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跑著的父親

鄭皓文

火車如一匹不知疲倦的馬，奔向中原大地。暗夜中窗外慘淡的風(fēng)景都隱匿了，罩上一層冰冷的霜。

我昏沉地移開蓋在臉上的書，側(cè)頭盯著窗戶里我模糊而半透明的影子。鄭州，還有父親，困頓中我想他應(yīng)該在那里等我。我從衣袋中抽出手，在玻璃上一下下地蹭。在露出的黑暗中，父親的形象慢慢浮起。個頭不高，身體胖而結(jié)實(shí)，一雙手短粗有力，圓滑紅潤。他眼睛小，笑起來笑紋又深，眼睛快消失不見，但這不影響其中放出晶亮有神的光。

然而這是我極小時對父親的印象，那時，他還沒有離開我生活的城市。上次見他時，那光已不復(fù)存在，只有積在眼窩里渾濁的淚。

上次見，已經(jīng)是兩年前了吧。他生意失利，幾乎一無所有，來到我所在的城市，費(fèi)盡力氣找到我的學(xué)校。我看到一個睡眠不好困苦而失意的男人。他一見到我，只匆匆說了幾句話，然后望了我好久，就小跑著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我的回憶定格在父親小跑的畫面。他好像總是在小跑，小跑著為客戶送訂單，小跑著去給朋友幫忙，就像有什么力量在推著他前進(jìn)。父親似乎曾經(jīng)說過，他年輕時是市田徑隊隊員，跑短跑的，后來傷了腿就退出了。

火車跑累了，滑進(jìn)亮著白光的車站。父親站在站臺上，蜷在一件黑夾克里瑟縮著。他掃視著車窗，我和他四目相對的一剎那，他的眼睛如火柴般在黑暗中嚓地被點(diǎn)亮了。他小跑著追我挨著的窗戶，白氣自他不加抑制的上揚(yáng)的嘴角溢出，雙腿像兩只飛得笨拙的鳥。我勉強(qiáng)浮出笑容向他打招呼，扶著行李箱的手不住地顫抖。

接到我，父親看似隨意地講了上次去學(xué)校找我的原因，“應(yīng)酬喝酒喝多了，肝臟出了問題。我那時怕再也見不著你了，趕緊連夜去找你，就是想看看你。”那一瞬間，我怔住了，原來并不是毫不在意，之后的很多話我都沒有聽得真切，只感覺心頭那堵墻，搖搖晃晃。

這次見，是隨父親看望病情加重的爺爺。時隔10余年，我和爺爺奶奶重逢。記憶里硬朗挺拔的爺爺被光陰掠走記憶的能力，只是安靜地望著我笑，而奶奶的淚珠清澈似秋分的月華。我一進(jìn)門，她便拽過我的手，像丟失的什么東西被重新覓回。她滔滔地與我聊了很長時間，我的手一直被她愛惜寶貝般護(hù)在腹前。這幾天里，久未見面的大姑二姑帶我四處游玩。父親更是全程小跑著為我們干這干那，似乎在盡力補(bǔ)償著什么。

時間倏忽而過，父親送我到火車站。我剛和他說了幾句話，便傳來催促上車的尖銳的哨聲。我感到和上次見面同樣的匆促和緊張。我心里竟多了幾絲難以察覺的凄涼，轉(zhuǎn)身要登車，父親突然叫住我。我回頭，父親短粗的手掌緊握著伸至我的面前。手指張開，是一個小泥狗，涂著艷麗的紅藍(lán)色，點(diǎn)著漆黑上釉的眼珠。父親似乎還想說什么，嘴唇嚅動了一下，終于沒有開口。他抬起粗糙的手，最后只是輕輕地搓捏了一下我的耳朵。火車開始奔跑了。父親眼中燈塔般閃著光，雙腿又邁動起來。他像一個巨人，一個要跑過時間的巨人。我扭過頭，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我把小泥狗放在車窗邊。父親手上的汗使它晶瑩而濕潤。我想起來了，奶奶說過，這是父親童年唯一珍愛的玩具。我突然感到什么在飛速地流逝，卻無法挽留一分一毫。我慌亂起來，抓過小泥狗，將它緊緊地攥在手里。我感到什么東西綿軟而剛強(qiáng)地穩(wěn)穩(wěn)立在心口，灼灼地照耀著如海面的燈塔。我于是心安了，在光暈中沉沉地入了夢鄉(xiāng)。小泥狗靜靜地待在我的指間。它的眼珠漆黑，放出晶亮有神的光，好像永遠(yuǎn)含著淚水，其中映著父親小跑的樣子。是呀，盡管我們不在一處生活，盡管他錯過了我絕大部分的童年，可他無時無刻不在小跑著，追逐在我的后面。

火車如一匹不知疲倦的馬，奔離中原大地。一堵厚厚的障壁轟然倒塌。

小貍//摘自《中國校園文學(xué)》2022年

第5期，本刊有刪節(jié)，宋小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