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的同輩都不在了
對于任何人類文明,文字的使用都是一件大事。所以志怪文集《淮南子》才會有這樣一個神話般的造字故事:“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
如果真有神鬼,他們的確應當對擁有了文字的人類感到恐慌。一旦有了文字,人類就將擁有更強大的學習思考能力,那么距離人類破解天地自然的奧秘也就不遠了。
與漢字同時期誕生的文字或許還有不少,但我們今天還能看到的,僅剩古埃及的圣書體、蘇美爾的楔形字和瑪雅人的圖畫文字等,而且它們都躺在博物館或考古類書籍里昏睡,偶爾接待幾個好奇的學者。
上古文明相隔甚遠,但不約而同地創造出象形表意的方塊字,這不是什么巧合。古埃及圣書體的“山”字,跟古漢字的“山”字幾乎一樣,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當人類初次造字,沒有任何前例可循的時候,模仿天地萬物,還原日常的各種觀察,顯然是絕妙途徑。
一個人想要熟練使用漢字以滿足生活中的絕大部分需求,往往要掌握2000-3000個漢字。記憶這么多圖案,并且能在書面準確描繪,顯然要比記憶幾個字母,以及它們的不同排列組合要難。普及這種表意文字無疑需要更好的教育投入,于是在資源匱乏的古代,識字成了少數人的特權。相比之下,學習門檻較低的表音文字獲得更多傳播與普及的機會,也就不足為奇了。
漢字可能在冥冥之中受到了某種庇佑。使用它的文明遠在東方的內陸中原地帶,周邊或許有一些少數民族虎視眈眈,但基本都能應付。華夏文明跟南亞、歐陸和北非的文明隔著整片大陸和群山。所以當一馬平川的歐亞大陸西端打成一鍋粥,勢均力敵的不同文明互相攻伐,不斷用自己的文化取代對方的文化時,華夏文明獲得了一段安寧的發育期。
華夏文明自身政權雖有更迭,卻多是內部矛盾的結果,文明的傳承并沒有中斷。等到秦始皇統一六國,建立起一個西面荒漠、北接草原、東臨滄海、南至交廣的龐大帝國時,統一文字對國家治理顯得更為重要。于是漢字開始成為一個龐大帝國的官方文字,全面覆蓋全國上下的日常交流、政策案牘、文獻著述和歷史記錄。這套文字后來當然經歷很多字體上的演變與增減,但舉國書同文這點,不曾因為歷史風云變幻受到撼動,甚至當華夏文明首次被少數民族全面入侵占領,這片土地的外來占領者也會發現,他們但凡想管理好這個疆域遼闊的國家,就不得不繼續沿用漢字。
有了這個基礎,漢字便有了足夠的傳播和普及力度,雖然識字用字曾一度是少部分人的特權,但漫長的歷史已經足夠讓漢字和它的使用者,孕育出無數輝煌燦爛的文化。
漢字還會陪我們很久
正因為如此,即便古代真正會使用漢字的人口占比向來不高,漢字的文化地位總能保持堅挺。
直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華夏文明遇到了一個強大的對手。在一個全面自我反思、文化自信缺失,并且迫切渴望尋找新出路的覺醒年代,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反思一度也曾波及文化的載體——漢字。從錢玄同起,包括胡適、魯迅、陶行知等人在內,都曾倡導過廢除漢字,改用拉丁字母標音的漢語,甚至干脆把漢語完全丟干凈,集體學世界語。他們認為,如此這般,方能與世界接軌,并且提升識字率。
但廢除漢字的難度可想而知,即便是廢除漢字的堅定支持者們自己,也需要經歷艱難的適應過程。同時,廢除漢字也遭到了革命元老、國學大師章太炎等人的激烈反對,他們主張漢字改良確有必要,但廢除實屬偏激,畢竟文字對于國家文明而言,并不僅僅只是一個工具,“文字亡而種姓失,暴者乘之,舉族胥為奴虜而不復也”。
最終漢字的徹底廢除在亂世的吵吵嚷嚷中不了了之,但兩派的激烈爭論倒是貢獻了兩個讓漢字后來得以延續生命的重要思想成果:白話文和拼音。
白話文讓漢字寫作與表達變得更大眾化,人們怎么說話,漢字就可以怎么寫。“五四”后曾受過漢字拉丁化運動洗禮的周有光,則在30多年后主持修訂了《漢語拼音正詞法基本規則》。拉丁字母標音,加上適當簡化的漢字,強有力地推動了新中國的掃盲運動。
周恩來總理在1958年的《當前文字改革的任務》中指出:“首先,應該說清楚,漢語拼音方案是用來為漢字注音和推廣普通話的,它并不是用來代替漢字的拼音文字。”拼音,這個漢字拉丁化的產物,最后并沒有成為漢字廢除的推手,反而成了漢字進一步推廣普及的動力。
在20世紀80年代,漢字面臨過另一次嚴峻的挑戰。
1981年,IBM發布了搭載多種實用軟件的個人電腦IBM5150。這不是第一臺個人電腦,但它奠定了個人電腦的基本形態。1984年,蘋果發布了第一代麥金塔個人電腦。第三次技術革命和計算機時代真的來了。
面對計算機,漢字當即面臨一個大問題——電腦是英語使用者發明的,它能輕易輸入、讀取字母組成的表音文字,但它不能,且一時半會也不會投入精力去研發漢字在計算機上的輸入、呈現以及輸出。
所以1980年的《語文現代化》叢刊里有過一個悲觀的論調:歷史將證明,電子計算機是方塊漢字的掘墓人,也是漢語拼音文字的助產士。
但40多年后,無論是漢字還是漢語拼音,都活得很好,從電腦到智能手機,我們似乎從未感受到漢字輸入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這是因為在又一個關鍵節點上,因為漢卡和激光照排等技術的突破,漢字再一次被它的使用者從懸崖邊拉了回來。這是漢字和它的使用者們共同的驕傲。
環顧周圍那些曾經使用過漢字的國家,要么如日本部分保留,要么像韓國、越南這般徹底排除。一種來自遠古的象形表意文字,穿越幾千年的歷史,挺過強勢文明的全方位入侵和社會的巨大變遷——不得不說我們至今還在使用漢字,真是個奇跡。但我們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個奇跡還將與我們同行很久。
(劉千城薦自《學習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