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蘭與制扇（二首）

◎唐 力

觀 蘭

1

白晝的美是參差的

我們步入春天的心臟，光焰在燃燒

只有它，攜帶自身的香氣，兀自在閑庭信步

2

幽遠的思緒來自時間的裂紋

來自風，來自假設的寄語

來自自身的相悖，來自沒有來處的來處

3

春光，乘著幽香在滑翔

我們走向你，衣衫襤褸的靈魂

在尋找無形的手，尋找靈魂的補丁

4

你們集聚在一起，卻各自獨立

紅色、黃色、白色、綠色……互不混淆——

你們從不愉悅別人，只愉悅自己

5

在不可言語之處，修正我們——

蘭葉修長如刀，雕刻我們

花朵濃烈如熾，燃燒我們

6

詞語在綻放——

絢爛的，明凈的，它們解釋世界

世界歷歷在目，白晝呈現光的神跡——

7

我愿意在蘭花中迷失自己

沉溺于它們純潔的淵藪，透明的沉默

傾聽它們寂靜的轟鳴

8

我們聽到，靈魂的炸裂——

花朵沿著枝條攀援而上，在最高處

捍衛孤獨的尊嚴

9

這些蘭草，出自誰的筆下

墨跡未干，仿佛思想旅行的痕跡——

白石老人的銀須，顫抖著時間的細紋

10

也許是我們誤入到別人的夢境

所有人的夢境，盛大的夢境——

無限的可能向存在敞開

11

它將凝視我們，在暗夜的深淵里

在巖石莊重的冷靜里

在看不見的高處，在星星嚴厲的審視里——

12

在香氣中雕刻自己

它直視我們，將我們的存在，直接納入

永久的雕刻之中……

制扇記——寫給“非遺”傳人陳子福[1] 陳子福，重慶市榮昌區人，制扇工匠，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人。

1

將從何開始？你手握竹刀

陷入虛空。剖開竹子

你的刀子在前進

從空進入空，兩種空在刀鋒上相遇

對峙、碰撞，在瞬間握手言和

融為一體。你全神貫注于這一切

虛空中有另一把刀子

將你的人生斷開，你進入另一條道路

另外的空間，命運選擇了你

將你從人群中拔出，就如同你在

竹林之中，選擇這根竹子

給予它另外的命運……

2

你手握一塊卵石，磨礪著篾片

它們在你的手中，從粗糙變為細膩

痛苦的尖刺，猶豫的棱角

不平的吞聲——你消解敵意

順從紋理、線條，將一切化為秩序

將一塊竹片、一小塊自我

從混亂、懷疑中拯救出來

你獲得了自己，你將生命的沉靜

融入其中，你撫慰它們

使之光潔、平整，讓它們

與世界和解，而它們

讓你與自己和解。柔和

淡然的光，呈現出自然的寧靜

3

篾片在你手指間跳躍，仿佛有生命

在律動，驚蛇飛離而逝，蝴蝶翩然而墜

你讓它們不斷揚棄

不斷剝離，肌膚萎然如雪

如過去的時間

紛然而下，最終它們成型——

讓自己從自己中脫穎而出

成為另一個自己——

每一個人都在與自己搏斗

就如同你的宿命，在自身中逃亡

成為自己的背離者。你審視著

扇骨，如同審視不同的自己，正是它們

構成了自己的全部，一條看不見的線

穿過火烙的眼，系成一個整體

是自己的全部嗎？你仍然疑惑

這疑惑是巨大的

與身后的空氣，連成了一體

4

也許你要裁取一段云

一縷夏季的風

一段流水，一片月光，一段回憶

成為扇面，它們看起來是空的

在你的手中，成為實在之物，成為美

在一筆一毫中，一絲一縷中

向偉大的事物致敬。你用心血

在熾熱中換取清涼，在繁華中換取單純

在喧囂中換取寧靜，古老的事物

通過你而復活，再次回到我們手中

回到我們的血脈之中，讓我們

重新獲得古老的根源，讓我們被確認

重新獲取，通往記憶的憑證——

你輕巧一揮，金色的意識之風

把玉和雪，真和美，灑落在世界上

5

你讓行走，帶上了故鄉

輕輕一握，握住的就是永恒的鄉愁

握住的是根。輕輕一展

未來在展開，時間在展開

在棱與棱之間，在折與折之間

我們翻越重重險阻，進入了時間之旅

成為偉大的一部分……你是在建造

你是在指引，你是在帶入，你是在塑造

我們，包括你自己——

輕輕一展，世界就在目前，歡欣如昨

輕輕一合，收攏宇宙于內心

開合之間，就是人生

輕輕晃動，讓風與風對話

時間與時間對話

讓靈魂的間隙，吹過和諧的風

6

你的沉默融入其中

你的忍耐融入其中

你的孤寂融入其中，你是我們身邊

最遙遠的人，你以古老的技藝（記憶？）

來對今天回答。但問題是，回答有效嗎？

誰在提問？也許沒有誰提問

只是我們無從知曉——

我們本身就在問題之中。而你只是完成

完成自己：制扇，你在通往“至善”路途中

永遠在未完成之中……蒼白的頭發簌簌而動

你沉浸在智識之中，與河流擦肩而過

你搖動扇子，波瀾漾起

詞在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