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揮手，我們已經分離

《青春》

5月中旬，曾在四川樂山市第一中學工作的政治老師朱曉若在家看電視劇《相逢時節》，主角正在唱她的學生沈慶的歌曲《青春》，唱完還調侃“這首歌不好唱啊”。她錄下這段發給沈慶，沈慶回了幾個笑臉。

“他很低調，從來不會說我的歌怎么怎么樣。”朱曉若和沈慶討論過為什么《青春》很好聽，但不如《同桌的你》那么流行，“我覺得他更注重內涵，注重當時當刻的感受，你看他的《青春》，就是表現大學生離開了家那種懵懂、青春，很能打動人。但沒幾個人能夠唱好。”沈慶是她做老師后帶的第一屆學生，那屆學生與她很親密，畢業三十余年一直有往來。沈慶每出一首歌都會發給她。在眾多歌曲中，她最喜歡《青春》。

2013年，沈慶錄制第二張個人專輯《歲月如今》，此時距離他發行第一張專輯《這么多年以來》已經過了17年。出于對銷量的考慮，唱片公司希望他能再唱一版代表作《青春》，喚醒更多聽眾對他的記憶。沈慶一度抵觸。

這首歌發行于20年前一張名為《校園民謠1》的合集中。這是中國校園民謠歷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張專輯。沈慶作為策劃者和召集人，貢獻出一首《青春》后，卻無心戀戰般少有所出，到1996年才推出第一張個人專輯《這么多年以來》。隨后他淡出音樂行業，投身互聯網、開廣告公司，直到2012年收到音樂人小柯的邀請才正式回歸。行業已不復從前，但“江湖”里的人還記得他的那首《青春》。

大三時，沈慶去工廠實習。工廠在北京北郊，從學校往返有近三小時車程。他每天帶著隨身聽聽歌，腳下是穩定的車速，從城市到郊區，眼前是重復的風景，從熟悉到陌生。實習期間，隨身聽電池壞掉了，要修一周。沒有了隨身聽的第一天，他無事可做，寫下一首旋律和一段歌詞，第二天寫了第二段，到第五天，寫完了一首歌。“這種速度感和不變的風景，還有離開一個熟悉環境去更龐大世界的沖擊，讓我有了特別多時間流逝的感覺。”他將之命名為《青春》。

沈慶就讀于北京農業工程大學（后并入中國農業大學）工業企業管理專業。進大學前，他聽臺灣歌手李亞明的《酷》，受到歌詞“你是不知道，有一種寂寞就像漫長的海岸線，可以曲折改變”啟發，寫了一句“你知不知道，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后來補上后半句：然后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一顆一顆流成熱淚。這首詞完成后，他命名為《寂寞是因為思念誰》，由師兄逯學軍譜曲，成為北京各大高校傳唱的民謠作品之一。1995年，當紅歌手巫啟賢翻唱了這首歌，名字改為《思念誰》。

逯學軍與沈慶因為音樂熟識。大學期間，沈慶擔任學校藝術團團長，他社交能力強，很快與海淀西北角高校的校園歌手建立了聯系，清華、北大、北師大、體院的都有。他因此與同樣是大學生的郁冬、楊丹濤等人相熟。沈慶在采訪中回憶：“大家風格不同，但是審美傾向一致，一是要好聽，二是文學上有講究，歌詞不能是大白話。即使是大白話，也得是像《同桌的你》那樣有情趣、有情懷的大白話。”

這群玩音樂的人有一半時間待在農大的琴房里，里面有鋼琴、有鼓，空間很大，是禮堂的側房，室內高度很高，共鳴特別好;另一半時間在草坪上度過，彈吉他、搞小型演唱會、喝酒、砸瓶子……每周五清華東大操場都有數十個來自北京各學校的學生，前半段大家唱新作，中間點唱每個人的經典，最后翻唱別人的歌曲。這段時間后來被稱為“草坪時代”。

寫完《青春》后的一次聚會上，大家交流最近寫的新歌，沈慶唱了《青春》，唱畢，現場鴉雀無聲。他連忙說：“這歌不好聽……”別人回：“不不不，這首歌太好了。”

1996年冬天，沈慶錄制過小柯編曲版本的《青春》，那天雪很大，為了收音更干凈，不能開暖氣。錄音室大到可以容納12人以上的樂隊，沈慶獨立其中，空曠得很。他錄了好幾個小時，又冷又孤單，最后唱出一種本能般的憤怒。“那時候就有一種預感，青春，終于一去不復返了吧！”沈慶回憶。

回到2013年再次錄制《青春》的那個下午。沈慶和編曲兼吉他手提前完成了手頭的工作，陽光透過玻璃照進房間，他感覺周身通暢，終于動了再錄《青春》的念頭。吉他手先鋪完一遍和弦，他進去唱一遍，吉他手進去調整，他再唱一遍。兩個人慢悠悠的，“像那天下午的陽光一樣，不著急”。沈慶錄制過五版以上的《青春》，他最喜歡那次的木吉他版本。“那次特別（感受到）時光的流逝，過去很長時間都忘記了，但它留在身上這種深刻淺劃的痕跡，重新唱起，還會記得。”

沈慶的一位好友是電臺主持人、樂評人，他形容沈慶的歌“總是還在經歷的時候，就站在經歷過了的立場去寫”。“恰恰是這種口吻，符合43歲的我的心情。”沈慶說，“我覺得我已經完全經歷過了，我特別感謝自己，把心里美好的東西，用比如‘夢里天空很大、我就躺在你的睫毛下’這樣的歌詞去記錄了我的青春。”這首歌誕生在他的手里，二十年后，和他再次相遇。“青春就是這么風花雪月，淡淡地把時間記錄下來。”

《校園民謠1》

逯學軍接受采訪時回憶，比起成為一名歌手，沈慶更喜歡成事、喜歡成功之后的感覺。他認為，沈慶更適合做一名“儒商”。從結果來看，在中國校園民謠史上，沈慶成的最大一件事便是出了《校園民謠1》這張專輯。

沈慶那撥人聽著華語流行音樂長大，“我們從小到大聽到非常多優美的、高品質的華語流行音樂，到今天選秀里很多人都在翻唱。”進入“草坪時代”后，沈慶發現身邊伙伴創作的歌曲不比那些歌曲差。在他們之前，宋柯、許曉峰等前輩也有歌曲在校園流傳。沈慶覺得，如果不將身邊的歌曲以卡帶形式記錄下來，它們會像前輩的歌一樣在流傳中漸漸消失。“沒有想過要做歌星或者做歌手，沒有這么遙遠的夢想，只是覺得應該可以記錄下來，作為青春的紀念。”

他和郁冬背著軍挎包，里面裝著藝術團用的雙卡錄音機和北京各個高校創作歌手的小樣，找了很多唱片公司，得到的答復幾乎都是“你們不是專業學音樂的，音準又不準，節奏也不怎么樣，音色不會控制，你們怎么可能呢？”當時，沈慶的好友、歌手金立和正大唱片公司簽約了，將那些歌推過去。音樂總監聽了《同桌的你》，說“怎么半塊橡皮都上來了？”

1992年，音樂人黃小茂認識了劉卓輝（香港著名作詞人，代表作有Beyond《大地》《情人》等），后者創辦了大地唱片。“大地”將唱片公司的運營方式帶到了內地，不同于此前的中錄、中唱等出版單位，在內地唱片業率先引入了簽約制。1992年，大地唱片推出第一張專輯——艾敬的《我的1997》，主打“城市民謠”概念，一炮而紅。同時期，李春波的《小芳》廣為傳唱，民謠在內地形成一股風潮。

黃小茂為大地唱片簽約歌手挑歌時，聽到了沈慶的《青春》。兩人認識后，沈慶又向他介紹了老狼等人。黃小茂由此決定將這批學生的歌做成專輯。

此時沈慶即將大學畢業，已經獲得一份事業單位的工作。黃小茂邀請他加入大地唱片。猶豫間，沈慶第一次走進錄音棚，聽見自己的demo加入了編曲，成為一首正兒八經的歌。他與音樂人李黎夫——1980年代初開始從事影視音樂創作及卡帶與唱片的制作、編配，1980年代中后期由他編曲配器的流行音樂磁帶曾經風靡一時——在西單一家小飯館聊到天亮，對方向他講述西北采風時聽到的《走西口》歌詞。李黎夫告訴沈慶：“你知道什么是民謠嗎？民謠，那是唱出來的，是沒有經過任何技術加工、也絕不可能通過技巧來寫作的歌曲！”

沈慶在采訪中回憶，當時的興奮變成了茫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寫歌，是不是在唱歌。繼而決定放棄事業單位的工作，投身唱片行業。第一份工作是他一直想做的、將周圍朋友的歌做成合集，他做策劃，黃小茂擔任制作人。

第一張合集，他給了黃小茂校園歌曲、校園歌謠和校園民謠三個名字，推薦黃小茂用第三個，沿用“城市民謠”的說法。當時還沒人提出過同樣的概念，有時尚性，也算是大地唱片風格的一種延續。黃小茂采納了這個建議，最后給合集命名為《校園民謠1》。

沈慶收集了七十幾所北京高校的校徽，別在有些褶皺的白色T恤上，拍下來作為封面。背面是沈慶大學階梯教室里的一張課桌，上面刻了“唱一首歌愛一個人過一生”——字是好友、音樂人、編劇楊丹濤刻上去的。畢業后，沈慶常聽學弟學妹講，他們都像朝圣一樣去看那張桌子。

《校園民謠1》發行前，沈慶、黃小茂等人已經有一種“勢頭會很好”的預感，黃小茂和劉卓輝還是非常保守地說：“其實我們只是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而已，我們把這個東西記錄下來了。”

專輯推出后，受歡迎程度超乎他們的想象。據沈慶回憶，專輯正版卡帶賣出七十多萬盒，盜版超過3000萬盒。除《青春》外，專輯中《同桌的你》和《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傳唱至今，老狼、丁薇、郁冬、景崗山等人因此揚名。“從音樂的范疇來講，很多都不是民謠。比如郁冬的很多歌蠻搖滾的，金立的很多歌很流行。那批‘校園民謠’還是把它當成一個文化現象。”沈慶說。

1994年，沈慶在電視上看到了老狼，他站在升降臺上，彈唱《同桌的你》，底下一片歡呼。差不多同一時期，一位朋友給他打電話，說自己在看《東方時空》，一個農村女孩離開媽媽，哭著跪在媽媽面前，唱了一首《青春》。“當時我才發現，原來這張合集在沒有做主打歌的情況下，也已經有了影響力。”

“當年的門檻很高，如果不是科班學音樂的，很難有機會進入這個行業，不管是詞曲作者還是歌手。但從我們這一代開始，這張專輯之后，校園民謠變成了一個挺主流的文化現象。后來，樸樹、葉蓓他們出來的時候，這個行業已經非常接納他們。”沈慶說，“如果問今天還有沒有校園民謠，毫無疑問1994年的那種校園民謠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已經沒有了，但是校園里依然還有很多歌曲，他們依然在做他們這個歲數應該做的那些音樂，我覺得不拘于是不是民謠，都是好聽的音樂。”

《樂山往事》

2018年4月20日，沈慶推出單曲《樂山往事》。這是他獨立演唱、制作、發布的最后一首歌，里面出現了石板路、峨眉山、海棠路、凌云峰、老城墻、古井水……都是樂山人熟識的地點。2020年，他制作的音樂劇《少年郭沫若》在沙灣區沫若戲劇小鎮首演，當中有他創作的八首歌曲，融入了樂山方言。回歸音樂行業后，沈慶一直在創作中加入樂山元素，那是他的故鄉。

朱曉若回憶，沈慶對樂山感情很深，定居北京后，他回來的次數不多，但每次回來都滿口鄉音。沈慶在朋友圈常常發自己做的菜，有藿香魚、仔姜鴨、臘肉香腸……幾乎都是樂山特色。今年春天，他還發了做苦筍的照片，這個樂山特產對樂山人有著特別的意義。

1985年，沈慶從樂山市夾江縣考入樂山一中。那是樂山市最好的高中，生源“百里挑一”，“沈慶能考進來，說明他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沈慶的外表比才華更先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他個子高，看上去很清爽，籃球打得很好，擔任體育委員。

雖然是理科班，但沈慶和班上其他同學一樣都“能文能武”。大家慢慢發現，沈慶語文功底強，班上同學聚會玩詩詞接龍，他一首接一首沒停過。夾江盛產宣紙，他受此便利，從小練柳公權的字。沈慶15歲會彈吉他，每次文藝表演都會秀上一段。他喜歡聽羅大佑、蘇芮，很多歌手和歌朱曉若都是從他那兒知道的;還喜歡看武俠小說，朱曉若讓他少看些別影響學習，他拿著手上的《書劍恩仇錄》，說真的很好看，最后把老師也帶入了武俠坑。

沈慶高考失利，回夾江復讀一年考去北京。此后與朱曉若“書信不斷”。“他們那一代學生和我們老師的關系非常好，交流很多。有什么事都會跟我們講。”朱曉若家里至今還有一打沈慶寄來的信。

2018年，沈慶的高中班級舉辦畢業30周年聚會，朱曉若感覺沈慶沉默了許多，不似從前開朗、侃侃而談。他接受采訪時形容自己變得“比較務實”。“做唱片業，不管把自己想得多么低調，也是娛樂界人士。但離開這個行業，真的做市場、做廣告，真的一點點去摸包括三類四類城市的市場之后，人生的經驗就不一樣了，讓一個飄起來的東西慢慢落在地上。”

在商海浮沉期間，他接受過一次采訪，被問及校園民謠的相關事宜，他回答：“那段日子已經離我很遠了。我現在根本就想不起來第一次賣歌賣了多少錢，也想不起來很多與校園民謠有關的重要的事情發生在哪一天，連發生在哪一年我都已經模糊了。可能在個體看來是激烈的事，放到一個大的生存狀態中來看就已經很平淡了。”

《校園民謠1》發行后，沈慶開始嘗試唱片行業的各種職位，除了推出自己的專輯《這么多年以來》外，還擔任了李煜專輯《全心全意》的制作人，為何靜創作了《曠野精靈》等六首歌曲，為電視劇《二馬》配樂……2000年，他淡出歌壇，做了一家名為“聽聽365”的音樂網站，關停后又開了廣告公司。一度在音樂行業銷聲匿跡。

“我被這個行業打敗了。最初，我特別認真學習去做企劃、制作人，我很倔，想我當年背著那么多好聽的歌給你們，你們都不要，說我們不專業，那我在行業里面如果奮斗出了一些地位，遇到像我一樣的孩子，不是專業學音樂的，我起碼給他一個公正的聽作品的機會。到了2000年，我發現機會大家都有了，像鄭鈞、許巍等歌手，不是這個專業的也很紅了。”當時，沈慶也有了自己的唱片公司，但送到面前的小樣太多，沒有辦法也沒有時間靜下來“公平地”聽。

同時，行業不規范，盜版大行其道，正版唱片受到沖擊。“我覺得特別沒勁，既然改變不了，那我就離開。”沈慶說。

2010年，“民謠在路上”巡演開啟，沈慶受邀到現場。演出中，音樂人鐘立風和現場觀眾一起唱《青春》，說這首歌是向一個叫沈慶的老家伙致敬。大家把他擁上了臺。他的演唱引起觀眾的歡呼，隨后，沈慶也跟著“民謠在路上”一路唱。

兩年后的5月，音樂人小柯舉辦了一場“音樂祭”，邀請了校園民謠代表人物，沈慶是其中之一。二人已經近十年沒有見過面，小柯原本有些擔心。電話接通后，沈慶一口答應，告訴他，自己這些年一直在寫歌，沒放下過吉他，也有樂隊，還能唱。小柯很驚喜。

“我自己最喜歡的東西，還是音樂。它好像我特別小的時候一個好的朋友，我跟它無話不談。我在全國各地去工作、去打工也罷，都會帶著吉他，這么多年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可能愛情都有結束的時候，家庭也可能因為有些原因結束，可是我跟吉他、跟音樂從來沒有分開過。”沈慶說。

這次演出后，沈慶再次回到音樂行業，2013年推出自己第二張專輯《歲月如今》。“我覺得這行業現在是一片廢墟，當年我覺得不好的游戲規則也沒有了，我們想建立起來的好的游戲規則依然沒有。也許是個挑戰，在一片廢墟上管住一畝三分地，反而比當年更容易實現。”沈慶說。

錄制完專輯同名歌曲《歲月如今》那天，沈慶開車回家，戴著耳機聽錄音，《歲月如今》副歌的和聲和他的老歌《歲月》副歌的和聲相同，兩首歌突然出現在了同一個耳朵里，他眼淚掉下來了。“這張專輯與當初那張校園民謠已經沒有任何直接的關系，但那一瞬間我感覺跟20年前的自己重逢了。”

在2012年之后的采訪中，沈慶一直說滿足于自己現在的生活。他說自己離開樂山后一直在漂泊（或許這也是沈慶作品中越來越多樂山元素的原因），他對理想生活的想象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三五好友時時聚，都已達成。媒體問他還有什么目標，他說：“我沒有太大的目標，我就這么一首一首錄著，一首一首寫著，然后給大家聽著就好了。”

按照計劃，他籌劃了18個月的作品、音樂劇《蘇東坡》將在北京上演。“他真的和東坡先生有很多相似之處，熱愛生活，喜歡美食，保持著赤子之心，所以才會為他的偶像的詩詞譜曲，寫音樂劇。”沈慶的高中同學說。

2022年5月23日下午，沈慶騎著剛買的電動車出門辦事，頭部意外撞上護欄，搶救無效去世。

朱曉若的手機從下午6點起響個不停，她震驚著給沈慶的一位同學打了電話，對方掐斷后回復：朱老師，我現在哭到說不出話。高中群里已經炸開了鍋，所有人都很痛心，“大家覺得太突然了，天妒英才。”朱曉若說。

朱曉若翻出了沈慶大學時寫給高中同學的詞《前塵往事》發到群里，其中寫著：“我們習慣沉默地相聚，可是最后來不及揮手，我們就已經分離。”

（感謝羅江梅在采訪中提供幫助。參考資料：《再見，lt;青春gt;的沈慶：那個“唱一首歌愛一個人過一生”的時代》《校園民謠扛旗人沈慶講述淡出音樂圈多年來經歷》《聚焦校園民謠歌手近況》《天下女人青春·祭》《“校園民謠代表”沈慶專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