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島的風又刮起來,天氣漸涼。我坐在娘家的落地鍋前,一根接著一根地添著柴火。看看跳動的火花,轉眼望望蹲在身旁的兒子,我特別想跟誰說說話,特別想講講我的故事……
我和盛斌相識4年后,于2011年1月結婚。婚后,我就背起行囊跟著他輾轉到新疆,一邊筑造我們的小家,一邊學著成為一名小學老師。有了一年教學經驗之后,2012年10月,為了實現大學時的支教夢想,我前往西藏一所小學,在那里擔任語文老師。2014年底,由于身體原因,我回到家鄉山東青島,回到父母身邊。
2016年冬的一天,媽媽打來電話,說昨天夜里我爸坐在炕頭上先是無緣無故地抹起眼淚來,后來又罵罵咧咧地責備我。
我很納悶,雖然當時娘家距自己小家只有半小時車程,但因工作繁忙,好幾天沒回娘家,不知如何惹惱了爸爸。媽媽用略帶責備的語氣命令道:“今晚下班回趟家!”
帶著疑問和不安,當天下班后我急匆匆地趕回娘家。一進院子,透過窗戶看到爸爸像往常一樣坐在炕頭上看電視,電視里正播放著他最愛的抗戰片。我故意用粗獷的聲音大聲說:“有人在家嗎?老張在家嗎?”
爸爸一邊起身穿鞋子,一邊回答說:“在家,在家,誰呀?”看見他下炕,我趕緊藏在墻后的角落里想嚇他一下。
爸爸打開門,我“唰”地從角落里跳出來大喊一聲:“老張頭,是我咧,你閨女回來了。”
看到我逗他,爸爸笑呵呵地問一句:“吃飯了嗎?”
進到屋里,我忙問媽媽,啥事值得我爸半夜抹眼淚,媽媽沒好氣地說:“問你爸。”
“爸,你哭啥?”
“我沒哭。”
我媽聽到我爸這樣說,來不及放下菜刀就進到臥室說:“你爸爸昨晚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小嫚這孩子都結婚多少年了,都多大了,也不要個孩子。你看大街上,左鄰右舍像我這個歲數的老人,誰手里沒個孩子牽?我出去兩根手指上能夾根煙,還能牽個啥?’越說越來情緒,就抹起眼淚來了。”
我不可思議地問:“至于嘛?爸爸!”
他來不及咽下那一口煙,被嗆得直咳嗽,說:“這幾年,你跟外面的流浪漢一樣,到處跑。你是30多歲,可我是一個快70歲的老人了,還能活幾年呢?”說完,爸爸轉身就走開了。
我聽后,趕緊追上去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說:“呸呸呸,爸爸永遠健康長壽,活到九十九。”
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睡。父母是真著急了,終于忍無可忍地吐露了想抱外孫的愿望。想起白天爸爸的話,想著他年近70有點佝僂的背影,傷感不由涌上心頭,再想想自己確實也喜歡孩子,是時候提上日程了。
一直想讓爸爸戒煙,我借機與他簽訂了一份協議:要外孫(女)可以,但老張頭必須戒煙。爸爸聽后沒有一絲遲疑,馬上轉頭從炕席下面摸出一支筆簽名。但由于愛人外出執行任務的緣故,直到2017年底,我休了年假,才帶上這份協議踏上前往新疆的“履約”之旅。
2018年3月,我剛從新疆回到青島,就檢查出身孕。我第一個就告訴了爸爸,記得撥打電話時,我的手都在微微顫抖,我說:“爸爸,你要當姥爺了。”
“啥,我要當老人了?”
“哎喲,你要當姥爺了。”
“啥,我要當姥爺了?真事嗎?”
“是的,毫無疑問,你再也不用半夜坐在炕頭上抹眼淚了。”
電話那頭傳來了被煙霧嗆咳的聲音,我立馬對爸爸說:“我已經兌現我的承諾,現在你也應該兌現了吧?”
和愛人分居兩地,整個孕期雖辛苦但又讓人充滿期待。2018年11月23日傍晚,我們全家迎來了翹首以盼的新成員——“德鄰”。
德鄰的到來為我們全家增添了許多歡樂,但是爸爸卻沒有戒煙成功。我剛出月子,盛斌就回了部隊,因媽媽還未退休,便由退休在家的爸爸來照顧我們母子二人。
爸爸是個粗人,但他盡自己最大努力來照顧好我們。爸爸每日晨起煮好熱水,倒掉垃圾,買新鮮的蔬菜回來。忙完后他守在德鄰的身旁給他唱屬于自己小時候的兒歌。哪怕是德鄰排便,也是爸爸在忙著收拾。他一邊收拾一邊說:“大孫子喲,現在姥爺給你端屎端尿。等姥爺老了,你給姥爺端屎端尿行不行啊?”爸爸的眼神、語氣里流露出滿滿的、濃濃的愛。
2019年,由于軍隊改革,盛斌轉調到新疆另一駐地。我在青島,暫未返回職場,在父母的照顧下,帶著德鄰在等待中守護著我們的“小家”。
2021年夏的一天,我接到盛斌的電話,說他已進入提交轉業材料階段,不久就能回家陪伴我們母子。放下電話,想著他的話愣了神。2011年結婚,到2021年他轉業,整整十年。這軍嫂十年路,我們有過歡聚,也有過離別,可以說,其間喜樂參半。
7月,盛斌告別了親如兄弟的戰友,走出熱氣騰騰的軍營,踏上了回歸之路。回來后,為準備2021年軍轉干部考試,盛斌一直忙于學習。但德鄰總愿意過去親近他,為了不打擾他,我白天帶著德鄰回了娘家,晚上盛斌過來吃飯,我們再一起回自己家。
那一年,弟弟海濤也剛好大學畢業,回了青島,因此2021年是我們家“大團圓”的一年,也是最熱鬧的一年。那期間,爸爸的笑容從未間斷過。晚飯時,盛斌、海濤一左一右陪在爸爸的身邊小酌,而這時爸爸總會說:“我太幸福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誰也沒有我幸福呀。”
當我們還沉浸在團圓的快樂和知足中,海濤卻在悶熱的8月一天中午,給我們一個“悶雷”:“我已報名參軍入伍。”
聽到這個消息,媽媽一時沒法接受,在家里“炸了鍋”,爸爸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我的腦子里“嗡嗡”作響,爸爸身體不太好,我也希望海濤在青島找一份工作多陪伴父母……只有盛斌聽后,馬上拍著海濤的胳膊說:“家里有我和你姐,一切都要安心。去了部隊好好干,干出點成績來!”
海濤聽后,整了下站姿,對著盛斌敬了一個不太標準的軍禮:“請首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盛斌回來了,海濤卻接過了他的接力棒,帶著自己的夢想,離開家鄉、踏進軍營,完成“保家衛國”的使命。
海濤離家的那天上午,親友們準備出發去送他,唯獨爸爸沒有動,他站在門口一直抽著煙,一根接著一根。我問爸爸:“不一起去嗎?”
爸爸頭一低,緩緩地說:“你們去吧,我不去了。”
海濤過來摟著爸爸說:“爸爸,在家等著我回來。”
我看到爸爸微微笑起來,說:“好,在家等著你。”小舅開車,車子即將離開爸爸的視線時,他突然大聲說:“兒子,在部隊好好干,不準給我丟臉!”隨后擺擺手轉過身去。
海濤奔赴軍營的這一刻,爸爸才把淤積在心底的淚水給掏了出來。
海濤去部隊后,爸爸仿佛變了個人。電視里的抗戰片,換成了央視國防軍事頻道。以前不愛串門的爸爸突然走街串巷起來,而任何話題最終都會被他轉移到兒子當兵這件事情上,自豪、驕傲的神情溢于言表,仿佛是他自己去當兵了一樣。從那時起,我知道老實本分了一輩子的爸爸,心中有了屬于他自己的那種獨一無二的驕傲。
轉眼入冬,兩天的狂風,刮走了原本充滿生機的世界,大樹脫盡了葉子,樹下則積了層厚厚的落葉。

在海濤入伍兩個月后,爸爸因突然的肺栓塞入院,搶救了5天,在2021年11月23日走了……
爸爸住院第三天,醫院給我們下了病危通知書,我們通知了海濤。媽媽、我還有盛斌就在重癥監護室外黑黑的長廊里守著爸爸。23日下午3點,海濤趕到醫院,拿出有他名字的武警特色鑰匙扣放到爸爸的手里,告訴他說:“爸爸,你看,你的兒子已經正式成為一名武警戰士了,你開不開心?”
病床上原本很痛苦的爸爸努力露出欣慰的笑:“開心……在部隊一定要好好干啊,兒子,別給我丟臉。”
就在當晚,爸爸在我們的陪伴下徹底地離我們而去了。我們家再也等不來“大團圓”,我們的幸福缺失了一個主角……
爸爸離開后,留下了還未種完的菜園。雖家在農村,但爸爸極少讓兒時的我們去農地里干活。他總是對我們說:“好好上學,走出去。”現在,是爸爸讓我心甘情愿地拾起鋤頭,握緊把桿,將日子和情感延伸進這熟悉而又陌生的泥土中。當鋤頭一下一下地扎進泥土里,握著曾經爸爸握過的把桿,恍惚里覺得爸爸還在。
“老張頭”啊,我的爸爸啊……我嚇唬您的場景歷歷在目,現在回家我還是不自覺地推開門就會喊:“老張呢,在家嗎?”可屋里靜悄悄的,我知道,我再也等不到您那句——“誰啊?在家呢。”
我一邊翻土一邊安慰著自己,淚水就著悲傷掉落在土地里。“親愛的爸爸,我將帶著您對生活的期待努力地活著、認真地活著。接過您手中的責任棒,像您一樣守護我們的家!”
生命是一條長長的河,有直有彎也有漩渦,有去有來也有期待。一個生命的成長,從一個小掌心開始、一個小腳印開始,就那樣開始了延續和傳承。
如今,盛斌在市直機關單位的崗位上繼續努力工作,海濤也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告慰著父親,新兵第一年便獲評“四有”優秀士兵,我的兒子也不斷長大、懂事……
一代又一代!時光,流逝著;歲月,沉淀著;愛,蓄積著……
(作者丈夫為退役軍人)
編輯/吳萍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