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撫過

它們和我一樣，都屬于沉默的一群。我現在越來越理解那些寡言人——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很多事情，你根本不用說，不愿說，不能說，懶得說。

遷入新居的第七天，我從夢中忽然醒來。我是被某種沉默叫醒，沉默來自小城東南那間尚未散盡我們體溫的房子。此刻，它正呆在空寂的暗夜里，角角落落再聽不到一絲呼吸。曾經的熱鬧已經走遠，溫度氣味也越來越淡，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空寂里等我，或者說，是等一場正式告別。所有的結束都有一個最后說法，誰都不希望有一個意義不明的人生。

我承認我想念它們。我指的是那些瓶罐，碗碟，來自內蒙的彎刀以及這座六樓頂層的房子。我們相處八年，八年里我們和睦融洽。我常常幾天不出門而絲毫不覺寂寞，就是因為有它們跟我隨時交流。我甚至覺得，如果不是吃飯喝水，嘴巴簡直就是一件多余的東西。

它們比人可靠——通達內斂，寬厚包容。我常從它們身上反觀出喋喋不休者的可笑。那些人樂意推銷自己的想法，輕易就撩起張狂的牙齒，恨不得一下把所有人打敗。可往往，最先敗掉的就是他自己。

它們不。它們知道沉默的金貴。更重要的是，它們不是木訥的“啞木頭”，而是懂得享受和回報。我讓它們快樂的辦法之一，就是燒上幾盆水，把荒寂多日的杯盤請進去，從頭到腳清洗它們。它們在熱氣里笑鬧、尖叫，相互碰撞，叮當亂響。我趁大伙兒高興的工夫，把廚房、客廳、陽臺也擦拭一新。很快，家里就到處彌漫著一種喜氣。這時你敲擊碗碟，聽到的是悅耳的脆響;撫摸床鋪，感到的是棉布的熨帖。這就是它們的好，從不白白領受關愛，而是用加倍的殷勤，讓一座房子越來越像一個家——干凈明亮，可靠溫暖。我相信是我們的誠懇捂熱了對方。

不快發生在搬家前一個月。我們隨口商量了一下離開的日期，第二天一早，水管就滴滴答答漏了起來，接著是墻皮，牡丹花樣地翻卷，然后晾衣架突然斷了線——這是我們入住的第八年，八年來我們一直和平共處，而且，一個八年的房子應該還算年輕。但是，在知道我們去意已定后，它忽然就不干了，撂攤子了，跟我滿懷幽怨地鬧起了別扭。

東二單元602室，這個平日里溫和大度，比一個母親還要寬容的房子，在那幾天連環炮般地發泄不滿。我忽然找不到剪刀，三個人的泳衣奇怪地只剩兩件，護眼燈里的一節燈棍突然性“失明”，一把水果刀神秘地不知去向……它花樣百出，搞得我筋疲力盡。而每次裝飾新居歸來，它的臉色都要暗下一成。它的惱火有它的道理，早飯后我沒把桌椅擺放整齊，幾只紙箱隨意擺在客廳邊上，好好一個家，因此就有了潦草和臨時的感覺。不僅如此，我們還當著它的面多次討論新家的裝飾。當我們旁若無人地規劃著未來，它一定痛苦地感到，自己是要被拋棄了。

直到搬家前一日，它才重現溫情。我打開一只塵封的盒子，意外看到一批磁帶。里面錄著一家人舊日的歌聲，還有我大段的青春留言。我還找到幾件柔軟小衫，那是兒子嬰兒時期的貼身物，還有一條瑪瑙項鏈，是戀愛時他送我的第一件禮物。我在匆匆歲月里無意間丟落的東西，它們都一一替我保留。這樣的事，除了母親，還不曾有人為我做過。

我默默懷想它們的模樣——陶片拼成的電視墻，改裝過的博古架，架子旁的茶幾，還有茶幾后面的藝術貼片。我在暗夜里伸出十指，隔著遙遠的距離將它們一一撫過。我的沉默里盛著千言萬語，我相信它們全能心領神會。

（鄒春雪薦自《中國農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