶。半年前，阿銀小學畢業，沒考上初中，本想跟親戚出去打工，后來還是留在家里。老奶奶兩個多月前去世，家里平時只有兩兄弟。

外婆說：“阿良苦啊，阿銀常常打他，也難怪，能去外地的，卻被兄弟困住了，兩兄弟都苦。”我答應不要克賽了，接下來的幾天照常過去找他們玩兒，絕口不提克賽，暗地里卻繼續找，一直沒發現，想來阿良確實沒拿。

此時，紅色的克賽正握在阿良手里。克賽怎么又出現了？悲傷的氣氛彌漫全場，我沒法問，只好靜靜地聽。終于，一個早把事情問清楚的鄰居講述了過程。

“阿良這兩天吵著找小人兒，喏，就手里那個。昨夜說小人兒在河溝里，要去找，硬按到床上睡，半夜偷偷起來，不知怎么開的門，爬上田埂，跳下去撈小人兒。我聽到了，誰能想到是人掉進去呢？才膝蓋深，別人坐起來就淹不到了，阿良趴進去翻不過身。阿銀早晨發現人不見了，出來看到泡在水里……”

回家吃早餐，外公說：“誰能想到拿小人兒，掉水里了……”外婆打斷了他的話，然后收拾好衣服，急匆匆把我送回鎮上家里。

有些疑問困擾了我很久：克賽怎么會在水溝里？每次去外婆家，我都想找阿銀問清楚，但阿銀一直在外打工。多年后的七月半，我去祭奠外公和外婆，阿銀站在旁邊抽煙。我看著他，他看著我，都沒有說話。

我想起考上大學時，忘了請阿良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