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恩凱
2020年是貝多芬誕辰250周年,從全球范圍來看,對貝多芬的紀念活動早在年初就已經開始。但是,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打亂了全球的演出市場,國內外許多已策劃好的紀念音樂會和學術活動都不得不推遲、取消或以線上方式舉行。在疫情給紀念活動造成不同程度影響的同時,不少紀念活動也通過線上的方式得以傳播。例如在網絡上開展的學術講座,可以使不同院校的師生打破空間的限制,更為及時地獲取國內外學者所分享的學術成果。雖然對貝多芬的研究成果已是汗牛充棟,但這個特殊的時間節點仍然喚起了諸多學者探索貝多芬的熱情,現今的學者仍在不斷挖掘新的角度來闡釋、解讀、觀察貝多芬,使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樂圣”形象更加多面化和立體化。
2020年下半年,國內部分音樂院校也掀起了紀念貝多芬的熱潮,如武漢音樂學院的“永遠的貝多芬——紀念貝多芬誕辰250周年系列學術活動”、星海音樂學院的“紀念貝多芬”學術講座與大師班等,不過這些活動由于沒有進行線上活動而限制了傳播,影響力有限。筆者重點關注三場通過網絡方式傳播的紀念活動:第一場是11月2日—7日由四川音樂學院舉辦的“四川音樂學院藝術周——紀念貝多芬誕辰250周年系列學術活動”,該藝術周采用線上線下同步的方式呈現了13場學術講座、8場音樂會和4場音樂會導賞。第二場是11月23日—27日由中央音樂學院主辦的“全球視野中的貝多芬:紀念貝多芬誕辰250周年線上國際音樂節”,該音樂節邀請來自五大洲的學者、作曲家、演奏家和青年音樂團體,以8場專題講座、演奏5首委約原創作品和1首貝多芬原作的方式,以播放錄制視頻的形式展現貝多芬在當代不同文化語境中的意義與價值,并由中央音樂學院官方微信公眾號進行推送。第三場是12月1日—30日由上海音樂學院主辦的“致敬貝多芬·2020·上音”舉辦了22場系列學術講座,其中前21場在網上同步直播。
四川音樂學院紀念貝多芬活動的主講人除何弦之外均來自外校。由何弦主講的《貝多芬接受史中的“男性氣質”生成》開啟了本次藝術周系列講座的序幕。作為國內少有的采用性別視角進行學術研究的學者,何弦的講座涉及接受史、性別研究、敘事修辭等方面內容,論及貝多芬的“男性氣質”和“超男性氣質”,他指出,英雄性敘事與男性氣質綁定,并通過超越性別氣質而具有普適性,這種普適性反過來鞏固了它的男性氣質,蘇珊·麥克拉瑞和克拉默的著作將貝多芬的“男性氣質”推向了“超男性氣質”范疇。何弦認為,貝多芬的“男性氣質”并不是想當然地存在于他和他的音樂之中,而是從大革命時期相關的政治思潮、自我塑造式的英雄性敘事、后現代學術話語的共同作用下在音樂評論中被建構出來,并由此貫穿于人們對貝多芬的接受之中。講座中提及的對男性氣質在不同語境下的社會—文化建構、社會性別和性征對音樂構建等方面的影響反映了性別主義音樂批評與具體音樂研究的結合。
從修辭學的視角闡釋音樂作品是音樂美學近年來的重點方向之一。蘇州大學的劉彥玲在《情感的涌動與統一:從昆體良的修辭概念詮釋貝多芬<悲愴奏鳴曲>第一樂章中的人格與情感》講座中從昆體良的修辭學角度出發,以《悲愴奏鳴曲》第一樂章為例詳細剖析了作品的引子中的嘆息音型、主題動機等如何表現性格中的穩定與不穩定,以及“二元對立”之下的傷感風格與穩定性格的共存關系。上海音樂學院的王丹丹在《貝多芬音樂中的崇高與美》的講座中聚焦于貝多芬音樂中的“題材內涵”和“形態修辭”,從“崇高”與“美”的關系、“崇高”與“英雄性”的相關性,指出古希臘悲劇中的“崇高”對貝多芬的影響,從貝多芬的性格、生活年代、個人經歷和原生家庭等方面解釋貝多芬鐘愛“英雄”題材的原因。通過《普羅米修斯的生民》《英雄交響曲》《費德里奧》等作品歸納貝多芬在表現英雄性題材的作品中所運用的創作手段及最終到達的音樂“崇高”,總結出貝多芬作品中的樂舞韻律之“美”、沉思內省之“美”、宣敘詠嘆之“美”、幻想羽化之“美”、凝聚超脫之“美”。王丹丹12月在上海音樂學院的講座同樣是以音樂修辭學角度詮釋貝多芬,主要強調作品中“英雄性”的體現,而此次講座則是通過“英雄性”進一步闡釋音樂所達到的“崇高”與“美”。
由于作曲家、出版商等各方面原因使得樂譜版本的取舍變得較為復雜,這必然涉及作曲家草稿、手稿以及早期出版物的解讀。西方對貝多芬草稿手稿的研究早在19世紀就已經開展,目前在一些國家已發展得較為成熟。但對于不具備便利條件的我國學者來說,作曲家草稿手稿的研究闡釋目前則處于學習起步階段。威廉·金德曼通過錄制視頻的方式對《暴風雨奏鳴曲》“凱斯勒”草稿本中收錄的第一樂章的兩份草稿、部分新錄音的展示就是實證性研究的重要成果,對草稿考察研究條件相對薄弱的我國音樂學界有重要借鑒意義。
此次藝術周活動得到了國內外許多學者和演奏家的積極響應及業界師生的高度關注,學術講座更是匯集了國內外眾多院校的專家學者,以多種視角觸及音樂學研究多個領域。上海音樂學院鄒彥的講座主要針對貝多芬作品的音樂分析、解讀、分辨取舍等問題,契合了當前持續升溫的關于“歷史演奏”和早期音樂“本真性”問題的討論。中國音樂學院的康嘯和蘇州大學吳翊丞的講座從文化層面來闡釋音樂,對貝多芬的《費德里奧》與《悲愴奏鳴曲》進行“文化闡釋”。馬克·艾弗里斯特(Mark Everist)的講座不僅有實證性的內容,也涉及到貝多芬在國外的接受史。馬修·皮爾徹(Matthew Pilcher)以貝多芬的變化分節歌為例,從節奏、和聲、旋律、結構等方面闡述了貝多芬在歌曲創作中如何將詩歌文本與音樂進行有機關聯。貝多芬的聲樂藝術創作與器樂作品相比,長期以來在學術界并未得到足夠的重視,對貝多芬聲樂作品的評價也普遍偏低,皮爾徹的論述將有助于學界重新審視貝多芬歌曲創作的價值,填補貝多芬研究的一項短板。詹姆斯·柯里(James Currie)以法國大革命和《降A大調鋼琴奏鳴曲》Op.110末樂章等從歷史和音樂本體方面論述貝多芬對過去歷史的回應。不同學者的研究角度各異,傳統音樂學與“新音樂學”通過這一平臺競相展現,平等交流,集聚了大量學術精華,使得此次藝術周得以在眾多紀念活動中脫穎而出。
與其他兩所學校的紀念活動不同,由中央音樂學院主辦的“全球視野中的貝多芬:紀念貝多芬誕辰250周年線上國際音樂節”采用在公眾號播放錄制視頻。音樂節內容除了展示5首委約原創作品和1首貝多芬原作外,8場講座在篇幅上也相對較短,時間最短的不到20分鐘,最長的不到35分鐘。講座內容雖然較為精簡化,但視角豐富且分量不輕。
我們今天還在紀念貝多芬,是因為他對人類社會具有重要意義。劉小龍的講座《貝多芬的精神與當代生活:紀念德國作曲家路德維?!し病へ惗喾艺Q辰250周年》從當前人類生活中的現實問題入手,探討其音樂的當代價值。他指出,貝多芬的音樂和藝術精神在時代變遷中始終擁有強大持久的生命力,人們在面臨危機的時刻,也重新審視貝多芬對于人類生活產生的作用。
此次音樂節活動的亮點在于將中國元素融入到學術講座和新作品。對貝多芬在中國的接受問題,廖輔叔、嚴寶瑜等老一輩學者就已有相關著述。近年來,還有宮宏宇對19世紀上海的貝多芬作品傳播情況的介紹,而張樂心多年來也持續關注貝多芬在中國的接受狀況。張樂心的講座《百年歷程,歷久彌新:貝多芬在中國》從音樂作品與接受的維度回顧了一百多年來貝多芬在中國的接受歷程。她指出,音樂作品之所以持續保持生命力是與接受者的演奏、欣賞、評價和闡釋密不可分的,這些解讀又取決于接受者的相關背景。貝多芬在中國的接受程度是隨著時代的變遷、人們的審美追求和價值觀的變化而發展的,是中國人與貝多芬共同書寫的、承載著豐富的審美體驗與人文精神的歷史。除講座外,此次音樂節呈現的委約原創作品中,于京君創作的二胡獨奏《如歌的旋律:貝多芬作品隨想》、高虹創作的琵琶獨奏《田園即興隨想》、郝維亞為民族彈撥樂改編的《歡樂歌》都顯示出當代中國作曲家努力在貝多芬與中國之間尋求更多匯合點,塑造具有中國文化印記的“貝多芬”形象。
作為一種“舶來品”,中國人對西方音樂的理解和認識帶有明顯的民族烙印。不同時期的中國人在不同的時代文化背景之下理解貝多芬,因此貝多芬在中國的接受問題也反映了一百多年來風云變化的中國歷史在音樂中的回響。雖然中國的音樂作品要走向世界、中國的西方音樂研究要在國際上獲得更多話語權的途徑遠不止一條,但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挖掘必是其中的重點之一。
除了對中國視野的關注,還有四位國外學者也應邀參與講座:比利時指揮家和音樂學家簡·凱耶斯(Jan Caeyers)、日本的越懸澤麻衣(Mai Koshikakezawa)和丸山瑤子(Yoko Maruyama)、美國鋼琴家和音樂學家威廉·金德曼(William Kinderman)。簡·凱耶斯和丸山瑤子以更廣闊的視角看待貝多芬的創作及影響。越懸澤麻衣關注貝多芬與日本接受者之間的關系,以《月光奏鳴曲》在日本的接受情況為例思考標題“月光”的意義。總體上看,此次活動展現出了“立足全球視野,突出中國特色”的鮮明特色。
與其他兩所院校的紀念活動相比,上海音樂學院“致敬貝多芬·2020·上音”系列學術講座的場次更多,且主講人全部來自本校各部門,既包括音樂學系、藝術管理系、作曲指揮系,又包括民樂系、管弦系、鋼琴系等,從各個方面對貝多芬進行了全方位的挖掘。
國內外對貝多芬晚期風格的研究成果頗豐,如楊燕迪曾在《貝多芬晚期的藝術境界》一文中指出貝多芬從中期到晚期的轉變是“人定勝天”到“天人合一”的轉變。在本次《貝多芬晚期風格再議》的講座中,楊燕迪對貝多芬晚期風格進行深入分析,并結合阿多諾對貝多芬晚期作品的批評探討貝多芬晚期風格,認為阿氏的觀點“洞見與偏見并存”。楊燕迪認同其“貝多芬晚期風格中存在難以為常人所消化和理解的崎嶇與堅硬”的觀點,但認為阿氏提出的像貝多芬晚期“主體性”退卻帶來的“斷裂感和離散感”“晚期作品是災難”等見解有失偏頗。楊燕迪在談到貝多芬晚期作品的意義時,以具體作品反駁了阿氏認為貝多芬晚期作品“破碎、離散”“象征著現代社會的毀滅”等觀點,總結出貝多芬晚期創作“意境的高遠和精神的深邃”“表達內涵的極端多樣性”和“材料挖掘的深刻思考性”三點獨特意義。楊燕迪對阿多諾的批判以作品實例說話,并秉承理性和客觀的學術立場對其偏激的觀點進行歷史性解讀。值得一提的是,講座最后延伸到中國作曲家的晚期風格問題,這對學術界探討中國作曲家的創作是具有啟發性意義的。
甘芳萌、金毅妮、鄒彥的講座從大家較為熟悉的作品中尋找新的突破口。甘芳萌以《熱情奏鳴曲》中的“那不勒斯關系”為出發點探討這部作品中的“降D/C”音問題,提出小調的“大調錯覺”、大調的“小調宿命”觀點。金毅妮從管弦樂配器發展的角度闡述《英雄交響曲》如何走出古典主義手法,開辟浪漫主義道路,以及在音色呈現上如何展現“英雄”氣質。鄒彥的講座通過對貝多芬《降A大調鋼琴奏鳴曲》Op.26各樂章的本體分析論述了“樂章內部、樂章之間的統一性”“Op.26與同時代作品的關系”“Op.26對貝多芬之后創作的影響”三方面內容,并借用查爾斯·羅森關于裝飾與結構之間關系的觀點,指出貝多芬如何做到“在時間上往前進,在空間上是靜止”。由此可見,即使像《熱情奏鳴曲》《英雄交響曲》這樣的經典作品,仍然能通過新鮮視角的介入煥發“新”的生機。
除了對熟悉作品的分析,講座還對傳統認知觀念的認識問題是否合理進行探討,例如曾在學術界進行廣泛討論的貝多芬“c小調情結”就存在一定爭議。孫月的《貝多芬的空白美學與<合唱幻想曲>》結合蔡寬量的《貝多芬的空白美學》一文提出觀點,從作為美學策略、審美政治學等角度來看待“空白”問題,并通過《合唱幻想曲》對貝多芬作品中的“c小調情結”進行闡釋,指出c小調走向C大調的路徑采取了“欲揚先抑”的敘事策略,表現德國古典美學的精神風格,即對偉大與崇高的頌贊和追求。韓鍾恩的講座《貝多芬:讓音樂說話》從音樂修辭學的角度提出三個問題:“如何讓音樂說話?”“讓音樂說什么話?”“之所以讓音樂這樣說話的原因”并在此基礎上指出三種可能的尋找路徑:“音樂替代語言進行表達。代言語他,即音樂言說他者”“音樂表達語言無法言說者。言他失語,即音樂言說他者無法言說者”和“音樂自身表達。自言自語,即音樂作為形式語言其音響結構的詩意存在”。
除了突出音樂學的講座外,在舞臺表演方面,王之炅的《貝多芬
總體來看,上海音樂學院的紀念活動內容豐富、形式靈活,憑借雄厚的理論基礎和表演實踐成果以多院系師資聯合的優勢使講座的內容和形式都呈現出多元特色,所涉及的對象從古典輻射到現當代,架構起歷史與未來的橋梁。在突出學術性的同時,也兼顧實踐性和體驗性,力求使講座內容涵蓋音樂學的各個學科。在具體研究中,學者們更加突出“跨學科”特點,既有從音樂審美心理學的角度剖析音樂作品中的心理沖突,也有音樂學學科內部不同子學科之間的相互融合,切合當今音樂學研究的發展走向。
雖然貝多芬離世已近200年,但他的音樂卻超越時間、空間和地域的限制,至今仍是全人類的寶貴財富。通過部分紀念活動我們可以看到,對于作曲家同一部作品的解讀可以呈現出多元化的視角,而當今音樂學研究中多學科融合的趨勢也對研究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音樂學研究總是會被賦予新的時代內涵,此次三所院校的紀念活動既有音樂和學術的交流,又有不同思想觀念所碰撞出的智慧火花;既努力探尋解決問題的途徑和答案,又在解決問題過程中提出新問題。如果說通過演奏和聆聽貝多芬的作品,我們在精神上得以升華,那么通過探究貝多芬的作品,我們能搜尋到更多潛藏在音樂背后的密碼和寶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們得以穿透時光隧道、開辟嶄新未來,這或許正是我們今天仍傾注巨大熱情隆重紀念“樂圣”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