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家慶是個怪教授。他身形干癟,枯草般的長發頂在腦袋上,眼鏡用竹片綁著,胡子拉碴,活像個“野人”。一件洗到發白的中山裝穿了二十多年,衣服的邊邊角角被縫補過無數次,“古老”的解放鞋整日蹬在腳上。
稍微了解過何家慶的人都覺得他是個異類。他的家是一室一廳的老式套房,簡陋的家具能看到20世紀60年代的影子,整個房子總共只有25平方米,臥室給妻子女兒住,客廳給自己住。可去了他家才知道,與其說何家慶住在客廳里,不如說他住在實驗室里。客廳除了一張床外,其余密密麻麻全是標本,這些是比他的命還重要的東西。2萬多份標本擺滿了客廳,整個房間里都是福爾馬林刺鼻的味道。何家慶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度過了數年。
后來學校終于給他騰出一間實驗室,本該高興,何家慶卻在雨里一直哭。他知道,一旦放進學校里,這些標本就不只屬于他了,他舍不得。校方把鑰匙遞給何家慶,強調說:“就一把,你用。”何家慶這才安心。校方雖然無奈,但也習慣了。
學校里的人都知道他脾氣古怪。食堂里,幾年來他都是一個人吃,就著饅頭喝稀飯。課堂上,他毫不忌諱,哪怕觸及敏感的話題,他也有話直說,好多次戳到校領導們的肺管子。總之,他是出了名的“不招待見”,這還不僅僅是在大學里。
何家慶早些年當過幾年的縣長,任職期間雖然成績不錯,但幾年下來仍沒融進當地的干部圈。原因很簡單,因為他不通人情世故。赴宴聚餐,全桌人只有他單獨付了自己那份15塊錢的飯錢。做東請客的那人尷尬極了。
無論是當縣長時遭到冷遇,還是當教授時被師生避之不及,數次教訓都沒讓他“長記性”。長年穿著一身破爛,再加上頂臭的脾氣,足以讓人們去質疑他到底正不正常。于是,他就成了許多人眼里的“怪老頭”。
直到后來他去世了,身蓋國旗,越來越多的人了解到他的一生,卻再也無法嗤笑出聲。他的學生紛紛回憶起何家慶曾帶著他們走過校園每一個角落,教他們認識每一種植物時耐心溫和的模樣。學生們想起,他們剛入大學時的第一節課上,何家慶幽默又坦然地說:“沒有一朵花是我不認識的,沒有一種鳥鳴叫,我聽不出來什么鳥。”他們也曾對著何家慶表示過“遇之甚幸”。
何家慶的那股子“軸勁兒”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一生三次流浪,次次狼狽而歸,仍“屢教不改”。
1976年,何家慶在安徽大學生物系任教,從事植物分類學和藥用植物學的研究與教學。為了有更專業的研究,何家慶想去一趟大別山,因為那里是生物資源的寶庫,只是因為地勢危險,至今也沒有人窺探過大別山的全貌。
在世人看來,何家慶的這個想法很瘋狂。那時大別山可以說是出了名的死神之地,去了就很難再回來。可何家慶執意要去。八十多歲還在拉煤車的老父親,送來一生攢下4000多塊錢的“棺材本”給他當盤纏,里面全是些2元、1角之類的零錢,再加上他和妻子在婚后七八年里攢下的兩三千塊錢。1984年,何家慶揣著7000多塊錢、相機和紙筆,開始了“大別山之行”。可想深入“無人區”般的大別山腹地,并不是容易的事。何家慶的這趟行程有225天,他也在生死之間被磋磨了225天。滾下過山坡,遇見過山洪,也經歷過群狼環伺,何家慶全靠野果維生。種種苦難病痛接踵而來,何家慶仍沒有想過回頭。
經過桐山,他看到山中住戶明明有1萬棵桂花樹苗,卻因不知如何培育而苦悶;他看到養牛的住戶為過冬要備下的飼料發愁,可漫山遍野的豆科植物都是上乘的草料;他看到滿山都是寶,但因為科技的不足,山中的住戶只能過著貧苦的生活,一代又一代。何家慶很無奈,但這也讓他更加確信“科技造福百姓”。這趟“大別山之行”,何家慶步行了12684公里,途經鄂豫皖三省19個縣,攀登千米以上的山峰357座,采集植物標本3117種號,近萬份,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全面考察大別山的人。也正是這次路程,讓何家慶的形象開始“野人”化。
因為大別山之行,何家慶對生物資源的開發意見得到了國家重視,政府派他到績溪縣做縣長。
第一年,他跑完了23個鄉,爬遍了所有的山頭,采集到植物標本1536件。
第二年,他寫了15萬字的《績溪縣野生植物資源開發》一書,舉辦了績溪縣歷史上第一次野生植物資源展覽。當地百姓看到了那些“野草”其實是寶貝,對何家慶開拓出的致富之路感激涕零。
績溪人都感激何家慶,何家慶也感激績溪縣,因為在這里的山區,他發現了一個致富法寶——魔芋。魔芋喜濕、喜陰、耐瘠薄,適合山區生長,科技含量低,特別適合在落后的山區推廣。西南的土壤氣候最適合種魔芋,何家慶又聽說西南的山區更貧窮,他便確定了接下來的“西南之行”。
1998年,何家慶懷揣著《國家八七扶貧攻堅計劃》貧困縣名單和積攢了16年的資金27720.8元,低調地上了路。
這一路,何家慶途經8個省108個縣207個鄉鎮426個村寨,行程約31600公里。他沿途傳授魔芋栽培、病蟲害防治技術,辦培訓班262次,受訓人數逾2萬人,指導了57家魔芋加工企業。他給中國帶來了17種新的魔芋品種,發現了最原始的魔芋生存形態,證明世界魔芋的故鄉在中國。他用腳丈量了幾萬公里,終于成了植物王國的科技扶貧“殉道者”。
西南之行后,何家慶的家底一干二凈。他再也不去吃超過三塊錢的飯菜。國家獎勵給他的10萬元,他扭頭就捐給了貧困地區的女童。他并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他只愛植物,愛標本,愛深山里那些貧困卻質樸的人。
距上次的西南之行已經過了十多年。65歲的何家慶的內心又開始躁動了,“我做了一輩子的植物學,還有一個心愿未了,那就是栝樓產業。”
2016年,67歲的何家慶給學校遞了請假條,拿著這些年自己攢的錢又一次自費去了潛山和岳西,調研當地的栝樓發展。這一次,何家慶沒遇到什么困難,卻比以往更不順遂——2019年7月份,調研的路上,何家慶暈倒了,醫院說是癌癥晚期。
何家慶在最后的日子里已經無法進食,只能拿營養湯吊著命,可他還在寫著調研報告,只為了能多留給學生們一些素材。“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臨走之前,何家慶囑托妻女,他要捐出自己的眼角膜。因為癌細胞擴散到全身,他全身上下唯一能用的就是這對眼角膜了。10月份,何家慶去世。第二天,他的眼角膜幫助兩位少年重見光明。那是他留給世人最后的財富。
何家慶曾說:“誰給我一捧土,我還他一座山。”他把這句話當作他一生的寫照。
何家慶一直把自己當成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所以他要回報愛他的父母,好心的老師同學,扶持他的國家。父親在世時買了塊布料,請人給何家慶做了件中山裝。自那之后,無論是接受中央領導接見,還是在電視鏡頭前露面,何家慶都穿著那件穿了28年的中山裝,“如果扔了這件衣服,等于扔掉了對父親的感情。”
吃著“百家飯”長大的他曾受到無數百姓的幫助,所以他數次涉險,半生顛簸流浪,只為了讓更多的人遠離貧苦。國家一直支持他的學業和夢想,因此他助國家扶貧,讓全世界人都認可了中國是“魔芋之鄉”。
他活著時,總有人說他又窮又摳,邋邋遢遢,脾氣古怪,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卻不知,真正接觸過他的學生幾乎將他奉為神明,在他曾待過的山區,人們把他視為恩人。
世人看何家慶是傻子,是瘋子。何家慶看世人是“孩子”,寧賠上一世,也只為救贖。
(袁海薦自《戀愛婚姻家庭·養生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