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蕩離愁白日斜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離婚……拿到離婚證的那天，我們連頓散伙飯都沒來得及吃——我要趕著去幼兒園接大女兒靜靜，他要趕火車歸隊。我故意放慢轉動“小電驢”鎖孔的動作，像往常一樣目送他離開。當他瘦削的背影鉆進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時，我以為我會痛哭，可是哭不出來。望著快要西沉的落日，腦海里只是反復盤旋著那句詩——“浩蕩離愁白日斜”。

我們的故事始于這句詩，卻也要在這樣的場景里畫上句號，這是多么諷刺的事。

一

2016年3月，我還是湖南某市醫(yī)院的一名實習護士，那陣子央視播出的《中國詩詞大會》正火，喜歡詩詞的我常在閑暇時和同事何麗互對詩句。

那天下班，天色已晚，我和何麗在電梯里，她說出上句“浩蕩離愁白日斜”，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下句，就反復吟誦著。忽然，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傳來：“吟鞭東指即天涯。”素來“聲音控”的我尋聲抬頭，只見一旁站著一個留著寸頭，雙眼炯炯有神的帥小伙。我竟沒有留意到電梯里何時多了一個人，又不自覺地低下了頭。電梯很快到了一樓，他出了電梯，便消失在燈火通明的走廊，留下一股淡淡的哀愁籠罩著我。我不知道他是誰，來自哪里，可是沒來由地，我心動了……

兩天后，我看護的李大爺要出院了，得知我沒有對象，非要把鄰居當軍人的兒子介紹給我。隱隱之中，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電梯偶遇的他。緣分真是奇妙，就在我悵然若失時，他竟真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

當時的他是駐山東青島某部一名副營長，正好探親回到湖南老家。我們從詩詞歌賦聊到社會熱點，他的博聞多識讓我深深著迷。

3個月后他向我求婚了，可是我的父母并不太看好我們這段感情。父母認可他的年輕有為，但也深知我從小被嬌生慣養(yǎng)，而且工作即將轉正，他一時半會兒又無法轉業(yè)，兩地分居的痛非常人所能忍受，父母怕我吃不了“軍婚”的苦……但我決心已定，在我的軟磨硬泡之下，父母最終同意。6月中旬，他得到領導批準，請了婚假回來，和我領完證后，又立即歸隊，我們計劃著過年時再辦婚禮。

在最美的年華邂逅了愛情。他前腳剛走，我就耐不住相思的苦，不顧父母反對辭了醫(yī)院的工作，義無反顧地去了他部隊駐地青島。我很快就找到了新工作，可惜的是離他還是有點遠，有時候一周見不上一面，為此我沒少抱怨。他每次都想方設法逗我開心。雖然免不了吵吵鬧鬧，但那是我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2016年8月，我意外懷孕了。我們都沒有想到小生命來得如此之快，高興之余又有點發(fā)愁。他有任務馬上要出差，無法立即給我一個婚禮，若按原計劃春節(jié)期間舉辦婚禮我又得挺著肚子，于是我們決定等生下孩子再舉辦婚禮。他深感愧疚，便張羅著湊錢在我們老家買套婚房，好給我和即將到來的孩子一個家。

他的用心和責任感深深感動了我，我主動提出，他原本準備的彩禮錢不用給我，都直接拿去買房吧！于是，我們便火急火燎地在家鄉(xiāng)按揭買了一套次年就能竣工的房子。

現(xiàn)在想來，當時感情正濃，我沉浸在對美好婚姻和新生命的期待中，卻忽視了很多婚姻中可能潛藏的問題，也沒有做好勇敢面對和積極解決的準備……

二

2016年10月，我因妊娠反應嚴重不得不辭掉工作，回到了湖南家鄉(xiāng)。畢竟沒有正式舉辦婚禮，我更愿意待在娘家。然而這半年間，同城的公婆只來看過我一回。對于公婆的做法，我父母意見很大。原來，父母本就不愿我辭職去青島，對我自作主張不要彩禮的事也有意見。他們認為女兒深明大義，理應獲得婆家的更多重視和心疼，然而沒有，他們感到失望，甚至開始對我“恨鐵不成鋼”。

父母的嘮叨加重了我的妊娠反應，他又不在，身心煎熬讓我積累了不少抱怨，有事沒事便找他吵架。剛開始，他忍著哄著，可是后面吵煩了，他開始不接我電話了。他解釋，明知是吵架還不如不接電話清凈。傷心就這樣一點點地累積著，愛情也在一次次爭吵中變了模樣。

好不容易挨到臨近預產期，我心疼我媽照顧了我整個孕期，想去婆家坐月子。婆婆倒也答應了，只是不那么爽快。他旁敲側擊地告訴我，婆婆是有些擔心萬一婆媳不和，影響家庭團結。婆婆越這樣，我就越生氣，盡管我媽一直留我在家，我還是搬去了城西的婆婆家。

2017年5月，我生下了大女兒靜靜。月子里，由于他在家陪護，一切都風平浪靜。月子期滿，我們簡單地舉辦了婚禮，他便假滿歸隊，家里的“磁場”也開始微妙起來。

婆婆勤快能干，家務上無可挑剔，只是她的帶娃觀念和方式方法我無法認同。她心疼孩子，為了不讓靜靜哭，就來回抱著靜靜，不斷搖晃……我無數(shù)次和婆婆溝通，說這不符合現(xiàn)在的育兒理念，但她依然我行我素。就這樣，靜靜養(yǎng)成了不搖不晃無法入睡的習慣，我和婆婆輪番帶她，都累得苦不堪言。我給他打去電話，他卻說我小心眼，不懂感恩……

我和婆婆的矛盾徹底爆發(fā)是在當年7月。那天中午，我無意中聽到她和朋友電話聊天。她說特別羨慕老同學得了孫子，而她只有一個養(yǎng)大了就要嫁人的黃毛丫頭。本就滿肚子怨氣的我，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火，找到婆婆問她：“靜靜哪里不好了？您就這么重男輕女！”

婆婆被我問得面紅耳赤，嘟囔著反問：“你怎么能偷聽我講電話呢？”還沒等我回答，她便摔門而去。我越想越氣，實在無法忍受和公婆共處一個屋檐下，便簡單收拾下衣物，抱起靜靜回了娘家。

三

2017年11月，我?guī)е?個月大的靜靜去青島探親。誰能想到，我又懷孕了。我和他綜合考慮后，覺得孩子“既來之則安之”。但其實我有“私心”，這次懷孕反應不同于頭胎，我覺得自己能夠生個兒子，想著在重男輕女的婆婆面前揚眉吐氣。

事與愿違，2018年8月出生的小寶也是女兒。我不禁感到失落，因為不想再麻煩媽媽照顧我，便搬去已經裝修完畢的新家。無奈一人帶不了兩個孩子，只好又喊來婆婆幫忙。

三年抱兩娃，我又一直待業(yè)在家，內心愈發(fā)焦慮。當年的同事何麗轉行醫(yī)美工作，干得風生水起。我有心入股，卻遭到婆家和他的反對，理由是一沒技術、二沒時間。他們越反對，我越想證明自己，2019年3月，我拿出壓箱底的“陪嫁錢”入了股。可不承想，前期還略有盈利的生意，在2020年疫情來臨后便陷入虧損。

接二連三的不如意，讓我的狀態(tài)越來越不好，我見不得啼哭的孩子，他又經常工作忙、接不上我的電話，我更不愿意向父母傾訴，怕他們說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島……

2020年夏，我?guī)е靸蓺q的小寶去探親。一天傍晚，小寶調皮，不小心將我給她熱好的牛奶打翻在剛換洗的被褥上。

我見被褥上四處流散的牛奶，氣不打一處來，揚手便給了小寶一個耳光，小寶哇哇直哭。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沖動下第一次打孩子，這一巴掌不知輕重，小寶竟被打得鼻血直流，一張小臉看上去觸目驚心。他心疼孩子，順手把我推倒在床上，牛奶沾到我的裙子上……我忽然覺得一切都那么讓人難以忍受，當時像瘋了一樣，隨手拿起床邊上的書便想往他頭上砸。

他一看這架勢，準備還手，只是被聞聲沖過來的幾個家屬給拉開了。

那天晚上，等我冷靜下來后，他對我說：“如果你處理不好自己的情緒，就不要來部隊探親了。”他甚至還遞給我一張心理咨詢師的名片，說是可以陪同我前去接受咨詢。

可惜，我聽不進去他的意見，覺得他在嘲諷我，我開口提了離婚，第二天便帶著小寶回了湖南。從那以后，他不怎么給我打電話了，反而經常和婆婆視頻，而且總會問她，我有沒有打罵孩子。我很悲哀地發(fā)現(xiàn)，那次我失控打了小寶，似乎成了他心中抹不去的“標簽”。

再后來“離婚”兩個字就長在了我嘴上，提得多了，他也心煩。2021年底，他從正營提到了副團，我的危機感越來越重。為了不做個手心向上要錢的人，我去了原來的醫(yī)院上班，請了一個保姆跟婆婆一起照顧兩個女兒。然而由于保姆疏忽，小寶在小區(qū)里被狗咬了，嚇得她好一陣都不敢下樓。

事情是我們都不樂意見的，可是他卻把責任都推在我身上。他特地從單位請假回家，勒令我辭掉工作，回家安心帶孩子。

“憑什么你可以擁有自己的事業(yè)，而孩子需要我來帶，讓我當無用的主婦？”我歇斯底里地沖他吼道。

他什么也沒說，回來那幾天，他一個人帶著靜靜睡，也不來我的房間。我們已7個月沒有見面了，看來他是真的厭煩我了。我又提了離婚，這次他不再挽留。我們終究沒有熬過“七年之癢”。

2022年3月底，1個月的冷靜期過后，我們直接去辦了正式手續(xù)，他把房子和靜靜留給我，帶走了小寶。

離婚后我和他的聯(lián)系反而多了一點，他要通過視頻看靜靜，還要督促她背唐詩宋詞。9月底的一天，靜靜在視頻里背起了這句“浩蕩離愁白日斜”，我沒忍住在一旁抹起了眼淚。靜靜趕忙告訴爸爸“媽媽哭了”，他沒有說話。

我不知道他是陷入了回憶，還是后悔那年在電梯里不該接起那下半句……

（整理者為軍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