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淳
(河南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傳統文化復興背景下,河南衛視近年來連續推出的《清明奇妙游》《端午奇妙游》《中秋奇妙游》《重陽奇妙游》等“中國節日”系列節目脫穎而出,成功“破圈”為一種引人矚目的文化現象。該系列節目基于河南作為華夏文明發祥地的天然優勢,凝練文化元素,拓新節目形態,激發了節日晚會儀式化傳播的強大生命力和感召力,“精準挖掘并深刻表現了博大精深而獨具魅力的‘中華文化精神’,從而與生于中華、長于盛世且越發文化自信的觀眾產生了靈魂深處的‘精神共鳴’”[1]。傳統文化元素經新興媒介轉譯,喚醒并復刻著年輕群體的文化記憶,其中蘊含的家國情懷與個體身份認同產生共振,激發用戶以轉發、評論、點贊等形式進行“生產性消費”,產生更為廣泛的歸屬感與榮譽感,從而重塑國家記憶并強化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節目生產與消費互為因果,傳播效果與社會效益互為促進。從促進優質內容生產的角度看,“中國節日”系列節目在文化自覺、活化表達與記憶重構三個維度,摒棄主觀“宣傳”,專注大眾“認同”,為其他地方衛視舉辦節日晚會找到創新方向,也為傳統文化類電視節目發展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范本。
優秀傳統文化是華夏民族千百年來創造、積淀的寶貴精神財富,文藝工作者“要充分發掘本民族傳統文化對現代社會有重要精神價值的組成部分,自覺呈現民族文化中有普適意義的蘊含內容,并讓其在新的場域中不斷衍進、擴散、共享”[2]。而傳統文化本身的豐厚廣博決定著其內部具有一定程度的異質性,文化自覺就是對自己生長于其中的民族文化的來龍去脈、優長利弊、現實狀態、未來發展等具有清醒正確的自我認識。[3]河南衛視自20世紀90年代起,即開始了傳承與弘揚中原特色傳統文化的不懈探索,《梨園春》《華豫之門》《武林風》等節目已然貫徹著這一理念,而“中國節日”系列則以更新角度、更大范圍體現著這種文化自覺。
河南作為傳統文化大省,有著豐富多彩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非遺文化具有極強的文化性,是承載著一個民族情感、智慧與歷史記憶的文化形態,是具有極強辨識度的文化符號。[4]非遺文化附帶小眾化屬性,多在趣緣群體內傳播,在近年來文化復興的時代背景下亟待轉化小眾思維,結合大眾媒介進行藝術再創造,以審美共識實現去圈層化。文藝活動實際上就是審美主客體雙向逆反互動的同構關系的具體存在方式。[5]非遺文化在“中國節日”系列節目的呈現過程中,審美主體與客體相互轉化,在新媒體平臺進行交流互動,循環式輸入與輸出審美觀念,建構以迎合大眾審美為基點、滿足觀眾審美期待為目標的優質節目內容,通過色彩、光線、音樂和音效等視聽語言的精巧運用提升觀賞性,實現非遺文化節目小眾化到大眾化的飛躍。《清明奇妙游》中節目《精忠報國》以非物質文化遺產朱仙鎮木版年畫形式制作的岳飛形象為開場,色彩渾厚莊重,線條精密流暢,非遺文化的精巧程度讓觀眾嘆為觀止;同時該節目中嗩吶藝術的融入使民樂大氣磅礴的風格彰顯得淋漓盡致,傳統民樂嗩吶與現代電子音樂的碰撞交融凸顯非遺文化的可塑性與創新性。非遺文化藝術再造后以現代面貌驚艷大眾、收獲大批粉絲,召喚觀眾文化覺醒、堅定大眾文化自信。
一部河南史,半部中國史。河南見證了太多歷史風云,也留下了許多珍貴文物。隨著《國家寶藏》《假如國寶會說話》《上新了·故宮》等文博類節目的興起,歷史文物不再只存于博物館中等待被解讀,而是以具象化、趣味化的形式主動展演表達。文物的自信表達可通過文化符號所蘊含的雙層意義來闡釋,分別是淺層表達的能指和深層內容的所指,連接兩者的意指過程升華文物內涵。節目《唐宮夜宴》中所出現的《搗練圖》是極具代表性的文化符號,該符號的能指含義為展現唐代婦女搗練、理線、熨燙勞作情景的風俗畫,此為文物符號的概念表意;而延伸下的所指是通過大唐仕女勤勞專注的美麗景象展現唐代社會繁榮,百姓安居樂業的生活,歷史文化與生活情趣的呈現是文物的深層意象。基于能指“任意性”和“創造性”的特點,文物符號與唐宮IP相呼應,跨越時空進行夢幻聯動,展現美好、自信、富足的社會景象。意指過程實現扁平至縱深的文物文化表達,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以小切口、大視角徐徐展開。在“中國節日”系列節目中文物元素與節目內容相互交織實現文化串聯,進行多維度展演,文物的自信表達為“講好中國故事”添磚加瓦。
“中國節日”系列節目打破晚會節目中的常態化舞臺呈現,大量使用實景拍攝。晚會中慣常使用的舞臺布景雖具有燈光、舞美和道具等帶來的絢麗感,但人工痕跡過重,易產生距離感,不利于觀眾的沉浸式觀看。實景拍攝通過自然景觀與藝術手法的融合活化節目場景,與觀眾產生情感聯結。節目實景中出現的地域元素皆為河南的標志性景點,具有觀賞和文化雙重價值。地域元素加持下節目建構了三重敘事空間:一是物質空間,“中國節日”系列節目中分別出現開封金明池、洛陽龍門石窟和商丘古城等地域元素,從室內到室外的空間轉變拓寬觀眾視野、豐富文化內涵;二是歷史空間,節目通過歌曲、舞蹈和服裝等元素再現歷史時空,具象化呈現史實,電視化改造過程中歷史架構被賦予形象外衣,抽象的歷史文化記憶得以豐富與重塑;三是心理空間,節目中所出現的儒家書院、釋迦廟宇和道教仙山等地暗含儒釋道三教交融的文化理念,地域空間蘊含的文化彩蛋激發觀眾產生文化共鳴與價值共識,強化民族自豪感和身份認同感。地域文化的加入豐富了節目形式與內容,給觀眾帶來沉浸式觀賞體驗的同時深入展示文化實力、催生文化自覺。
互聯網發展加速社會的媒介化,現實中傳統節日的日漸失落,需要在媒介的虛擬空間中被再次激活。河南衛視“中國節日”系列節目調動傳統節日符號,對符號進行二次活化創新。鑒于青年群體已經成為媒介應用的絕對主體,晚會通過現代科技賦能傳統文化,貼合時代脈搏,優化文化表達,從而吸引其成為節目宣發過程中的“產消者”,借助文化尋根心理與文化資本意識,激發其社會化傳播行為。
人們習慣將日常生活用符號分解,以此來指導實踐活動。元宵、清明、端午、七夕和中秋等節日是中華民族傳統節日,這些時間節點被建構為節日符號,“中國的節日是貼合著中國的農耕、農業的生產節奏、人和大自然基本關系來設節的,它的節點往往同時是社會生產實踐的關鍵點、轉折點”[6],具有不同尋常的特殊意義。任何節日的符號與儀式,都存在兩個基本的方面:一為它們所蘊含的精神文化的內涵因素;二為體現這些精神文化內涵的符號與儀式的外在形式與物化的載體。[6]社會飛速發展,“全民娛樂”“消費主義”“享受主義”風氣盛行,泛娛樂化的態勢日益消減節日符號內部蘊含的文化意義與價值。傳統節日僅憑娛樂外衣與消費導向很難長遠發展,文化傳播與傳承才是傳統節日立足的根本,實現節日符號內涵與形式共生。晚會成為聯動傳統節日文化與現代生活的媒介,并賦予節日符號更多形式與意義,節日符號被充分調動、活化并創新。
長期以來,節日晚會中唯有中央電視臺的春節聯歡晚會與元宵節晚會受到較高關注,其他傳統節日晚會發展乏力。河南衛視“中國節日”系列節目將傳統節日與晚會綁定并推出“奇妙游”系列,促活節日符號,填補節日晚會所存在的文化空缺。比如中國四大傳統節日之一的端午節是農歷五月初五,該節日習俗有賽龍舟、祭龍、采草藥、浸龍舟水、食粽、放紙鳶等,晚會調動相關節日元素置入四十分鐘的節目中,在時間與空間兩個維度上進行壓縮提煉,同時將線下節日民俗和元素轉移至線上通過媒介傳播,這一轉換過程對節日符號的活化與創新具有積極作用。晚會賦予傳統節日嶄新活力,傳統節日符號活化改善了節日民俗在大眾記憶中逐漸消亡的被動處境,節日符號的意義不斷拓展,生動直觀的形式融合晚會內容觸達觀眾,深刻影響大眾文化認同與身份建構。
“中國節日”系列節目播出后頻上熱搜:#河南衛視文化霸總、#河南衛視傳統文化DNA又動了、#河南衛視殺瘋了等詞條點擊量居高不下,晚會以中華傳統文化為內核,以現代技術為觸手觸達觀眾,成功實現技術賦能文化表達。賦能,簡單來說就是賦予能力,通過增強個人或組織的意識、技能、知識與經驗,使得個人或組織得以發展壯大,著重解決個人或組織能力的貧乏問題。[7]河南衛視堅持文化立臺,《梨園春》《武林風》《華豫之門》等王牌節目以戲曲、武術等傳統文化內容的輸出為主,體現“文化衛視,寓道于樂”的傳播宗旨。在人類文明演化的過程中,技術如影隨形,從電子技術到智能技術,技術演變不斷為文化表達與傳播提供與時俱進的物質支撐。技術越發達,它賦予媒體的能量和動力就越大。[8]河南衛視“中國節日”系列節目中使用3D、5G、VR、AR等前沿技術制造出視覺奇觀,線上與線下交融實現雙向聯動,吸引了青年群體的關注。技術賦能是晚會形式創新的最大亮點,觀眾在科技飛速發展的時代對于節目的視聽呈現有著更高的需求,晚會中《唐宮夜宴》和《月光》等節目多次采用虛實結合的手法將現實舞臺與虛擬景象相融合,打破單一舞臺空間帶來的視覺疲勞,在美感呈現上另辟蹊徑;《龍門金剛》這一節目使用三維建模、染色等數字化技術手段,用電腦著色來復原龍門石窟的色彩,剛柔并濟的舞姿與充斥著科技感的氛圍碰撞出的視覺效果完美詮釋中原文化的厚重與燦爛,成為又一刷爆朋友圈的爆款節目。精妙的視聽設計與智能科技手段契合青年觀眾的觀賞取向,改變晚會先前的固化形態,帶來傳統與現代交融的震撼感受,多方位踐行藝術創新。傳統的演繹方式與傳播模式無法適配現代觀眾的需求時,高新技術賦能為傳統文化類節目續航。
社會化傳播是基于具有參與、公開、交流、對話、社區化與連通性的社會化媒體,是一種彌散式、輻射式、強調用戶是傳播網絡中的“單個節點”概念的傳播方式。[9]在互聯網出現后,大眾傳播方式從中心化的樹狀思維嬗變為自由鏈接化的塊莖思維。當代受眾具有多元需求以及互聯網思維,在傳播過程中能夠發揮能動性,成為重要的傳播節點,促進信息的有效接收與送達。當下青年群體作為網絡主力軍,在社會化傳播下早已轉變角色,不滿足將自身僅置入單純的接受者、觀看者與消費者身份,受眾由被動變主動以產消者角色參與內容生產、傳播與消費。河南衛視“中國節日”系列節目通過河南衛視、大象客戶端等平臺進行播放,網友積極參與晚會節目的再創作、轉發與評論,在微博、B站等平臺作為重要的傳播節點進行社會化傳播,去中心化的傳播方式契合當下個性化、多元化的社會慣習。
青年群體在極速現代化過程中,對傳統文化和家國情懷具有天然的情感聯系,消費主義下依然致力于文化尋根。河南衛視“中國節日”系列節目主打傳統文化相關的優質內容,青年群體的熱情被激發、點燃。節日晚會以全新形式包裝傳統文化,適應青年群體的接受習慣,契合受眾對文化回顧和文化尋根的懷舊心理,成功同化青年群體成為晚會內容的產消者。青年群體自覺地成為產消者,其動因還在于社交過程中文化資本、社交資本的積累。經濟學家思羅斯比對文化資本進行劃分,“有一種重要的文化資本,即投入文化生產和發展的資本,或言‘文化投入’”[10]。河南衛視將文化遺產和文化意識形態融入晚會內容中,文化資本使青年群體在社交過程中獲得廣泛關注和認可,成為強交互型傳播方式下的開放資源,實現“從文化中來,到文化中去”。
河南衛視“中國節日”系列節目賦予節日晚會不同尋常的意義。它將流傳千年植根于集體記憶的民間節日,壓縮進全新的時間與空間,以媒介為渠道建構儀式。不同地域、年齡、性別的受眾通過媒介儀式增強情感鏈接和文化認同,儀式的力量將大眾帶入至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定義的“想象的共同體”中,完成對國家記憶的重構。
中國人自古以來十分注重“儀式感”,節日儀式“是人們休憩、頓思、狂歡的時間節點,充滿與日常生活相異的特殊行為和情感需求”[11]。但現代社會飛速發展,高度自由的現代化環境沖淡了現代人的儀式感,喪文化、宅文化等亞文化在年輕群體中蔓延成風,人在此環境下愈發迷茫和缺失認同感,呈現彌散、游離的邊緣狀態,儀式權威性逐漸消解。傳統文化復興背景下,媒介發力將節日重心逐步由線下轉為線上。河南衛視“中國節日”系列節目采用直播形式聚合觀眾,同時將符號化元素、時間與空間共同壓縮進晚會中,線上觀看不失在場感與儀式感,完成一場盛大的媒介儀式。英國傳播學者尼克·庫爾德里提出“媒介儀式”的概念,是指廣大受眾通過大眾傳播媒介參與到某些共同事件或活動中,呈現出一種具有象征性符號的過程和行為。[12]
媒介儀式輻射力大、包容力強,能夠整合社會、創造觀念認同與共識。傳統節日晚會是個體融入集體的通道,個體獨立的思想與行為在儀式中達成共識,從混亂走向清晰,趨向相同的文化價值觀與文化意識形態。截至2021年底,微博話題中#河南衛視殺瘋了#閱讀量高達10.9億,#如何評價河南衛視端午奇妙游#閱讀量高達4.2億,數據證明節日晚會作為媒介儀式所傳達的國家信仰和民族情感得到高度認同。節日儀式改變傳統文化的傳播途徑與表現方式,媒介儀式再塑造以情感共鳴的方式減少文化折扣,實現優秀文化傳播的良好效果。現代化社會中晚會作為媒介儀式不斷加深、強調大眾的群體意識,將離散的社會個體整合為民族共同體,將歷史與當下整合為國家記憶,國家記憶成為媒介儀式的結晶。
集體記憶是“一個特定社會群體中的成員共享過去的過程和結果”[13]。“作為一種集體記憶,國家記憶也基本具備了社會化和情感兩種維度,即通過情感的作用把分散的個體聯結或黏結起來,使個體及個體記憶都被社會化,使集體因此獲得統一和聚合”[14]。換一個角度看來,觀眾個體作為社會化的人,出于情感需要,也須基于國家記憶、集體記憶而強化身份認同感,在媒介儀式中找尋自我認同、社會認同與文化認同。“中國節日”系列節目的熱播,即通過“節日”這一國家記憶載體,完成觀眾個體的身份認同。
“中國節日”系列節目中誕生的IP形象、歌曲、舞蹈和造型等都是抽象國家記憶的具象載體。《端午奇妙游》晚會中的節目《祈》通過演員妝造、華麗衣飾、優雅舞姿等元素再現了觀眾心目中的“洛神”形象;《唐宮夜宴》中十四位唐宮小妹體態豐腴、俏皮靚麗、載歌載舞,也契合了觀眾對唐代美女的審美想象,因而一經播出即引來觀眾的交口稱贊,究其原因,即在于國家記憶與身份認同的疊印共振。國家記憶可以是歷史記憶被反復提及不斷強調,也可以是當下的記憶被凝練加工,記憶的時間跨度橫跨過去、當下與未來,是貫穿古今同頻共振的綜合性記憶。一直以來,春晚、主旋律影視作品、文化類節目等內容都在致力于集體記憶的建構與社會認同,通過尋找共識將“小我”賦予“大我”的身份,完成個體在群體中的身份認同。隨著社會變遷,自下而上式的身份探索與認同更加奏效,大眾在國家文化中不斷形成嶄新認識,自發達成共同目標、強化集體認同。個體與民族、國家緊密相關,國家記憶的建構使尋求身份歸屬感的個體在集體主義中激發對家鄉、民族和祖國的自豪與熱愛,催生自我身份認同與群體認同,“中國節日”系列節目堅定炎黃子孫、中華兒女的身份認同,凝聚民族血脈,讓大眾進入“想象的共同體”中,續寫國家記憶。
河南衛視打造的“中國節日”系列節目通過再現傳統文化的厚重與燦爛,使文化資源在文藝作品中迸發出無限的活力與生機。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依然魅力無窮,脫離曲高和寡的刻板印象,更具現代用途和當代價值。傳統文化類節目的出圈并非偶然,而是呈現著文化復興態勢下的民心所向,大眾對于傳統文化的認同與向往促成文脈相傳,文化復興與節目發展或可互為因果。就此而言,“中國節日”系列節目已經提供了一個可資借鑒的范本,可以預見,隨著更多節目沿著“文化自覺—活化表達—記憶重構”的路徑開拓精進,傳統節日將在更為廣泛的受眾群體中反復進行記憶刻寫,中華民族文化共同體在精神筑基中亦將更具發展活力。