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拆解（六首）

陸 岸

現實的鞭子

庭院早已灑掃

油漆的木門吱嘎有聲

遠行的人該啟程了

冬日那么好

烏桕樹外的原野干凈

又被幾只麻雀的翅膀籠罩

我眼前的道路就這一條

那駕馬車也只在夢境里出現過

當我輕輕說一聲“駕”

從此我便是我自己的車夫

哪怕沒有一個追隨者同道

現在大風正起

一群云雀正翻過漆黑的樹梢

我一定要奔赴到所有惡之花的盡頭

半途有未來的霜雪

墜落的滾石又去而復返

懷抱理想是件多么憂傷的事

一根現實主義的長鞭總在鞭笞我

它在抽著，又總是像抽向虛無

荒 野

枯敗的荒野橫陳在大地之上

季節的代謝不可避免

而神的冬日只有一個

前行路上有煢煢白兔

我總是畏懼未卜之途

風車在轉動它巨大的影子

多么忐忑迷人的方向

忘我的天下無比寂寞

收獲的死亡里填滿了金色

唯有鐮刀安慰了一切

一只麻雀“嘰”的一聲

為啄食到一粒遺棄之谷而雀躍

我為這小小的物盡其用而欣喜

一個在荒野行走已久的人

是否也是物盡其用的

荒野一次次路過了他

未釣者

河邊的步道上

行人稀稀落落

行道樹筆直地指引著遠處

斜陽里落滿了松針

一只黃雀孤單地站在枝頭

不群者習慣于形單影只

就像橋頭那個垂釣的人

一無所獲又一動不動

天空有看不見的飛鳥痕跡

平靜的水面猶如平靜的生活

也有看不見的鉤子和暗流

而我注視這河邊的暮晚

冬日是那么安靜、博大又慈悲

仿佛一個鮮紅的浮標

站在暮色的水中

漸漸下沉漸漸入定

世間有多少尾魚

像我，僅僅張了張嘴

又從看不見的一日之鉤中

僥幸游過

立夏書

今日河道上徘徊的

不止是波浪的沖動

還有斜掠的翅膀

煦風計數過一片片新葉

又被水杉、油槐從高處輕輕搖曳

生命的顏色如此充盈

熱烈的風景總是死而復生

誰還會記得從前

雪白的凋零和初春的陣痛

而我的眼前——

小徑那么荒蕪

弗洛斯特的道路也許并不存在

我有被行道樹安排的真理

整齊又劃一

仿佛剛剛過去的這個春天

不是天生的自然

而是偉大的謬誤

孤獨拆解

你說喜歡孤獨

那僅是一種鏡像，一種空聞

就像鳥兒不會容忍靜謐

灰鴿子總在頭頂上叫個不停

應和者寥寥

但總有小石子飛擲，力盡，跌落

在不遠處的河心

而流水又何來孤獨

有木棧道撫慰著她的走向

有虛幻的天空和云影

有刻意栽培的芙蕖

那朵朝天的紅花鮮艷

她的波浪在眾人面前

疊了一層又一層

在夏日的注視中

只有越來越低矮的陰影

始終追隨著你

那也不是孤獨——

有事的人不會獨自坐下來

不會輕輕撣去長椅上的灰塵

互 見

一只穿云雁飛在寂寥無比的空中

就如現在

我在密不透風的人間

一個人穿行

我抬頭看見它時

停住了腳步

它也分明停止了翅膀

它一定是

低頭

看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