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的風骨

2018年，我做田家炳的追思稿件，在香港逗留近一周。每晚去周圍電影院刷片。電影院有些破敗，里面手機信號全無，座位少，空氣昏沉。清一色的老片，內容全然忘記，只記得字幕上寫著“導演：楚原”。

在朋友圈刷到楚原導演逝世的消息，心下一凜。2018年開始，約訪不下三次，但總是錯過。心想著：等下一次吧，緣分未到。現在再也沒有了下一次，未到的緣分成了有緣無分。

成為記者以來，因占了地利（我平日在廣州辦公）的緣故，常去香港采訪。

“楚原”這個名字，出現在好幾個采訪對象口中。蔡瀾告訴我，楚原是邵氏最厲害的導演;能拍商業片，能拍文藝片，還能好幾部戲同時開工;省成本，能賺錢，性價比極高。羅蘭回憶早年在邵氏拍粵語片，也說最“勁”的就是楚原，自己腦子還沒轉過來，他已經跑到下一個片場;等自己換一套衣服，他又回來接著拍，從不串戲。蕭芳芳更將他視為重要的導師，她說：“從楚原身上，我發現了演喜劇的樂趣。”

現代人在最新的電影技術包圍下長大，當然很難接受五六十年前老電影簡陋的畫面、粗糙的布景和模糊的幀數。哪怕知道其劇情足以封神，主角塑造經典，節奏暢快，但也不能入眼。這時候除了感嘆時間的力量好像也別無選擇。有些作品一定有穿越時間的力量，但更多作品只在當下的時代散發光芒。楚原的作品便是其中的代表。盡管在敘述他的成就時，他的《72家租客》等世情片、古龍系列武俠片被一提再提，但真正看過的人有多少？現在看過依然還能叫好的人又有多少？這大概也是我們總強調“把人放在時代中”的必要性，也更凸顯了做出“超越時代”舉動人物的難得與獨特。

楚原作為香港電影導演中與李翰祥、胡金銓、張徹齊名的人物，在觀眾中，他的知名度稍遜于另外三位，大概也因為如此。《俠女》和《獨臂刀》足以讓胡、張二人成為研究香港電影繞不開的兩個名字，而楚原多以業務能力和人品在業界聞名。不過人各有志，楚原也許不在乎這些。

能這么講是因為2018年的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禮上，楚原上臺領終身成就獎。他須發皆白，一番發言豪氣干云，汪洋捭闔，聽得人心潮澎湃。他說“青衫已老”方知“人生大概都是失意倍多，得意少”，在片場混跡一生之后發現人生是由“歡聲”和“淚盈”砌成，面對世事紛紜，應該“管他天下千萬事，閑來輕笑兩三聲”……

那一刻，我發現了楚原更動人的魅力，可以說是“窺見當年”，也更是另一種“超越時代”。他從上一個、甚至再上一個時代走來，風里雨里過，現在甚少露面，但一出現，氣場都有了轉變——一個時代的風骨，深深浸潤在他的骨血中。一言一語，氣象萬千。同輩人早已隨時代遠去，而他還堅守著當年的留存，在時光飄蕩中不為所動。香港電影已經不復盛況，可在他看來大概也只是在等待下一個潮起。

看到楚原導演離世的消息，我又想到2018年那段時間的晚上。我從電影院看完片出來，跟著街燈回酒店。或許是因為剛剛所處環境的緣故，眼前的景色都有了一層昏黃的濾鏡。有人騎摩托車轟隆隆穿街過巷，有印度人伸著手說咖喱咖喱，有角落的人微微閉著眼想睡又不敢睡，也有從酒吧蒲完出來的年輕人一頭扎進M記或翠華。那段日子白天多雨，夜里地上濕漉漉的，積水倒映著昏黃，瀝青石子閃著微弱的光。周圍很氤氳，包裹出曖昧的氛圍。

那是很多港片中都會出現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