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賦揮霍在小學操場的跳高桿上

花少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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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四層教學樓前面，有一片毫無遮蔽的大操場，靠圍墻處裝著幾根一米來高的不銹鋼單杠，一根雙杠，一對不銹鋼做的蹺蹺板和滑滑梯，僅此而已。但就是這里，成就了我人生最初的高光時刻。

“那邊跳高比賽缺人，誰去呀？”

運動會那天，一位新來的體育老師站在我們班前面，高聲問道。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跳高”這個項目的名字。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老師的手指已經從空中劃出一條弧線落到我的身上。“你，你，你，還有你，跟我過來參加比賽。”

那天的太陽明晃晃、暖洋洋的，讓人舒服又輕松。雖然我和同學們都是被臨時拉來的，但并不影響我們秋游一般的好心情。站在場邊看體育老師做了個示范，就開始比賽。

因為專業的“背越式”動作比較難，老師給我們示范的是最原始也最好學的“跨越式”，助跑、起跳、過桿、落地。我站在距離橫桿十來米的起跑線上，專注地看向我的目標。準備好之后，瞬間發力，速度全開，直沖橫桿，然后在電光火石的幾秒之間，找到那個最對的節奏，沒錯，就是現在，一步，兩步，三步，跳！

短暫的失重感，像鳥一般的自由。我隱約看見傾斜的藍色天空，晃動的教學樓，刺眼的陽光讓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一秒之后，我已經穩穩地站在了墊子上。我趕忙回頭去看，沒掉！桿子沒掉！太好了，我果然跳過來了！原來跳高就是這樣的感覺呀。

我們從95厘米的桿子開始起跳，每跳一輪，沒過的孩子就被淘汰，隨后老師把桿子往上抬1～2厘米，再跳一輪。其實，1米左右的高度并不是很難，最初淘汰的那些孩子，大多是因為害怕。

但我不害怕。我有較好的爆發力，不錯的彈跳力，合適的身高和體重。這些看似平平無奇的組合，卻意外地幫我在比賽中抓住了機會。除此之外，最關鍵的因素，用我教練日后復盤時的話來說，則是在于對節奏的直覺。這是一種怎么練都練不出來的真正的天賦。

那次比賽，比到105厘米的高度時，場上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等跳到108厘米的時候，桿掉了，我也就開開心心地“收工”了，誰也沒把“全校第一名”和“打破校紀錄”的事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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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次運動會后，有一年時間，跳高完全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直到第二年秋天運動會的來臨，這一回，我主動報名了跳高項目，打算再為班級爭一個獎。場地邊多了很多同學來圍觀，專門為我加油鼓勁。看到他們，我一點都不緊張，更多了一些興奮。

跳了幾輪，我越戰越勇。每次繞著一個特定的弧線，朝橫桿用力跑去的時候，我都感受到涼爽的秋風吹進我汗津津的毛孔里。每一次騰空而起的自由和落地后同學們的歡呼聲，如今想來，正如一句詩——“我們青春歡暢，恰如風行在水上。”

那一年，我又得了全校第一名。我的“天賦”終于被體育老師發掘了，他要求我參加學校田徑隊的訓練，每天一小時，風雨無阻。

在田徑隊，有很多天賦很不錯的小孩，我實在不算是亮眼的。我記得有一個男孩子，人不高，瘦瘦小小的，短跑卻極快。我在體育課上的短跑成績也算不錯，但到了田徑隊，就只能“陪跑”，連替補都用不上我。長跑更是災難，我的800米跑從來沒有及格過。每次開跑后不久，他們一個個從我身邊經過時，逼迫著我在那無法暢通的呼吸之間，費力思考著“我是誰、我為什么要來這里訓練”這樣的哲學命題。

除了體能挑戰以外，正式訓練跳高帶給我的打擊也接踵而來。教練嚴肅地告訴我，為了出成績，我必須得改姿勢。因為技術有著本質的不同，如果把跨越式和背越式拿來同場競爭，就好像自行車和摩托車在比賽，根本沒有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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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天，我站在瑟瑟的秋風里，第一次以一種很陌生的眼光望著那根曾讓我覺得默契十足的橫桿。陰沉沉的天氣，似乎把這根桿子和它身旁的墊子都籠在了薄霧里。一陣風吹過來，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我在心里不斷演練著接下來要做的動作，這一回，依然要用盡全力跑出那個漂亮的弧線，并在起跳點附近稍稍扭轉身體，憑著感覺，以背對橫桿的姿勢起跳，在空中適時收緊小腹和腿，把整個身體翻騰過去。最終，整個人會以背部著地，落在厚厚的墊子上。理論上，我將會大幅度突破現有的成績，跳出一個新高度。

然而，就在我加速跑到經過精心計算的起跳點，轉過身去，微微地彎曲膝蓋，閉上眼睛，準備向上發力的一剎那，我的身體僵住了。“嗡”的一聲，整個世界仿佛瞬間沒有了聲音。我感覺自己漂浮在真空中，四周漆黑一片，不再有時間的流逝，也感受不到重力的牽引。一兩秒之后，我又回到了地球上，風輕輕吹過我的臉，有點冷，四周又恢復了嘈雜的人聲：“別怕呀，跳呀！”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站在橫桿前面。“完了，”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原來我也不敢跳。原來我根本不是什么天才呀。”

教練看我始終沒辦法克服心理障礙，只能退而求其次，讓我專攻跨越式。最大的突破點就放在“拉韌帶”上，因為韌帶拉松之后，跨越的幅度就會有很大提升。

有一次，教練站到我身后，示意我站直，反手向后抱住他的腰。隨后，他搬起我擱在把桿上的腿，直接往上扳，我還沒有反應過來，腳踝已經撞上了自己的額頭。那是我有生以來最痛的一次，我大叫起來，眼淚一下子就涌出眼眶。隨后我蹲在地上哭了很久，直到放學都沒有再進行任何訓練，始終沉浸在突然被掰腿的驚恐和疼痛中不能自拔。

明明想跳，偏不敢跳。明明想做，卻做不到。有時候我在想，如果那時有人可以狠狠地推我一把，后面的事情就會變得不同吧。此后，我曾面臨很多這樣的時刻，時而怯懦，抑或羨慕他人，卻總忘了要對自己說：“你要勇敢，要再試一次，要再堅持一下。”

我與跳高的緣分終結在小學五年級，我最后一次代表學校參加區里的跳高比賽。在相繼因為恐懼放棄了背越式訓練，又因為疼痛放棄了跨越式訓練后，我幾乎是裸考一般站在賽場上，最終獲得第九名的成績，高度是1.16米。前十名的同學站在一起合影時，我才發現，雖然都是同齡，我卻比他們矮一個頭。后來才知道，他們大多來自體校，只有我來自普通小學。我想，他們應該是很厲害的吧，敢于背對著橫桿起跳，被教練掰腿時也能咬咬牙哭著喊著堅持下來。我和他們比，能拿第九名，還打破了自己的最好成績，已經是莫大的光榮了吧。

至于我的跳高天賦，隨著小學畢業，就再也無人提及。天賦，正如青春一般，大約是可以揮霍的。

小靜//摘自三明治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堯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